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來到景池時,腳步不自覺頓了一下。
這片湖在明月宮之后,立在院墻內遙遙望來時,能見到沒有修剪的蒼枝掩映的湖面一角,如今真的走進這里,則只見平湖靜雪,高大粗壯的林木立著,地上的雪從未被人涉足。
明明身在皇宮之中,卻被遺忘的八湖之一,到了冬日也依然結出一大片漂亮的冰,裴液登上來陡然看見這廣闊的一幕出現在眼前,一時感覺一腳踏回了照幽中的崆峒山。
一道纖弱的身影就半蹲半跪在冰面上,低著頭奮力地刨著,遙遙看去像只灰淡的水鳥。裴液走到她身邊時,侍女正把通紅顫抖的手指放在嘴里吮著,末了窩進懷里擦干口水,才敢重新拿出來。
“你在干嘛?”裴液瞧著冰面上的小鐵釬,旁邊巴掌大的小坑和碎冰大概是它剛剛這段時間取得的戰績。
朦兒把它重新握進手里,對準中心用力往下一鑿,碎冰飛濺,裴液眼看著僅靠偏頭躲不開,干脆任它們打在了臉上。
朦兒連忙抬起手來,兩眉往中間一低,露出個抱歉的笑:“沒打疼你吧……”
她瞪著眼睛湊近些看了會兒,見少年的鐵面皮沒有絲毫紅痕,暗自咋舌地收回脖子道:“我得把冰面鑿開。”
“你又覺得在這下面……”裴液無言,提劍道,“我幫你砸開得了。”
“不行不行!”朦兒連忙擺手阻攔,臉色很認真,“那可不行,要誠心誠意的。”
“這你向誰誠心誠意?”裴液環顧四周,“你還在哪兒擺了尊菩薩嗎?”
“向魏皇后娘娘誠心誠意啊。”朦兒沒理他的打趣,認真道,“你知道嗎,原來的皇后娘娘是個很溫柔的人,以前她在的時候,宮里就跟沒有規矩一樣。”
少女繼續道:“聽說她離開的時候,給每個友人都寄了信、留了東西,那她老人家難道會忘了我們這些宮里伺候的人嗎?我聽幾個年長的嬤嬤說,她還會常跟遇見的宮女聊天呢。”
“……”裴液一時微啞,這真是少女天真的幻想,魏輕裾死前的處境從側面已見危難,大批跟隨她的人流放或被殺死,她寄去的信件,要么是道別,要么是對許濟這樣仍能再立十三年的人的囑托,在那樣的境地中,豈能希冀她考慮到二十三年后的一個殘肢宮女。
一個人的生命能量是有限的。
裴液略過這個話題,看向眼前:“那你就這樣刨嗎——你會不會水?”
朦兒瞪眼:“我怎么可能會水,宮里的池子可不讓進去游的。”
“那你就算鑿開了……你別到時候把自己掉下去了。”
“我沒那么傻。”朦兒又抿唇奮力往下一砸,喘了兩口氣,“沒事,你忙完了就回去吧,我自己在這里慢慢找就是……”
她探頭往少年來處看了看,低下頭小聲道:“剛好你也可以把晉陽殿下帶走……我有點兒怕她。”
“她就是魏輕裾唯一的子嗣啊。”
朦兒猶豫了一會兒,卻不說話了。
“……行吧。”
裴液其實也可以理解到,確實是不一樣的,魏輕裾曾經是這座宮城的主人,可以安然播撒善意,李西洲卻是它的遺子,從小是在敵意和孤冷中長大,這是她的囚籠。
渡不了真氣,裴液便給她留了一小朵能燃一段時間的火焰,就此起身告別。
走下來時,李西洲已在路口等他。
這個時候天邊開始昏黃,兩人一前一后往朱鏡殿而回,回時不如來時急,兩人步子都放得慢了些。
“你怎么認識的那個侍女?”李西洲道。
“上回來明月宮遇到的,她夢想魏輕裾在宮里留了一條離開這里的秘路。”
“她是李幽朧的人。”李西洲回頭看了看,“在這宮里,除了朱鏡殿,就屬她那處冷寂了,整個清思殿只有她們兩個,難說平日誰照顧誰多些。”
“我入宮那個早晨碰見六殿下了,她好像在園子里和朦兒讀詩吹笛。”
“嗯,朦兒會吹笛子,其實是梅妃教的。”
“嗯?”
