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5章873潤物無聲
“太子。”
寧皇后慈愛地看向旁邊的李道明。
“是,母后。”
李道明脆生生地應著,然后起身離席來到陸沉身前,像模像樣地拱手道:“先生在上,請受道明一禮。”
盡管陸沉在寧皇后決意提拔王安的時候便隱約猜到幾分,卻也沒有想到她竟然如此直接。
他連忙起身避開,正色道:“臣豈敢受殿下之禮。”
寧皇后沒有插話,李道明則看著陸沉,認真地說道:“母后說,國公是大齊的棟梁之才,將來能否抵御外敵、收復故土,都要仰仗國公。我年幼不懂事,如果能得到國公的教誨和輔佐,才能繼承先皇的遺志。”
無論天資聰穎還是寧皇后教得好,他畢竟只有五歲多,能順暢流利地說出這番話著實不易。
“臣定當盡心竭力報效朝廷,然則君臣有別,臣不敢逾越。”
陸沉依舊堅持不受。
雖說李道明眼下還只是太子,還沒有舉行登基大典,然而太子也是君,陸沉自然不會犯這種沒有必要的錯誤。
李道明略有些茫然地站著,這個時候便顯露出他這個年紀的天真和懵懂。
“太子,回來坐下。”
寧皇后沒有讓局面冷下來,溫和地喚回李道明,繼而對陸沉說道:“本宮原本想拜你為太子太傅,然而登基大典近在眼前,倉促之舉難免不妥。卿這次扶危救難,于社稷有大功勞,若是只贈一個短短幾天時間的太子太傅,自然會讓世人覺得天家刻薄寡恩。”
來到這個世界將近七年,陸沉經歷過兩代天子,早已習慣那種云山霧罩點到即止的談話方式,如今寧皇后的直白讓他有種不一樣的感覺。
然而……
能夠和李宗本一路相伴互相扶持,從親王妃、太子妃到成為六宮之主沒有任何阻礙的女子,又怎么可能是單純無知的人?
陸沉不知道那個雷雨之夜的所有細節,當日他入宮的時候許太后已經掌握后宮大權,一眾心腹親信把持著內侍省各處緊要權柄,從表面上來看寧皇后確實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要不是陸沉帶著幾位重臣逼迫許太后讓步,說不定李宗簡能一直待在宮里。
但是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在李宗本出事之前,寧皇后一直負責管理后宮,足足有兩年多時間,難道她這兩年什么都沒做,在后宮連一個心腹都沒有?
陸沉不需要太多的分析,只要看一下如今后宮的情形就知道,在許太后被迫交出權柄后,她的勢力在一天一夜之間遭遇毀滅性的打擊,幾乎是連根拔起,這里面固然有苑玉吉的作用,又怎么少得了寧皇后對于宮中局勢的了解?
許太后出其不意占得先機是事實,但寧皇后那幾天的隱忍至少可以保證她和李道明安穩地活著,等到局勢翻轉的時候,她便不再有任何保留,在最短的時間內、以雷霆之勢重掌后宮。
由此可見,她絕對不是一張淺薄的白紙。
一念及此,陸沉自謙道:“殿下,臣身為武勛,對于治國之道不甚了解,恐怕不能勝任教導太子殿下之職。再者,臣畢竟太過年輕,比不得朝中那幾位德高望重的大人,豈敢領受帝師之名?在臣看來,薛相、許相和榮國公都比臣更有資格。”
方才李道明一聲先生喊出來,陸沉不免想到了少年李公緒,想他來到這個世界沒正經上過一天學,居然弟子收了一個又一個,而且來頭大得嚇人。
要不是他足夠清醒,多半會有些飄飄然。
寧皇后聽到陸沉這番誠懇的推辭,不由得輕輕嘆了一聲,略顯苦澀地說道:“本宮知道,先前有些事情讓國公心中郁卒,尤其是那幾天李適之糾結黨羽污蔑國公的時候,本宮從始至終不曾出言相幫,這確實不夠厚道。只是還望國公體諒,其時陛下賓天,局勢波詭云譎,本宮身為后宮婦人,既為陛下的離去悲傷,又因太子的安危憂心,難免思慮不周,并非有意坐視。”
“殿下言重了。”
陸沉稍作沉吟,最后坦然道:“臣心中沒有怨望,只是覺得難當重任,不過殿下若是覺得臣值得信任,臣亦會盡力而為。”
“合該如此。”
寧皇后溫婉的眼神中浮現一抹恰到好處的感激,繼而對李道明說道:“太子,向你的先生行禮。”
這一次陸沉沒有拒絕,但也側身只受了半禮,然后一絲不茍地還禮。
寧皇后欣慰地看著懂事乖巧的李道明,然后吩咐道:“好了,太子去御書房讀書罷。”
兩名女官領著一群宮女,簇擁著年幼的李道明行禮告退。
寧皇后左右看了一眼,淡淡道:“若嵐留下,其他人都退下。”
“奴婢遵旨。”
殿內侍奉的宮人整齊應下,然后邁著輕緩的腳步離去,只留下那位名叫若嵐的女官。
李宗本遇刺那一晚,便是此人提醒寧皇后盡快帶著李道明趕去景仁宮,亦是她帶著寧皇后的懿旨去找兩位宰相求懇,否則陸沉在對付許太后的時候,薛南亭和許佐未必會那般堅定,由此可知她是寧皇后最信任的心腹。
殿內變得很安靜,唯余檀香裊裊。
陸沉輕咳一聲,難免有些不自在。
