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靜靜地坐著,思緒悄然轉回三年前的那個秋天。
那是大齊鼎正二年,九月二十五日。
他在北上定州之前專程去了一趟錦麟縣,與李道彥做最后的告別。
那會老人的身體已經十分虛弱,但是仍舊強撐著和陸沉進行了一番長談。
李道彥反省他自己的私心,幫陸沉分析國朝面臨的局勢,然后稍稍展望大齊的未來,與陸沉達成一些心照不宣的共識,到最后他說了這樣一番話。
“若是這一次你能擊敗景帝,讓大齊收復故土山河,希望你將來能善待那些人,因為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歷史車輪滾滾向前,忠義之心并不可恥。”
當時陸沉對這番話的理解并不透徹,直到此時此刻,他從李公緒口中聽到老人的最后一條遺囑,他才明白李道彥話中深意——就讓他這位被世人誤解很多年的“奸相”擔起背主貳臣之名,以他留下的遺澤促使一部分官員士紳轉而支持陸沉,以此助推國朝權柄的順利交接。
老人只有一個請求,希望陸沉可以善待那些一時之間無法說服自己的忠義之士,只要那些人不做出過激的舉動,盡可能放他們一條生路。
畢竟拋開立場上的分歧,很多官員并非無能迂腐之輩,亦非貪官污吏之流。
如薛南亭,如姚崇,如宋琬,如陳瀾鈺。
想清楚這些關節,陸沉心中不禁百折千回,既感動于那位老人的饋贈,又敬佩對方的胸襟。
不過陸沉并未因此飄飄然,李道彥的遺澤確實能給他提供不小的幫助,但是還無法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現在京中大抵能維持一個脆弱又穩定的狀態,是因為宮里那位太后一直沒有表態,所以那些忠于天家的臣工不敢擅動。
他按下這些雜亂的思緒,對李公緒問道:“尚未在京里安排住處吧?”
談完正事,李公緒放松了一些,不像之前那樣一板一眼,恭敬道:“是的,先生,弟子準備先去找家客棧落腳,再讓隨從暫時租賃一套宅子。”
“臭小子,打我的臉呢?”
陸沉忍不住笑了起來,抬手點了點他:“你跑去住客棧,為師不得被人笑話?承平坊東南角有一套給你留著的宅子,原先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會入京,只好提前備在那里。我去那里看過,雖然比不得你家祖宅坐擁山水,但是勝在清靜雅致,相信你會喜歡。”
李公緒臉上笑容燦爛,起身行禮道:“謝先生賜宅。”
陸沉頷首道:“一會在家里吃頓午飯,下午我讓秦子龍帶你過去,你們都是老相識,需要什么陳設物件直接讓他去置辦。”
李公緒想起當初在陸沉衛隊里待的那段時光,想起秦子龍那張親切的老臉,爽快地說道:“那就要多多麻煩秦大哥了。”
“他不怕麻煩。”
陸沉會心一笑,繼而道:“吃飯之前,先讓你見見家里人。”
此言一出,李公緒忽然有些緊張。
約莫半炷香后,他跟隨陸沉來到后宅正堂,在這里見到了他的師母們。
內眷輕易不見外客,但李公緒是陸沉正兒八經的親傳大弟子,因此無需避諱,只是對于李公緒來說,這樣的場面委實不太容易應對。
王妃林溪為首,側妃王初瓏、厲冰雪、洛九九,庶妃宋佩和顧婉兒聯袂而至。
李公緒目不斜視,一絲不茍地行禮。
眾女眷好奇又有分寸地打量著年輕人,林溪當先贊道:“良節果真一表人才。”
良節便是李公緒的表字,乃李道彥親自擬定。
王初瓏亦夸道:“植操端方,稟氣莊重,不愧錦麟李氏之棟梁。”
其他人則微笑贊同。
李公緒垂首道:“謝師母稱贊。”
站在旁邊的陸沉笑道:“今天是他第一次來拜見師母們,你們可不能光口頭上夸幾句,總得有點表示。”
林溪悄然白了他一眼,旋即便有一群丫鬟們捧著六個錦盒過來,她對李公緒溫和地說道:“這些是師母們給你準備的見面禮,并非價值貴重之物,只是我們的一點心意,還望良節莫要嫌棄推辭。”
“弟子豈敢。”
李公緒拱手一禮,道:“謝師母賞賜。”
丫鬟們捧著錦盒退下,然后兩個四歲多的孩子來到李公緒身前,有模有樣地行禮,脆生生地道:“見過師兄。”
他們便是陸九思和陸辛夷。
李公緒連忙回禮,此刻他終于露出幾分窘迫之色,惹得陸沉哈哈大笑。
林溪等人先是不解,很快就明白過來,不由得紛紛嗔怪地看著自己的丈夫。
李公緒如今執掌李家,豈是不通禮節之人,他此番北上已經備好給陸沉、師母們、師弟師妹們的禮物,只不過他原本打算先和陸沉商談正事,明天再正經登門拜望,沒想到直接被陸沉帶回王府,所以眼下可謂兩手空空,一點準備都沒有。
