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宮,慈寧殿。
“臣妾給母后請安。”
“孫臣給皇祖母請安。”
寧皇后牽著太子李道明上前,跪在女官提前放好的蒲團上,畢恭畢敬地行禮。
許太后看著頗為恭敬的年輕女子,心情極其復雜。
昨天她被李道彥一番話逼得交出權柄,離開端誠殿的時候便開始后悔,尤其是后面宮里鬧得雞飛狗跳,縱然她有意不去理會外面的動靜,也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固然心中如蟻啃噬,許太后卻什么都不敢做,因為李道彥雖未明言,她卻能聽出對方話中的深意。
李適之陰謀敗露,滿朝文武必然會懷疑他和許太后勾連害死天子,眼下這些大臣顧及天家的體面,不愿繼續深查到底,可若是許太后想要繼續掌控權柄,他們又怎會忍耐坐視?
一夜幾乎無眠,許太后精神不濟,眉眼間的沉郁之氣更無法掩飾,故而淡淡道:“免禮平身。”
寧皇后牽著李道明站起來,姿態謙卑一如往日,即便她現在是大齊王朝名義上的掌控者,并未表露出驕矜自得之色。
便在這時,一名女官入內行禮道:“啟稟太后,內侍省少監苑玉吉求見。”
許太后面無表情地說道:“讓他進來。”
苑玉吉同樣是一夜未眠,看起來依舊精神抖擻,這不光是因為他有一身高明的武功支撐,或許還和他重新掌握內侍省大權有關。
他一絲不茍地向殿內三位貴人行禮,然后對許太后說道:“啟稟太后,奴婢奉旨清查宮闈,發現在大行皇帝遇刺的當晚,原內侍省都知陳鴻和許峰、內常侍曹炎、內仆令邢清風、內府令向修竹等五人離奇暴亡。奴婢連夜排查,確認新任都知衛真和馮玨、內常侍馬云深等人便是兇手。他們與李適之內外勾結,按律當處以極刑,只不過他們先前得到太后的提拔,奴婢不敢擅動……”
許太后臉上的煞氣一閃而過。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既然她在李宗本死后利用那些心腹掌控后宮,那么在她失去權柄之后,這些人必然會被清算。
苑玉吉此舉哪里是請示,分明是在她面前耀武揚威,或者說用這種方式宣告后宮的格局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衛真等人被拿下之后,許太后便徹底失去了翻盤的希望,她沒有機會再培養出那么多忠心的親信。
寧皇后轉身看著苑玉吉,鳳眉微擰,斥道:“糊涂東西,母后近來何其勞累,你大清早跑來就是為了說這點小事?再者說了,母后怎會知道那些逆賊與李適之內外勾結?陛下駕崩宮中震蕩,母后提拔那些人穩定局勢乃是理所應當,你身為內侍省少監不提早察覺隱患,如今反倒吞吞吐吐意有所指,莫非是在質疑母后?”
苑玉吉大駭,立刻跪下叩首道:“殿下息怒,奴婢豈敢有那等大逆不道的心思?”
“好了。”
許太后神情漠然,緩緩道:“哀家一時不察,讓這起小人蒙騙過去,險些釀成大錯。不過他們終究是宮里的人,沒有讓外臣插手的道理。苑玉吉,近來宮里亂得很,不必拖延寬縱,查明之后直接杖斃便是。”
苑玉吉連忙應道:“奴婢遵旨。”
他小心翼翼地躬身退下。
寧皇后見許太后心情不佳,勸慰幾句便行禮告退。
她帶著李道明又去福寧殿給柳太后請安,然后才返回永安殿。
“帶太子去偏殿讀書。”
寧皇后吩咐下去,然后坐在榻上,看著面前的苑玉吉,微微蹙眉道:“本宮知道你在想什么,往后不可再自作主張,否則你就回寧陽老家養老罷。”
所謂自作主張,當然是指先前苑玉吉跑去慈寧殿,在許太后面前說的那番夾槍帶棒的話。
苑玉吉不復平時的冷靜,難掩沉痛地說道:“殿下,奴婢若是知道會有這種事發生,當時哪怕拼著陛下動怒責罰也決不出宮。朝中諸公為了天家體面不愿明言,可是這等人倫慘劇又能瞞過誰去?若非太后從中——”
“夠了。”
寧皇后即便為天子感到悲憤,也不得不強忍哀慟打斷他的話頭。
其實像苑玉吉這樣的大太監,最懂趨吉避兇明哲保身,他之所以會這般失態,完全是出于對天子的愧疚,以及對許太后的憤恨。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即便天子非許太后所生,那也是先帝的兒子,許太后怎能勾結外臣以母殺子?