“李幽朧的生母。”兩人走上了太液池畔,夕光金燦暖融地鋪在雪化后的冰面上,李西洲道,“我還記得她的樣子,很安靜很干凈的一個人,是罪臣之女,掖庭樂坊提上來的。”
裴液微訝,他本以為這種事只在話本里,道:“但我記得朦兒說,六殿下的生母很早就過世了。”
“是。”李西洲道,“李從鳳登上后位后,每年定期引入婕妤,拔擢嬪妃,后宮位階井井有條,皇帝也從不過問。只有梅妃是皇帝自己在一次典樂見到后親納的,給了‘梅’字封號。”
裴液微微偏頭。
“他從來不留宿后宮,大概對嬪妃的臉也不怎么認得,然而在新封梅妃的那兩個月,他放朝早了都會主動去其人院子,有時候還吩咐魚嗣誠,去外面尋梅妃要的樂譜。”李西洲淡聲講著,“其實也只兩個月而已,后來他便如忘了般,再沒去過了……然而正因二十多年來他一直這樣淡漠無情,那看似尋常的兩個月才更顯得特殊。”
“所以李從鳳一直記得。”
“李姓皇后若有若無的冷待,已夠一個毫無根基的弱妃難捱。李幽朧六歲之前,母女二人在宮中處處冷遇,頗受苛待。梅妃是真正沒有修為的凡女,她誕下李幽朧后,太醫醫治不當,又令她在冬日受了寒氣,身體就一直不大好。”
“都誕下了麟血子嗣,境遇都不曾好轉嗎?”
“宮人們又未必有什么選擇。”李西洲道,“何況,麟兒所承麟血,與母親血脈也有相干,千挑萬選的嬪妃都未必能誕一位真血,這隨意封來的弱不禁風的女子自然也不受期待。”
“唔。”
“我十多歲時見過一次李幽朧,那時候她四歲半,繞了個圈偷偷跑過來問我,是怎么覺醒的麒麟真血。”李西洲講著,“我說這個是天生的,她還不信,一直鍥而不舍地追著我問了一路,還跟我講她自己琢磨施行的很多小孩兒辦法。”
她看了一眼灰淡下來的天邊:“不過后來到了六歲,她很出乎意料地測得了真血之姿,倒是真成為一位麟血嗣子,得賜了清思殿并六十四名太監宮女。”
“那么生活該好些了。”裴液道,“可惜按之前那般說,梅妃倒沒享得幾年福分。”
“哪有什么幾年。”李西洲道,“小女孩兒掌控不住新激活的麟血,大概從前教習們也沒認真教她。她回去貼著母親睡了一夜,梅妃病弱的身子受不住激,在夢中就死去了。”
湖面夕光漸漸黯淡下去,兩人走過了太液池,有一會兒沒說話。
又走過第一次相見的亭子時,裴液抬手舉起殘片:“殿下覺得,魚嗣誠現在在做什么?”
“他要進洛神宮,但按你的說法,他既被水界攔住,那么自然在想辦法。”
“我認為真正關鍵的是,他也許多年前就抵達過那里,被攔住過一次了。”裴液道,“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想辦法。”
他看向女子:“但我們不知道他的步驟,也不知道他的進度。”
李西洲承認得很干脆:“是的,京中有鮫人還是你發現的呢。”
裴液輕嘆一聲,沒再說話了。
“萬變不離其宗,擊敗魚嗣誠,答案自然就有了。”李西洲道,“剛好你這枚殘片,也許可以問問郭侑。”
“嗯?”
“如果能知道是從哪個部位掉下來,也許你對敵時就有處目標了。”
“這倒是。”裴液自語,“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麒麟火。你說咱們要去找李知借,是要什么時候?”
“四天之后。”李西洲道,“雍戟這兩天入宮來,屆時瓊琚苑里會有一場私宴,你知道的這些皇子們都會在席。”
“宴席?是什么名目?”
“沒什么名目,見見面,聊一聊,此宴之后,會定下一位公主,以與之成今春之婚。”
裴液微怔:“原來還沒有定下人選嗎……會是哪位公主?”