先前領受師母們的禮物還說得過去,畢竟他是晚輩,但是現在看著一個師弟和一個師妹,出身名門教養極好的李公緒難免會尷尬。
還好另外六個小師弟年歲太小不宜見風沒有來湊熱鬧,否則李公緒肯定會一個頭兩個大。
這時陸沉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在這里不用拘泥,下次給他們補上便是,有什么難為情的?走吧,前廳家宴備好了,今日你我師徒二人小酌兩杯。”
李公緒天生心思細膩,這一刻看著陸沉的笑容,他不禁感覺到一股久違的溫暖——那是祖父仙逝之后,這三年來的第一次。
“是,先生。”
李公緒低頭掩飾那抹觸動。
吃完一頓和諧愉快的家宴,李公緒將欲告辭之時,陸沉開口說道:“良節,待此間事了,你便去總理新政衙門歷練幾年。”
李公緒一怔。
陸沉沒有擺起先生的架子,只是平靜地說道:“老相爺既然讓你在這個時候北上,又給我送上這樣一份厚禮,雖然不是為了幫你鋪路,但是也存著允許你入朝為官的心思。錦麟李氏這兩年竭力配合朝廷推行新政,其他子弟或可繼續耕讀傳家修身養性,但是終究需要你站出來接受朝廷的褒獎,這樣才能幫你穩定家族人心,否則難免會沉淪下去。”
他頓了一頓,看著李公緒意味深長地說道:“世人大多共富貴不能共患難,宗族也難以例外,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李公緒不再遲疑,感激又誠摯地說道:“是,先生,弟子必定盡心竭力。”
陸沉微笑視之。
李公緒鄭重行禮,隨即在秦子龍的陪伴下離去。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陸沉還未返回內宅,忽有親衛來報:“啟稟王爺,宮中內侍省少監呂威來了。”
陸沉目光微凝,淡淡道:“請他進來。”
不多時,前宅正廳。
成功取代苑玉吉、如今已是宮中第一大太監的呂威畢恭畢敬地站在陸沉面前,賠笑道:“王爺,小人奉陛下之命,特來告知王爺一事。”
陸沉起身道:“呂少監請說。”
見他在這種時候依然不會做出任何有違禮制的舉動,呂威愈發小心翼翼地說道:“圣人得知王爺今日返京頗為欣喜,正巧圣人想去城內的卓園游覽一番,便讓小人轉告王爺。請王爺在不驚擾京城百姓的前提下,提前調兵在卓園內外稍作布防,然后請王爺陪陛下同游卓園。”
陸沉面色如常,心中卻涌起一股怪異的感覺。
平心而論,當朝皇太后想要看一看城內的某處園林并不過分,更談不上勞民傷財,相較于寧太后過去幾年種種大義之舉,這點小要求理當得到滿足。
問題在于卓園是楊光遠的故居,陸沉在收復河洛之后除了派人日常維護,已經將整座府邸封閉。
其次寧太后這番話也耐人尋味,她沒有直接召陸沉入宮,而是主動出宮前往卓園,并且讓陸沉安排好卓園的布防,無非是用這種方式告訴陸沉,她只是想找陸沉聊一聊,沒有其他險惡的用意。
不過……僅僅如此么?
陸沉開口問道:“呂少監,不知陛下打算何時前往卓園?”
呂威垂首道:“后日巳時二刻。還有,陛下聽聞京中有一處食肆名為寧云樓,那里的菜式風味極佳,故此請王爺派人置辦一桌寧云樓的席面,后日一并送往卓園。”
這番話給陸沉的第一印象是寧太后未免過于謹小慎微,他什么時候跋扈到這種程度?
陸沉微微搖頭道:“這怕是不妥……陛下豈能隨意取用坊間酒食?”
“王爺。”
呂威賠笑道:“陛下說了,只要是王爺準備的席面,自然不會有任何問題,還請王爺莫要推辭。”
其實這件事對陸沉來說并不難辦,只是借用一天寧云樓的大廚,全程都會有王府秘衛協作,不會出什么紕漏,關鍵在于他暫時還想不明白寧太后這些舉動的深意。
片刻后,他點頭道:“請呂少監代覆陛下,臣會辦妥諸事,并于后日巳時初刻親往承天門,恭迎圣駕。”
呂威暗暗松了一口氣,連忙應下。
這時陸沉話鋒一轉問道:“呂少監,你和呂師周是什么關系?”
呂威稍稍遲疑,隨即謹慎地答道:“回王爺,他是小人的遠房族叔。”
陸沉目光平靜地看了他一眼,不復多言,呂威這才行禮告退。
待其離去之后,陸沉緩步來到廊下,仰頭望著冬日稀薄的陽光,淡淡道:“南屹。”
“卑下在。”
“方才呂威的話你都聽見了?”
“是的,王爺。”
南屹望著陸沉的側影,眼中隱有期待的火苗。
陸沉負手而立,沉思良久,緩緩說道:“傳令下去,所有人進入待命狀態,做好應對一切意外的準備。”
南屹心中大喜,這一刻連聲音都在微微顫抖:“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