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灑在梨花上,春夜里彌漫著血的味道。
圓潤的盤摔成滿地鋒利的碎瓷,麟子們都安靜地坐在自己案前,夜深了,顯得有些靜冷,李琛把自己袍子裹在李蠶南身上,兩人依偎在一起,身旁除了屈忻外沒有別人。
麒麟火確實是天下一等的神異火焰,李蠶南頭頸的毒紋肉眼可見地消弭了下去,呼吸也漸漸平穩,蒼白的臉色被妝面遮了大半,整個人看起來已與常人無異。
湯汁從瓷片下面流淌過去,看得久了,像一條雪白的小船,飄在渾濁的污水上,卻一動也動不了。
朦兒眼神灰寂地垂著頭。
保持一個姿勢時間久了,身體就會消失,但她也感受不到應該剩下來的意識了。
她不知道剛剛這一個時辰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剛剛這四年自己做了什么。站不起來的、遍體鱗傷的身體,沒有意義的絕望,寂靜的耳鳴……好像又回到了跌倒后站不起來的那一天。
那天夜晚的清思殿里也是這樣寂靜,殿下回來后看著倒地的她沒有發火,只是沉默地把她攙回到床上,點了盞燈給她仔細清洗擦藥,最后把頭埋進她懷里,小聲地啜泣起來。
她永遠記得殿下的囁嚅:“對不起……朦兒姐姐……我沒有保護好你。”
——“朦兒你是姐姐,以后要多照顧朧兒;朧兒你是公主,以后要保護好朦兒。”
這句話她深深記得,殿下也一直記得,殿下的每一場火都是發給自己。
那一刻朦兒很想把眼睛里長出花來的事情告訴懷里的殿下,但尖銳痛著的傷口掐住了她的喉嚨,她決心再不把這件事說出來,珍而重之地守護好皇后娘娘垂下來一抹眷顧。
她把這份眷顧抱在懷里四年,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笑。
裴大人說得沒錯,自己真的是個傻子。
皇后娘娘自己在位才多久呢?如今已經二十三年過去了。
一柄劍放二十三年也會銹蝕,前朝的詔文怎么能在今朝通行呢?當年皇后娘娘的那些侍女都已不見蹤影了,誰才會依然傻傻地相信一個早已覆滿塵土的承諾。
那位皇后娘娘早已死去了,只剩一具枯骨,她散播的奇跡和光輝都湮沒在了時間里,只有她還以為握著這朵殘留的花朝她呼喊,還能得到什么回應。
不過自己這樣也算做了件好事么,總比五十年后,又有哪個可憐人摸到這束虛假的希望好。
癡想飄到這里時,她眼中又流下淚來……自己犯了這樣的罪,一定是要死了。她很怕死,但這個時候死又好像是一種解脫……只要死得別那么痛就好了。
只是她無法去想的是……殿下已經不能離開這里了,那么自己死了之后,清思殿里是不是就再也不亮起燭火了。
想到這里時她好像又重新感覺到了身體,熱燙痛累一股腦兒地涌了上來,她忽然想仆倒在皇后座前,求她饒自己一命……用什么刑都行的,只要還能留一條命陪著殿下。
但同時她又覺得很累,那些情感和想法好像都隔膜在另一個世界,她低著頭沒有表情,也不想動彈。
然后她的胳膊被扼住了,緊得發疼,堅硬的冰冷激得她顫了一顫,這時候她才聽到身后甲片的聲音,整個人被架了起來,只有腳尖碰得到地面。
身后冰冷的男聲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遙遠:“遵娘娘懿旨,現執犯女往禁獄拷問。”
上首傳來一道冰淡又帶些疲意的“嗯”。
自從宴場靜下來后,朦兒第一次抬起頭來,除了兩張砸碎的案桌,剩下的人都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看。
她忽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想法……這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這只是一幅畫,人們是不會隨著突發的事情做出連環反應的,自己不是點燃了某個引線,自己只是潑臟了這幅畫的一角,所以其他的地方都還是干凈的。