雖然還有第三人在場,但對方畢竟是母儀天下的皇后,過幾天就會變成太后,他身為外臣多少要顧慮到分寸。
寧皇后不等他開口請辭,緩緩道:“國公,本宮有件事想請你出手相助。”
陸沉鎮定地說道:“殿下請說。”
寧皇后稍稍遲疑,輕聲道:“陛下遇刺這件事,雖然是由李適之主導,但是肯定離不開宮里的內應,光是讓金巧蘭兩年前出現在陛下身邊、一步步取得陛下的信任,這就不是李適之在宮外能夠辦到的事情。本宮心里清楚,慈寧殿與此事脫不開干系,但那位畢竟是先帝的正宮皇后,只要她自己不松口,那么誰都拿她沒辦法,包括你我在內。”
陸沉目光微凝,看了一眼站在寧皇后身側的女官。
迎著他的審視,若嵐不由得更加緊張。
寧皇后見狀便說道:“國公大可放心,若嵐是本宮當年從家里帶來的丫鬟,本宮這些年最信任的便是她。”
陸沉收回銳利的視線,想了想說道:“其實不光殿下這么想,朝中很多官員也有類似的懷疑,畢竟許太后和李適之步調一致,而且李適之多次暗示,想要逼迫許太后下定決心強行殺了我,這些痕跡瞞不過所有人。但是正如殿下所言,只要許太后自己不承認,沒人可以去慈寧殿搜檢,因為大齊以忠孝治天下,天家更當作為表率。”
“本宮不會胡來。”
寧皇后坦誠心跡,其實這句話也暗藏著另外一種心思,那就是她確實想過用某些手段幫李宗本報仇,只是顧慮到太子年幼局勢尚未穩定,她不會做出任何魯莽的決定。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她在陸沉面前這般誠懇,自然稱得上推心置腹。
望著陸沉平靜的面容,寧皇后繼續說道:“只是本宮一想到慈寧殿那位罔顧人倫,心里委實無法安定。雖說如今亂黨已除,宮里也在逐漸肅清隱患,但是泰寧坊里還住著一位奉國中尉,萬一再出現意外……”
她停了下來,面上浮現一抹深切的憂色。
“李宗簡?”
陸沉對這位皇后娘娘有些刮目相看,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考慮得這么周全,更沒有多少人能夠及時做出決斷。
他稍微思忖過后,問道:“殿下準備如何處置他?”
寧皇后沉默片刻,搖頭道:“本宮不知。奉國中尉這兩年老實本分,他不光是慈寧殿那位的親生骨肉,還是太子僅存的皇叔,若是……肯定會引起朝野物議,可要是任由他繼續待在皇城邊上,本宮著實不安。陛下只有太子這一個子嗣,他又只有五歲,至少還得十年才能長大成人,誰知道那些人有沒有殘余的勢力?”
陸沉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這表情的含義很明顯。
寧皇后有些尷尬地垂首道:“國公莫要誤會,本宮并非是要給你出難題,只是想請你出謀劃策,最好是在不引起朝堂震蕩的前提下,讓太子往后能夠生活在一個更安全的環境里。”
“殿下用心良苦,臣唯有敬佩之意。”
陸沉冷靜地說道:“其實這個麻煩很好解決。”
寧皇后心中一喜,眸中浮現驚奇之色。
陸沉道:“既然殿下覺得李宗簡留在京城是個禍患,那么等臣離開京城返回邊疆的時候,讓他跟著一路北上便是。他身為先帝子嗣,理當為國盡忠效命。”
“這……”
寧皇后確實沒有想到這樣的方式,一時間有些轉不過彎來,遲疑道:“雖然他被褫奪了親王爵位,可他畢竟是先帝血脈,而且又無行伍經驗,讓他去邊疆與敵軍廝殺,會不會太……”
她欲言又止,讓李宗簡面對兇殘的景軍和直接殺了他有何區別?
她當然不是心慈手軟,只是身處這個位置,做事必須要考慮到方方面面,怎能像許太后那樣肆意妄為,最后被文武百官拋棄。
陸沉淡然道:“殿下放心,臣不會讓他上戰場,他可以去定州都督府做一些案牘雜務,如此既能讓他為曾經的卑劣行徑恕罪,也能盡到他天家宗室的職責,讓邊軍將士看到朝廷從上到下齊心協力,一定會更加奮勇敢戰,直到驅除景寇光復河山。”
寧皇后的心情真正放松下來,頷首道:“如此安排極為妥當,多謝國公。”
望著她面上親切的神情,陸沉垂首道:“臣不敢當。殿下,若無旁事,臣請告退。”
“好。”
寧皇后起身相送,望著陸沉在內監的引領下漸行漸遠的身影,緩緩呼出一口氣。
“娘娘。”
若嵐的語調輕快了幾分。
寧皇后轉頭望著她,不由得微微一笑,輕聲道:“陸沉是一個真正的聰明人。”
“這位秦國公確實厲害,方才他只是淡淡看了奴婢一眼,奴婢心里就好像被大錘敲了一記,難怪人們都說大將軍身上有殺氣。”
若嵐心有余悸,旋即崇敬地說道:“但是娘娘更厲害!”
“就你嘴甜。”
寧皇后瞪了她一眼,繼而停步站在窗前,視線飄向遠處,喃喃道:“后宮婦人再厲害又能如何?不過是些小手段而已,如何比得上千軍萬馬底定乾坤?”
“本宮只盼……太子能平安長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