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面對的是向鳴鎬,安藏絕不會用這樣的意劍。
蕭瑟苦哀,這種意境正是這位寒士常年浸泡的情緒,天寒嚴雪,萬民哀哭,也正是他們志向的來源!
他幾乎是親手為他搭起了一座聯通秋氣的橋梁。
但更徹底的“不對”是,他們根本就不應該對上此人!
這種幾乎滑稽的場面只應出現在三流話本里——盜匪和殺手同時夜襲一位書生,然后書生突兀一個轉身,兩把刀劈到了對方身上。
這場面決計可以逗出場下觀眾一片笑聲,但當它發生在這樣三位宗師身上時,卻只顯出些詭惡的冷。
府臺鶴檢、天山司風、吞日會首。
每個身份都足以人心神一顫,如今卻像被人從天上看著一舉一動,以無形傀線牽動的戲偶。
要完成這樣一幕所需的條件有很多,但無疑這些天里,在他們看到或看不到的地方,這位戲主一一集齊了它們。
而無洞現在沒有時間去細細梳理這些條件,他在“怎么可能”中傾注的,其實還有另一層情緒——即便正和吞日會撞在一起,又怎么會是向鳴鎬?!
仙人臺與天山確實從一開始就掌握著最少的信息,但不意味著他們對這次事件沒有評估。
——天山起自湖山劍門事變,仙人臺起自博望奪魂珠之事。
湖山劍門門主不過是位年老的八生,蹉跎二十余年,資質終是不足以踏入玄門。這樣一座老僻門派的鬩墻之變,即便是被歡死樓盯上,天山給它劃的上限也不過是在“緇衣”之境。
后來攀查出奪魂珠之事,歡死樓做這件事的戲鬼更是皆在脈樹之境。直到遭遇吞日會,雙方人手皆歿,天山才認為當是遇到了一位足列鳧榜前五百的八生或者玄門宗師,把這件事提到了宗師之上。
少隴仙人臺這邊更加簡單,奪魂老人是實實在在的七生,雖然涉及心珀這種高罕之物,但畢竟不過幾斤幾兩,是件雖然秘險,但不算高宏之事。
于是雙方不約而同地給這件事劃了一個足夠穩妥的線——司風安藏、鶴檢無洞,俱是摶身境界的佼佼者。
換句話說,無洞已經想到了歡死樓萬一會出現玄門第三階之人,因為“足夠穩妥”是可能出現在任何一方的,也許這件事抵達不了足夠的層次,但歡死樓既然受挫,他們也無處保證那位戲主一定不會出手。
何況這樣橫跨少隴、西隴的陣勢也確實大得奇怪。
但他們絕沒有想到,同樣突然遭逢此事的吞日會,竟然會將本代寒士派到這件事上!
這意味著他們出現了絕對的誤判——在吞日會和歡死樓眼里,這不是脈樹境界的小打小鬧,也不是緇衣宗師伸展手腳的地方,這是他們真正傾盡全力的一回!
向鳴鎬仗劍破霧而出,長衣已被血色染紅。
夜空中低笑輕緩地鋪開。
也就在這一瞬間,面上驚怒未散的無洞猛地意識到了已經得手的戲主絕不會離開。瞳孔驟縮之中,他來不及注意霧氣下面微弱勾畫的熒光,怒喝已然出口:“幫他!!”
安藏心肺霎時一攥,只來得及按劍回頭。
夜空之上,已亮起一道凄冷的痕。
刀痕。
夜幕細雨,無星無月,整個世界如同被切開了一道口子,向鳴鎬正仗劍出陣,身后秋氣浩蕩。
冰冷的刀痕截斷了這一切。
血乍時在空中拉出一條同樣凄艷的線,這一刀在黑暗與寂靜中不知積蓄了多久,它出鞘時仍是這樣安靜寂然的冷痕,但當撞上目標后,波瀾一瞬間就漫開了十多丈。
霧散雨清,夜空為之一澄。
刀瀾血痕之后,向鳴鎬頓時飛墜濕街,血一瞬間在地上漫開小潭,他撐劍緩緩支起身體,面色依然平冷,但蒼白已掩飾不住。
夜空之上,黑袍左手虛扣著,右手輕輕一擰腕,橫過手中墨柄雪刃的長刀,兜帽下戲面雨潤,繁復的彩紋泛著流光掠過。
這個扮相,叫做司馬。
他傾身盯住街下之人,刀上冷意再次濃郁起來,細雨滴上去,竟然在一瞬間結出薄薄的霜花。
只一個瞬間的停頓,刀光袍影再次驚掠而下,決然的殺意迫人心肺。
向鳴鎬剛剛勉強直起了身體,劍于身前一橫,雨水落葉紛紛而起,凝成一面氣壁。
但在兩方交擊之前,一道耀眼的劍光驟然橫亙空中,安藏已瞬間脫陣,浩蕩的劍意直逼黑袍而來。
黑袍戲面一偏,毫無表情的圖繪更像一副梟面,他不閃不避,劍光將近時手腕忽然一轉,寒冷的刀刃在劍面上如魚滑水,安藏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黑色的袍衣就已從眼前輕閃而過。
浩蕩劍光盡數落在空處。
神乎其技的刀術造詣!