望著苑玉吉眼中的淚光,寧皇后喟然道:“本宮知你忠心,以后不要再說了,以免再起風波。”
苑玉吉哀聲道:“奴婢明白,謝殿下提點。”
寧皇后平復心境,緩緩道:“去做事吧,將宮里打掃干凈。”
苑玉吉行禮告退。
寧皇后靜坐片刻,隨后起身走到窗前,凝望著外面秋日清晨的陽光,清瘦的面龐上浮現一抹悵惘。
但是很快又化作平靜與堅定。
日上三竿之時,秦國公府。
顧婉兒穿著一身素凈的衣服,規規矩矩地來到后宅正房。
目前處于國喪期間,這些細節當然要注重,不過她這般謹小慎微更多是因為堂內端坐的年輕女子。
“顧婉兒拜見夫人。”
及至近前,顧婉兒一絲不茍地行禮如儀,絲毫不敢拿捏自矜。
“不必多禮。”
耳畔傳來一個平和的嗓音。
顧婉兒鼓起勇氣抬頭望去,只見林溪面帶微笑看著她,稱贊道:“果然姿容過人,猶如仙子出畫,我身為女子亦覺得驚艷無比。”
旁邊響起厲冰雪爽直的打趣聲:“姐姐不知,夫君原本還故作矜持,其實我知道他心里很喜歡婉兒,否則當年他怎會特意找上我,要我將婉兒帶去靖州?”
顧婉兒登時紅了臉,小心翼翼地說道:“兩位夫人說笑了,國公爺心懷天下,不會在意這些小事。”
“坐吧。”
林溪見她緊張又局促,放緩語氣道:“我雖然是第一次見你,卻也知道你知書達禮,并非那種輕狂之人。雖然夫君位高爵顯,但其實家里沒有那些嚴苛的規矩,最重要是一家人相親相愛相互尊重,除此之外大可寬松一些,不必時時刻刻拘著自己。”
“是,夫人。”
顧婉兒垂首應下,終究還是不敢松懈。
其實連她自己都有些奇怪,按理來說厲冰雪是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的將軍,她剛認識厲冰雪的時候都沒有這么緊張,而且此刻林溪并沒有刻意顯露頂尖高手的氣勢,卻讓她根本不敢多說一個字。
如果她是江湖中人,或許就會知道這是宗師氣度。
厲冰雪心中大抵明白,于是沒有強求顧婉兒放松心情,對林溪說道:“姐姐,你的傷勢可有大礙?”
“無妨。”
林溪淺淺一笑道:“只要一兩個月之內不與人動手就能養好。”
“我聽說那個陰千絕位列江湖武榜上冊第六,如今姐姐將其斬于刀下,等到下次武榜排定位次的時候,姐姐肯定能進前五。”
厲冰雪敬佩地說道:“姐姐真厲害。”
林溪聞弦而知雅意,微笑道:“伱若不嫌棄,接下來這段時間我幫你參詳一二,或許能讓你的燎原槍法更上一層樓。”
厲冰雪爽利地說道:“多謝姐姐。”
顧婉兒安靜地聽著,心中難免百折千回。
一直以來她都十分敬佩厲冰雪,不光是因為當初厲冰雪將她救離火坑,更在于如今這個世道里,厲冰雪以女兒身獨領一軍馳騁疆場,可謂巾幗不讓須眉。
即便是因為厲天潤給了她這個機會,可她能夠在軍中站穩腳跟,靠的是無數次出生入死舍命拼殺,從始至終與將士們同甘共苦,否則如何能收服那些驕傲又強大的騎兵?
如今林溪亦不遑多讓,雖然她沒有厲冰雪那樣的家世,卻能夠以一己之力改變大局。
顧婉兒此刻才知道林溪早就來了京城,為了避免暴露行蹤一直沒有和陸沉相見,若非她在這段時間暗中降服東門守軍,銳士營如何能夠順利入城?
更不必說她及時返回國公府殺死陰千絕,讓敵人挾持陸沉親眷的謀算落空。
這些事沒有一件稱得上容易,林溪依舊從容淡定,仿佛她只是做了一些很尋常的事情,壓根不值得拿出來夸耀。
除了她們,江北還有一位出身世家的王夫人,厲冰雪以前每次提到她都會贊不絕口。
顧婉兒從兩人此刻的談話得知,這次陸沉能夠逆轉局勢,至少有一半的功勞在王初瓏身上,是她洞悉李適之的陰謀并且提前做出應對,說服劉守光讓定北軍和飛羽軍借道靖州,出其不意地南下入京。
若非王初瓏運籌帷幄于千里之外,陸沉顯然無法那么快安排妥當,后續肯定不能從容不迫地坐看云卷云舒。
想到這里,顧婉兒不禁悠然一嘆。
厲冰雪轉頭看著她,好奇地問道:“為何嘆氣?”
顧婉兒看了一眼林溪,誠懇地說道:“三位夫人各有所長,國公爺真是好福氣。”
林溪莞爾道:“這話要是讓他聽見,指不定會得意成什么樣。”
厲冰雪自然知道陸沉私下的樣子,不禁也笑了起來,然后問道:“姐姐,夫君今日一大早便出門,他有沒有告訴你要去何處?”
“沒有。”
林溪微微搖頭,眼中浮現一抹鋒芒,輕聲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他應該是去了織經司。”
“是了。”厲冰雪微露譏諷道:“我很好奇那位永遠成竹在胸的李適之,此刻會是怎樣的表情。”
“他應該很不服氣,這種陰溝里的老鼠又怎會甘心承認自己的無能?”
林溪撇了撇嘴,繼而話鋒一轉道:“罷了,不談這種無恥小人。我還沒逛過這座國公府,兩位妹妹可愿相陪?”
厲冰雪和顧婉兒對視一眼,同時淺笑道:“榮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