車馬停下之地,是一座蔥蔥郁郁的小山,幾人下了馬車,山下早有幾個力士在等,此時從車上扛起貨物,便曲徑上山而去。
李縹青抬眼一望,頂上古松黃桐之中,幾方古舊的屋檐顯露出來,顯得深幽安靜。方圓數里無人,就所耳所目來說,身處這里,確實比在相州城時更加接近那個冷詭僻異的仙畫傳說。
不多時行至山頂,這座大宅的全貌便顯露出來,李縹青囊眼一看,確實大而古,建成約莫已有五十年左右,而且占據了半個削平的山頂,住進去一百人恐怕都不顯擁擠。
明日便行大禮,此時宅子已大略布置起來,庭院門前都灑掃得干干凈凈,色暗的老木上結起了紅艷的喜帶,門前也已有些賓客送來的禮貨。
然而不知是不是周圍太過寂寥的緣故,李縹青卻難以感受到那股歡慶,她往深處看去,只覺這副宅子好像有一顆冷冷寂寂的心,外面打扮得再紅艷,也透不出那股火熱來。
衣承心那邊交接完畢,回來招呼了一下安靜佇立的青衣少女,帶著她往院中而去。
深綠的青苔淡鋪在暗色石板路上,老檐墜下不知哪里來的水珠,行至中庭,一株巨大的老槐遮蔽了半個院子,巨蔭又帶來一層更深的涼意。
“母親說,當年這宅子就是繞著它來建的。”衣承心道。
李縹青抬眸看了眼:“確實很好,夏日一定很涼快。”
“是的,小時候我們就在院子里跑著玩。”衣承心輕輕一笑,“就是一到秋天,便陰氣太重。”
“令堂在里面嗎,我去拜會一下。”
“母親已經過世了。”
“啊抱歉。”
“沒事,已經很久了。”衣承心又道,“父親前段時間也病重離世,也不必拜會了。”
“.”李縹青啞然,“剛剛那位是?”
“給我們趕車的嗎?”衣承心笑,“那是我哥哥,他不愛說話,但很厲害。”
“哦。”李縹青怔了一會兒,“那現在院中其實”
“只有我和哥哥在住。”
“沒有長輩嗎姑姑之類”
衣承心微訝地看了她一眼:“沒有。”
“.哦。”
轉過中堂,衣承心帶著少女推開了一間院落的門:“姐姐今晚就住這里吧,寬敞暖和些。”
“啊,這也太大,我住間側房就可以。”
“沒事,你瞧這宅子哪有人住?”衣承心一笑,“賓客們都是明日才來的。”
“.我來得是不是有些唐突?”
“哪有,住下便是。”衣承心輕輕一笑,“只要姐姐別像在城里一樣,半夜跑出來四處亂逛。”
“.跑出來亂逛會怎么樣嗎?”李縹青轉了下眼睛。
“會被我哥哥抓到。”衣承心瞧著她,“然后.趕回去睡覺。”
李縹青笑。
衣承心也笑,又仿佛認真了些,一雙清眸看著她:“不過.我是真心把姐姐當客人邀請來的。明天我便離開相州了,就和姐姐做一回兩天的朋友。”
“.嗯。”
“好了,那姐姐先歇息吧,愿意轉就四處轉轉,只要記得路就好。”
“衣妹妹不留下來坐會兒嗎?”