但就在幾乎同時,無洞冷怒的面孔已逼迫上來,即便在云鎖朱樓之外,即便面對謁闕境界的宗師,他依然毫不猶豫地選擇險身搏斗。
無洞人先掠至面前,劍光才從飛蕩衣襟之下驚現。
鶴檢的風格再次與司風顯出完全的迥然,不是大派有章有法、神妙驚艷的劍法玄術,破去躲過便是。這劍光是跗骨之蛆、纏頸毒蛇,一招既接,后面就是連綿的血光刃影。
黑袍傾身一側,手中刀先遞出了攔阻,腰下被帶起一道飛濺的血線。
沒有任何反應,仿佛那是木偶的軀體,無洞一劍得手,真氣頓時絞如暴雪,但在更早一瞬,黑袍虛扣的左手已迎了上去。
無洞其實已注意到那手中似乎藏著什么,但當他做好面對什么法器的準備時,其人卻是真的空手臨刃。
只伸出一根食指,在夜空之中、劍光氣刃之前,從容迅速地完成了幾道勾畫。
黑袍朝著劍尖一按,無洞長劍驟然一空。
仿佛憑空被截去一段時間,暴烈的劍光真氣忽然已在黑袍身后。
方寸之間,冷容與戲面已貼面逼迫。無洞瞳孔驟縮.玄陣!
而且是揮手勾玄,畫空成陣!
在刀術近神的同時,其人還是一位陣道化境的宗師!
冷潤戲面詭異冰冷,無洞立刻小指一勾,玉虎牽絲而回,但只是剛剛貼臂橫起,對方方才的勾勒完畢的左手已來到了面前。
五指籠實,握緊成拳,玄氣沛然,一拳將無洞直墜砸下。
而后再無阻隔,黑袍破開雨幕,已在寒士身前。
此時,才是第二次出刀。
一刀驚起狂瀾。
連過兩位佼佼宗師,刀上蓄勢絲毫未泄,向鳴鎬面前雨鏡葉屏瞬間破碎,而在炸碎之中,一道蕭然的劍光先破了出來。
向鳴鎬面白、衣紅、劍明,而環繞著這一劍,被一刀破開飛散的雨與葉被無形的力量牽旋,在劍周綻成了一朵徑長丈余的蓮花。
蓮心開出一劍。
劍牽雨葉,蓮旋之力又回賦劍身,男人在重傷之境,強行借對方磅礴的刀勢為自己喘出來一口氣。
但下一刻就驟然破碎。
戲面沒有絲毫表情,那袍衣之下的身體仿佛也真的是一幅木偶,黑袍人絕對可以破解這一劍,但他任由它霍然貫穿了自己的身軀。
這一口氣,誰都不可以喘。
以刀換劍,這一劍絕對不是可以忽視的傷勢,但刀光更烈,向鳴鎬剛剛整理出的氣力之基一瞬間破碎,街長三十丈,這一刀直接將他斬到了盡頭。
血骨飛散空中。
黑袍踏地再上,但就在這一刻,一道劍光颯然破開了雨幕。
它當然很快,只是放在剛剛的過招中,卻成了最慢的一道。但它的時機好得不能再好,像一個經驗豐富、耐心充足的殺手,終于等到了一個可堪出劍的縫隙。
一道無比筆直、明亮、暴烈的劍光!
出于一位生命將枯的老人手中。
《黃翡翠》·拔日照羽
正飛身而來的安藏都忍不住一驚——他們從來沒做讓這位老人出手的準備,尤其如今面對的甚至不是玄門二階,而是真真正正的“謁闕”宗師,在這樣的交手中,他和無洞之性命都只在頃刻之間。
常人都以玄門為武道登頂、一方宗師,但只有真的在這個境界中走過一段路,才知其中的遙遠浩瀚——“緇衣”與“謁闕”之間的差距,有時甚至比一生到七生的差距更大。
前者對后者的殺傷,只存在于理論上。
但誰也無法否認,如今這一劍竟然真的起到了效果。
側向殺來,黑袍長刀殺意凜然地向前,這一劍就以同樣的暴烈逼后,任誰都看出,黑袍可以很輕易地破解這一劍,但他必須要停一下雷霆般向前的刀勢了。
幽冷的戲面朝老人轉來,但回給他的眼神是同樣的冰冷,這一刻人的意志與劍意幾乎合一——它們一定是貫徹到底了。
安藏從高空仗劍墜落,在一次刀劍相交過后,他暫且放棄了劍斗手段,一手胸前掐訣,眉頭豎冷地盯緊了下方黑袍。
在他轉身去接李蔚如劍的第一時間,《西海群玉錄》的玄術就會立時到來。
另一邊,受創最深的無洞剛剛站起了身,擰眸盯來,卻先咳出一口鮮烈的血。
但沒有停滯。
長街之上,黑袍依然筆直掠如黑龍,戲面回正,在將要撞上李蔚如的前一刻,他面無表情地對著老人推出了手掌。
雨幕乍然一空。
熾烈的膨脹中,明亮的焰流從虛空生出,長街之上綻放開一朵巨大的火蓮。
不是法術,不是玄經,這是真氣之術!