李西洲卻沉默了一會兒,沒再說話了。
半晌道:“李從鳳屬意李蠶南,但哪有幾個人愿意呢。”
天色完全黑下來,今夜又是沒有星星,身邊裴大人留下的火焰漸漸弱下去了,朦兒最后奮力鑿了一下,喘著氣坐倒在了拆下的木肢上,半晌,才又動了動。
她借著最后一抹火光低下頭驗了驗,今日一共鑿開了半尺多深。
少女額上泛著細密的汗珠,但眸子亮晶晶的,這時火沒了,穿戴木肢就有些費力,摸索著把幾個細處卡扣扣好,細喘著撐地站了起來。
她算了算,按照以前夜路的經驗,從這里回到殿中總得小半個時辰,大概剛好可以趕在殿下前回去。
不過要是再像上次一樣一跤把木肢摔進溝里的話,事情就說不準了。
殿下當然是不許她來的,要是身上沾了土,殿下肯定又要跟她生氣。
朦兒仔細辨認著地上的陰影和殘冰,小心地一瘸一拐地走下山路,不時小聲嘶氣舒緩腿根的痛楚。
殘肢當然是走不了這么長的路的,上山時就已磨出血來,所以她今天一直摘下木肢,此時重新穿上,實在有些近于酷刑。
“太過分了……等找到娘娘留下的……之后,一定得把它換了。”少女皺眉喃喃著,“……也不知曉燕王府認不認得養意樓的人。”
慢慢下了山,穿過了玉霰園,她仰起頭吸了口氣,夜幕上還是沒有星星,但少女莫名想起了過會兒后殿下的笑臉,自己嘴角先彎了起來,“嘿嘿”了兩聲。
希望今日殿下能和雍戟公子再多待一會兒。
前兩天晚上殿下回來,坐在床榻上洗腳時總是會和她講他們今日聊了什么,殿下說雍戟公子話不很多,也不怎么愛笑,但是是個很大度溫柔的人。
她說北疆宅子里也沒什么規矩,燕王最不喜歡露面,她們想住哪里就住哪里,聽說每年冬天有漫無邊際的雪,連成二三十里的梅林,可以騎著北地的高馬肆意在大雪中馳騁。
和這里冷到骨子里的冬天絕然不同。
朦兒眸子泛著微亮的光,望著沒有星星的夜幕遙想著,過了一會兒低了下頭,把唇輕輕抿了起來。
……所以她當然一定得找到。
少女忽然悶哼一聲,小小踉蹌了一下,最后這階一尺多高的落差總要把腿壓痛。她回頭瞪了它一眼,然后又被自己幼稚笑了,揉了揉腿,繼續往前走去。
但這時前方忽然傳來一道冰冷的語聲,令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清思殿的下人沒有規矩嗎,見了主上不知道跪禮?”
朦兒抬起頭,是一位青領碧絲的高貴少女微微昂首地站在前面,靴上鑲著黃玉,頭上插著金簪,正下睨著她。
朦兒怔了一下,恭謹跪下:“清思殿侍女朦兒,問八殿下安。”
“清思殿的燈怎么是黑的,你那主子到哪兒去了?”少女言語中雜著怒氣。
“……”朦兒頭埋在地上,沉默。
“我在問你話!”少女上前一腳踹翻了她,“說話!”
朦兒低著頭,低聲道:“回八殿下話,奴婢不知道。”
少女猛地扯起她頭發,抬腳欲踹時在她那條斷肢前頓了一下,轉而踢在了她后腰上:“你那狐貍精主子平日一句話不說,人也見不著,這時卻會丟皇家的臉面!私宴都還沒辦,就不要臉地跑去人家的住處……是你教的嗎?”
朦兒只抱頭蜷縮在地上,仿佛變成了個啞巴。
少女恨恨地又踢了她幾腳,冷聲道:“回去告訴你狐貍精主子,母后說了,我才是日后的燕王妃!一個樂籍女……白日做夢!”
她踏著玉靴離開,等腳步遠了,朦兒才從地上低著頭爬起來,她先到冰面邊試著照了照臉上,然而一片模糊令她皺了皺眉。
先檢驗了一下木肢,萬幸沒有脫落,她一邊整理衣著一邊站了起來,抬頭望了眼沒有星星的夜幕。
這樣耽擱半刻鐘,后半程可不能再出意外了。
她抿了抿唇,加勁往清思殿方向快步而去,搖搖擺擺的樣子像只企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