“不了,等.晚上吧,我再來和姐姐聊一會兒,現在得先去——”
“承心。”
一道冰冷短促的聲音從后面傳來,截斷了少女的話語。
李縹青瞧去,正是那位二哥,男子挺立在青石路上,雙手托著一個車上卸下的大箱子,蒙著布帶的雙眼沉默看了過來。
“嗯。”衣承心截住話頭,朝李縹青點下頭,便和男子并肩朝里而去了。
李縹青瞧著他們消失在視野中,漸漸腳步也不可復聞,她環顧四周,開始感到一種陌生的寂靜。
衣嵐山也是山中建派、派大人稀,但卻沒有這種奇怪的冷硬,好像排拒開了一切人氣。
蓋因這種冷硬不是由景、而是由人帶來——不止剛剛那位衣南岱的漠如堅冰,一路上所遇的力士仆從,雖然人數不多,卻是俱都是仿佛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沉默寡言。
在相州城時李縹青感覺衣承心骨子里透出些冷氣,但到了這里才發現,其他人同這棟古寂的宅子仿佛是生長在一起的,倒是只有少女身上還帶著些鮮活的人氣。
李縹青放下行李,她這座小院沒什么特殊,灑掃得干干凈凈,房間里寬敞整潔,日常使用一應俱全,正是用來待客的房子。
逛了一圈,便提劍托貓出門而去。
稍作辨認,此院所在是這棟大宅的西邊,三座院子并排而建,她正是最北邊這一座,旁邊兩座院子也是一推就開,俱都灑掃干凈,但無人居住。
李縹青轉了轉,便徑往正房而去。
真仿佛是一座空宅,此處仍然無人照看,李縹青轉到堂前,當先見到堂前供奉的兩枚靈牌,其下煙云繚繞,香燃剛剛沒了一個端頭,應是剛剛經過的兄妹二人新換上。
李縹青走上前去,見左是“先考衣公諱端止府君生西蓮位”,右是“先妣衣母楊孺人閨名詔人生西蓮位”。
李縹青記下“衣端止”、“楊詔人”這兩個名字,轉到堂后,便見一列整齊的祖宗牌位,李縹青并未去看上面的文字,低頭打開柜子,翻了兩下,果然找出了一本家譜。
少女起身翻看,其實也不過薄薄一冊,翻了幾頁,她一眼便看見了“衣端止”這個名字,然而目光橫著一走卻是微微茫然。
正如衣承心所說,她沒有什么姑姑,這一代其實只有衣端止一人,孤伶伶地印在紙上。
她往上代掃了一圈,依然沒瞧見想要的那個名字,直到下意識翻過一頁,整個人才一時怔住。
長女衣丹君長子衣南岱次女衣承心
“.”李縹青實在沒有想到,這位三十年前和西方恬有所糾纏的女子竟然是衣承心的長姐——三十年過去,年號都變了,她們根本不像一個時代的人。
而衣承心言談中,也確實不曾提起過她。
李縹青立了一會兒,放回家譜,四處看了看,先往旁邊同樣安靜的大屋走去。
門一推便開,里面是一種整齊的空蕩,日用都被收斂起來,整間大屋只有擺在面上的大件家具。
李縹青緩緩步入,床柜都是許久未換的樣子,然而雖舊不污,依稀可見舊主人之前古樸嚴謹的生活。
打開抽屜,里面是堆疊的書籍,李縹青隨手抽出一冊,卻是手寫本,字跡端正,封面墨字是“槍意凝火解”。翻開第一頁,只有一行字:“南岱,此槍凝出意來,只在‘默中生火’四字。”
李縹青立刻反應過來,這正是衣家剛剛去世的那位家主的舊屋,她往后翻了幾頁,都是男人在細細講解這門衣家槍法,少女只看了幾行,便怔怔迷住了。
縱使她手頭沒有這武功的原典,亦不曾修過槍術,但武理共通之處,仍可看出這位家主之高屋建瓴、靈思巧妙。
他的寫法是列一問題,做一解答,少女每每見到問題,都覺是死胡同,但下一行男人就兩句話令她醍醐灌頂——實話說,她在親受師父指點《黃翡翠》時,都不曾有過這般體驗。
在全無準備中,突然側見一份如此的才華橫溢,她一時竟有些舍不得放下此冊——縱使不修槍術,每讀一頁也是受益匪淺。
少女終于還是將其放回抽屜,又抽了幾冊,俱是關于槍解的筆記,按時間先后由上而下排列,越往后筆墨越新,槍理也越加深奧,李縹青漸漸看不懂了,倒是見到了另一種字跡,猜測是衣南岱留下。
少女盡數放回,輕出口氣,這回抽出了最下面一本。
封面仍是男人的墨跡,這是男人留下的最后一本冊子:“《朱蓮太液》初引”。
少女怔了下,翻開第一頁,只有兩句話:“欲見槍真處,先種神火蓮”。
往后翻了幾頁,這本冊子令少女第一次有完全的茫然之感,其中也談槍理,但卻纏在一團更大的玄妙中,所謂“修構火種”“栽種玄蓮”.簡直像本全篇言空的佛經。
肩上的黑貓這時輕輕往前探了下身子。
李縹青偏了下頭,茫然:“小貓.”
