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2章1020沉冤終雪
卓園東北部,有閣名為片云。
此處依地勢而建,位于緩坡之上,三間正房沒有隔斷,反而是全部打通,盡顯大氣開闊。
從外表上來看,這處樓閣的形制仿若一片浮云,故而得名片云閣,與片山臺有異曲同工之妙。
因為處于地勢高處,最宜憑欄觀景,兼之閣外只留東邊一門與九曲游廊相連,其余各面則種滿珍稀花草,若是春夏之交,放眼望去可見百花盛開,風景如畫。
寧太后和陸沉逛了小半個時辰,決定在這里稍事歇息。
陸沉安排的侍女們奉上香茗點心,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出去,閣內除了君臣二人便只剩下女官若嵐。
寧太后看著挑窗外的冷清寂寥之景,微笑道:“可惜時間不對。”
陸沉淡然道:“確實不太湊巧,不過等來年春暖花開,陛下何不攜皇上再游卓園?”
寧太后略顯意動,隨即搖頭道:“卓園雖美,卻是不好常來,哀家偶然心血來潮還能說得過去,若是再帶著皇帝出宮,恐怕薛相和許相要生氣了。”
“陛下真乃——”
“又想夸哀家圣明賢德?”
寧太后有些突然地打斷陸沉的話頭,眼中帶著幾分靈動的狡黠。
陸沉微微垂下眼簾。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是寧太后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這種嬌俏的姿態。
拋開兩人的身份和地位不談,其實他們年齡相近,都有不俗的智慧和胸襟,如果沒有橫亙在中間的皇權之爭,或許可以成為聊得來的朋友,不過在當前的局勢下,這終究只是一種幻想。
到了這個時候,寧太后依舊沒有表明她邀請陸沉同游卓園的意圖,陸沉自然不會焦急,更不會放松警惕,不至于因為寧太后一個真實的笑容就讓他心中泛起漣漪。
寧太后意識到自己略顯失態,但她沒有刻意掩飾,而是很從容地轉移話題道:“定州那邊的火器研究進展如何?”
雖說她今日仿佛真的只是單純來游玩這座園子,聊的話題也比較散亂,但陸沉還是逐漸揣摩出幾分痕跡。
寧太后關注的問題都和他這次離京巡視各地有關,簡單來說她很想知道陸沉是真的為新政而去,還是去各地見一見他那些忠心耿耿的部屬、商量一些至關重要的大事。
當然也有可能這二者同時存在。
陸沉現在很清楚這個女人的心思有多細膩,當下不做遮掩,將火器局的成果簡略講述一遍。
寧太后聽得連連點頭,贊許道:“如此說來,兩年后便是伐景之時?”
陸沉應道:“景國雖說傷了元氣,但是基本盤還在,因此臣覺得不能給對方太多的時間,伐景不能倉促但也不能拖得太久。”
“哀家相信你的判斷。”
寧太后微微頷首,繼而道:“秦王,方才哀家問起楊光遠并非臨時起意。很長一段時間里,哀家都在思考一個問題,當一個人犯下錯誤,最好的解決方法是認錯并且改正,這明明是極為淺顯的道理,緣何那么多位高權重的大人物都想不明白呢?”
“因為他們舍不得臉面,哪怕是他們自以為還在的臉面。”
陸沉哂笑一聲,緩緩道:“當然,廟堂諸公對此自有合理的解釋,譬如恩出于上怨歸于下,又如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如此堂而皇之,便能輕易遮掩那些丑惡。若是實在無法遮掩,也可以將腦袋埋在泥地里,只要大家都看不見那就不存在,時間一久便會忘得干干凈凈,仿佛有些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其實他一般不會這么直白地嘲諷。
只是因為楊光遠的遭遇實在令人扼腕。
寧太后并未反駁或者幫某些人辯解,她平靜地看著陸沉,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輕聲道:“有錯便要認,天家亦不能例外。”
聽出她話中深意,陸沉略感意外。
寧太后繼續說道:“楊光遠一案乃是大齊近百年來最大的冤案,亦是造成這二十多年江山動蕩的根源。成宗皇帝他……他已經為這個錯誤付出沉重的代價,然而楊光遠仍舊背負著罪臣之名。他從來不虧欠大齊,反而是大齊虧欠他太多。”
“他在世的時候立下軍功無數,一度打得北方三族俯首稱臣,即便后來他受到無盡的猜忌和打壓,依舊盡心盡力將涇河防線營造得猶如銅墻鐵壁。哀家這幾年時常翻閱宮中舊檔,對這些過往還算了解,每每愧疚難安。”
“在楊光遠離世之后,他留下的財富還在保護大齊,比如忠義郡王曾經受過他的教導和指點,榮國公更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名帥。更不必說你這位天縱之才,哀家知道令尊曾是楊光遠身邊最為倚重的臂膀之一。”
“大齊能夠絕處逢生,能夠一雪前恥,當然離不開無數仁人志士付出的心血,但是也不能忽視楊光遠留下的那些火種發揮的巨大作用。”
寧太后的語調一點都不急促,宛如春風一般輕緩,但是話語中顯露的決然還是讓陸沉有些驚訝。
“陛下,您就不擔心這會讓世人勾起那段艱難又屈辱的回憶?”