二百五十六條經脈的真氣傾瀉一空,炸開的熱浪猶如地獄,一瞬間淹沒了老人的身形。
但就在這樣的阻隔中,李蔚如依然沒有退,他須發皆燃地從火幕中撞了出來,但身劍只慢了一瞬,黑袍刀光已過。
他一拳破雨,無聲擊上了老人劍尖,差距懸殊的玄氣乍然凸顯,猶如江河撞溪,血瞬間從老人身上炸開,李蔚如風中枯葉般撞入莊園之中,以劍顫抖地支起了身形。
而在場外,安藏的低喝響徹了整片夜空,玄氣驟然狂暴,宛如撕裂,而黑袍正是這一切的中心。
《西海群玉錄》·解羽
風劍霜刀,鵬鸞解羽。
這絕對的最重的一次傷勢,戲主身上炸開血痕一瞬間洇濕了黑袍,天山司風掌握的經卷本就是這場戰局中最有力的手段。
無洞仍未施以玄經,縱使身負重傷,他還是沒有絲毫停留地再次仗劍而上。
無他,玄術根本不足以停下其人的腳步。
體內玄氣炸開如刀,但就在周身血痕之中,黑袍依然仗刀直貫,黑衣霍然撞開的雨幕沒有一絲歪斜。
無洞挺劍而上,這一劍竟然洗去了毒辣,而似安藏般堂皇而直。
于是與第一次面對安藏劍光時同樣的場景又出現在這里,即便刀中約束著這樣磅礴的力量,黑袍依然以極輕巧的一貼滑過了它,這種撞擊其人駕輕就熟,兩力駁斥之間,二人已一前一后錯身而過。
但于無洞而言,撞擊本身就是目的。
兵刃相交,殺意回牽。
玉虎擰腕一動,無洞已咬牙準備絞擰沛然的斥力,但手中劍卻再次一軟,落于無著力之空處。
在他身后,黑袍人輕輕并指抹過長刀,玉虎留下的玄氣鎖無聲消弭。
如解一幼童之玩具。
器道宗師。
面上的彩繪顯得越發幽詭莫測,黑袍面無表情地凌上了向鳴鎬身前。
長刀雪亮。
這位寒士此時已完全成一血人,只有肌膚透著慘然的白。
他在猝不及防之間,連受仙人臺天山之最暴烈的伏殺,繼而又遭受這樣一位宗師最具誠意針對,他自始至終不得一次伸張,只因誰也不會懷疑他真正出手的后果。
但如今,確實是退無可退了。
向鳴鎬將滴血的五指按在地上,冷寒的眸子回視空中之人。
上下求索已極不得伸展,只有向體內而求。
融于玄氣的靈軀筋骨緩緩熔化拆解,一口真正的、充溢的、再不是半死不活的氣終于提了上來。
他深深呼吸一口,一口血咳在地上,周圍百丈,萬千夜雨忽然一止。
驟然向上倒卷而回。
脫離云鎖朱樓之后,重新掌控住屬于他的磅礴的玄氣后,寒士向鳴鎬之名終于展露了他應有的威嚴,身處如此浩蕩之中,天地仿佛倒轉。
浩蕩天威一瞬間撞擊在黑袍身上,袍衣鼓蕩如風,血霧蓬然爆開。
這是兩位玄門巔頂第一次真正的正面相對,黑袍手中長刀第一次變化了刀勢。
在撞來的天地之威中,這柄幾乎不堪重負的長刀勾畫出來一個玄妙的弧線。
沒人能夠理解這一幕,百丈夜雨,浩蕩秋氣,它們幾乎代表了整片世界,向鳴鎬之所以聲傳玄門,也正因其掌握這樣磅礴的自然之威。
但一刀就是將其全部攏入了弧中。
它仿佛是什么東西的巨口,而整個百丈天地,在這東西面前也不過一口即吞。
黑袍仿佛第一次有了情緒的流露,在血流骨顫的重壓之中,戲面下緣也“咔嚓”裂出了一道弧線,猶如一個幽詭的笑。
弧線收尾,天地頓清。
一道凄冷的刀痕閃過,向鳴鎬早已破碎不堪的身體乍然斷裂,左肩帶臂留在街上,殘破之軀生死不知地撞入了莊園之中,再無一絲動靜。
第三次出刀。
黑袍緩緩收刀轉身,身上血傷此時寸寸閉合。
那令人心底發顫的戲面輕輕看向了場中剩下的三人。
就在剛剛,在三位宗師的竭力進攻之下,他一刀不失、一步不退地強硬擊殺了吞日會寒士向鳴鎬,如果說在這個過程中三人對他造成了什么傷害的話,只因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這個危險的敵人罷了。
他確實傷勢不輕,但如今這里,也只有一位“謁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