“玄經。”黑貓聲音清涼道。
“.”一口涼氣窒在了少女喉嚨里。
“在講一門以玄火為核心的槍玄經。”黑貓低聲道,“走吧。”
李縹青深深吐出口氣,將冊子妥當放好,出了此門。
出了中堂,少女往宅東而去,和西邊相對,這邊是同樣的三間院子,不過和那邊客房不同,這邊瞧來是住了人的樣子。李縹青推開最末一座的院門,一眼便瞧出這是衣承心的住處。
幾件戲服掛在桿上晾著,庭中青花碧樹,散淡別致,和少女身上的氣質簡直如出一轍。
李縹青猶豫了一下,沒有往里而去,轉身走向第二座。
推開門,這間院子的氣質也是鮮明可辨,與剛剛衣端止之屋一般的簡樸單調,槍架擺在墻角,豎立的沉木樁立在院心。
這當然是衣南岱的院子。
李縹青同樣沒有進去,她目光已看向了第三座。
所以,這座就是
少女頓了一下,緩步來到了此院之前。
一把巨大的、生銹的鎖落在黃朽的門上。
和剛剛兩間院子相比,這間像是不在同一段時光里。,灰塵、朽壞、密封.沒有人照看,也無人進去打掃,仿佛被遺棄在了過去。
李縹青低頭瞧了眼鎖,正要翻身躍入,身體忽然一僵。
身后忽然傳來一道嘶啞如鬼的聲音。
“客人,這里就不要進了。”
李縹青一窒回頭,鬼氣陰森的老人正立在三丈之外,身形佝僂只到少女肩膀,黑衣破舊、灰白頭發散落到胸前,一雙渾白的濁眸盯在她的身上。
“.老丈見諒,一時心奇,這間院子是?”
“一個不守族規的人。”
“.”李縹青再次歉意一點頭,轉身離開了。
相州城。
七九城里,戲院。
“寅陽衣家,可有什么來歷嗎?”裴液坐在塌邊削一顆秋梨,紀云倚靠在床頭,老人仍在一旁昏睡。
紀云還是氣虛:“這倒知道個大概,但若想要知道清楚些,恐怕得問寅陽老輩。”
“嗯?”
“自從搬到朝月山上,衣家已經沉寂五十年了。”紀云虛弱道,“照師父從前和我說的,衣家在五十年前,算得上是相州地界屈指可數的大族,人丁不太興旺,但是好出龍鳳,世代出仕,避名務實。”
“師父說,那時候尤是出了一位人杰,正是月前過世的本代家主衣端止,聽說他二十多歲便武道登頂,成了那什么.”
“宗師?”
“對對,成了你們武人說的宗師。本來自然是仕途光明,但娶妻后不久,卻解印歸家了,遷宅到了朝月山上,從此隱宅獨居,就成了如今的衣家。”紀云雙手交握想著,“而且到了衣師妹這一輩,還是不大出來。你想,這樣五十年過去,人們自然便漸漸不記得了。恐怕就寅陽近處的人知道還有那么一個衣家,不過要說往日地位,也得老輩子們才有的嚼了。——像我,要不是有衣師妹,還真不知道有這么一家。”
“.哦。”裴液削梨的動作停下了,抬頭看著他道,“這位衣家主的哀禮,伱們去了嗎?”
“去了,也冷清的很,衣師妹他們.好像和本地人都不怎么來往的,也沒見親戚。”
“瞧見遺容了嗎?”
“這倒沒有。”
裴液點點頭,手上動作又繼續:“我朋友昨日碰到齊云的東家了,好像不是衣家的人——年輕,男的,面冷,耳上戴個墜子,紀兄有印象嗎?”
“.”紀云茫然搖頭,“不過.若說衣家近日把商會盤了出去,倒也說得過去。”
“嗯?”
“因為如今是沒落了嘛,家主又去,想必也是支撐不住這攤子,為了些重聘連衣師妹都遠嫁出去唉,也說不準,這些大人物的事情,我也是胡亂猜測。”
裴液點點頭,話止于此。
他解下腰間的小木劍,在上面刻了裴液兩個字遞給男子:“以后,鼎運和翠羽的人可能會過來,那個.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戲院就可以開下去了。”
把自己的名字頗當回事地遞給人家,于少年而言倒也是第一次,他不太好意思再看那枚小劍,提劍出了院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