等自己和這些碎木破盤一同被清理下去后,這幅畫就修補好了,敷上新紙、添上新彩,這場家宴就可以繼續傳膳用餐、溫聲笑語,直到在春夜中興盡而返。
這個想法像個汩汩不絕的泉眼,很快在她頭腦里漫延開來,然后她發現自己看什么都帶著一層干巴巴的紙感了——鮮潤的梨花是兩三筆白粉干在那里,裙袂輕裾是暈開的粉彩,小孩子的顏色新些,大人的顏色老些,像褪了色,他們的表情也都不會變,畫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
真有意思,她怔怔想。
怪不得……原來自己一直看到的一切都是人家的畫,自己也是活在人家的畫里,怎么能臆想從畫里刨出人家沒有畫過的東西呢。
她仰起頭,天上的月亮也成了干巴巴的一團白,夜幕被黑墨洇濕又干皺,暗淡老舊,沒有絲毫的色澤……她有些呼吸不過來,顫抖著低下了頭。
整個世界……都是一幅畫啊。
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她聽到一道遙遠隱約的語聲:“就遣幽朧赴婚吧,我取了父皇的手諭。”
一道朱紅的長裙,在春夜中微微搖曳著,她摘了面具立在場中,臉色白得像紙,但不是紙,她左半邊身子染了許多片血,斑斑點點的,但那些顏色都很真,沒有涂抹的感覺。
她是一個……真正的人,朦兒莫名想到。
畫里的人都看向她了,這句話好像也是不應該出現在畫里的。
李凰目光停在了她身上,李玉瑾猛地轉頭,李琛、李蠶南、剩下的皇子、妃子,全都震愕地看向了她。這幅畫好像開始裂開了,朦兒聽見了紙帛撕裂的聲響,所有人目光都投在那襲紅衣身上,席上又是另一種死寂。
這襲宮中的妖火,所有人見而避之,一直游蕩在大明宮的邊緣,她好像從來不關心宮里的事,宮里的事也從來不過問她。罪皇后唯一留下的子嗣,在很多人看來,她甚至隔膜在所謂“皇子皇女”之外,像個身份曖昧、無家可歸的人,這么多年來,大明宮確實也避免彰顯她的存在。
與此同時,也沒有人敢在紫宸殿不插手的事情上,去打擾那位圣人。即便這里杯盤狼藉、見刃傷命,那也只是后宮的事。二十多年,從來如此。
“沒有聽到嗎。”李西洲微啞重復道,“我說,就遣幽朧赴婚吧,我問過李曜了。”
她的聲音很淡很冷,她腰背挺得很直,所以朦兒這時候覺得她像一團火,然后就見她轉過身,朝著自己走來。
就遣幽朧赴婚吧……那是什么意思呢?
朦兒覺得重新感覺到了自己的意識,但她腦子似乎又沒轉動,她怔怔地望著朝自己走來的紅顏色,她好像真的是一團火,所以走過的地方畫紙都被燒去了,焦糊地蜷縮起來,暴露出真實的世界。
“放下她。”她立在自己面前,道。
臂上扼制的力量消失了,她被重新放著跪倒在了地上。
這襲紅衣卻沒有蹲下,只是垂頭看著她,朦兒仰著頭,看見那白粉月亮掛在她的肩膀旁邊,也被紅色的火燒去了,露出鮮潤的真容來。
然后一種夢幻般的顏色出現在她的視野中,是女子俯身向她遞了下來,如柳葉、如蟬翼的瓣形,白白的、輕霧一樣的綃帶,一朵幽藍的花安靜地搖曳在眼前……它不僅不是干枯的畫,甚至比現實都更加鮮潤,簡直像采自仙境。
……人間哪有這樣美麗的花呢?除非是從夢里生長出來。
一霎間這種色彩蔓延開來,身體重新有了知覺,朦兒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聽到了什么。
淚從她的臉上滾落下來:“晉、晉陽殿下,你說的是真的嗎……我、我太開心了……只要殿下能夠出嫁,我、我就死而無憾了。”
“沒有人需要死,你也不需要。”李西洲平聲道,像宣讀一份詔令。
“這是洛神的承諾。因為你們拿到了花,所以可以離開這里。”她驕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