言下之意,重提楊光遠一案對天家顯然不是好事,最好就是像方才陸沉所言,大家都把腦袋埋在泥地里,干脆利落地遺忘那些過往。
然而寧太后決心已定,她搖頭道:“不提,不代表沒有發生過,因為始終還會有很多人記得,比如你。”
她是想解開陸沉的心結之一。
陸沉沒有立刻勸阻或者接受,而是冷靜地問道:“不知陛下欲如何行事?”
寧太后直截了當地說出兩個字:“翻案。”
為了避免誤會,她又補充道:“以天家之名,為楊光遠平反。”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影響之深遠難以估量的決定。
朝廷這二十多年對楊光遠一案避而不談,包括李端也沒有嘗試修正,不單單是因為他要顧慮父子君臣這層禮教大制,更非他缺乏這樣做的魄力,而是這樁案子涉及一個最嚴重的問題。
如果朝廷承認楊光遠是含冤而死,那么涇河防線崩潰、河洛失陷、宗室百官被屠戮、江北淪陷敵手、數百萬子民死于景軍屠刀之下的責任,就將悉數歸結在李氏皇族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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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而言之,由于楊光遠之死造成各種惡劣的后果,一旦翻案便會讓世人明白,究竟是誰導致大齊半壁江山傾覆。
大齊差點丟了天下的根源不是當時的景軍無可匹敵,雖然他們確實很強悍,但在楊光遠死前他們為何無法越過涇河防線一步?
所以答案便是天家自身的昏庸、腐朽、殘暴和無能。
這將會戳穿所有人勉強維系的假象,直接動搖李氏皇族統御世間萬方的大義根基。
縱然已經見識過很多次這個女人的聰慧和決斷,并且已經隱約有了預感,陸沉仍舊沉默了一陣子,然后才說道:“陛下,您有沒有想過這樣做的后果?”
“想過。”
寧太后坦然迎著他的注視,繼而道:“你說過犯錯就要付出代價,不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宗族。天家確實為那個案子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宗室凋零血脈薄弱。但是這些都是被動付出的代價,而非真心實意給那些忠義之士一個交代。高宗皇帝已經為沙州八千勇士親筆寫就祭文,哀家如今既然代表天家執掌權柄,就該讓這場遲到二十多年的平反實現,這是哀家如今為數不多能做的事情。”
說到最后那句話,她的神情依然很沉靜,并無明顯的怨望之色。
陸沉輕聲一嘆。
他站起身來,朝寧太后拱手一禮。
這一次寧太后沒有像以前那般客套,靜靜地受了這一禮。
她靜靜地看著陸沉,眼神顯露幾分落寞。
下一刻陸沉說道:“陛下此舉想來應能告慰楊大帥在天之靈,能讓許多還活著的人感到慰藉,臣代他們謝過陛下恩典。臣原本準備在明年某個時間奏請此事,因此陛下亦是滿足了臣的心愿。這些年陛下勞心勞力,以柔弱雙肩扛起江山之重,殊為不易。若陛下有需要臣效力之處,便請明言,臣自當盡力而為。”
寧太后的眸光微微一亮。
陸沉對此已有預料,而且他不覺得這是勾心斗角的算計。
寧太后從前日的口諭就將姿態放得很低,當然是抱有某種希望,否則她不必這般大費周章。
至于究竟是哪種希望……
陸沉不愿永無休止地猜測,因此才選擇打開天窗說亮話。
寧太后似乎有些緊張,她望著陸沉如平湖一般不見波瀾的面龐,緩緩道:“如今的朝局漸趨波詭云譎,暗流洶涌難以平復,無論是抱有哪種立場的人,都已經到了快要按耐不住的地步。秦王,哀家素來相信你有天授之才,這世上的難題到你手里總能迎刃而解,因此哀家誠懇地請教你,是否能找到一種兩全其美的破局之法?”
聽到這番話,陸沉沒有感到失望,至少她沒有提出苛刻的要求。
然而兩全其美的破局之法……
陸沉陷入長久的沉思。
“陛下,這道題——”
看著那雙丹鳳眼里的希冀,陸沉微微垂首道:“無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