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的上午,迎祥府黑龍河碼頭邊上,堤岸柳樹下。
“大嬸子,老叔,大家都往碼頭去了。翠兒信誓旦旦,說今天小鳳仙必定能回來,還有一條老母蛟呢!”
黃寡婦張開雙臂,胡亂比劃了一下,滿臉都是驚嘆,“有四五十丈長,難以想象,幾乎能填滿一條小河了。”
樹蔭下有一青條石,并排坐著幾個老人家,都是醬油巷附近的老街坊。
張大娘頭發全白了,臉上也滿是皺紋,這會兒卻老臉漲紅,額頭有熱汗,嘴里還在喘氣,“咱們從天門鎮走過來,也有幾十里路呢!
若不是前兒從風吼灣分到幾塊妖肉,吃了身上有勁,今天我怕是來不了嘍。
現在走是走過來了,可前面碼頭兩岸,人山人海,鑼鼓喧天,旌旗招展。
人太多了,咱擠不進去,聲音又吵得人沒法安寧。
隔著老遠,我都腦仁兒痛呢!”
“沒法不熱鬧呀!小鳳仙屠了兩條蛟龍啊,兩條,還都是蛟龍,誰不想看?
而且,兩條魔蛟要來禍害咱蜀東,要屠咱迎祥府、天門鎮。
如今直接在千里之外的流沙河,被小鳳仙斬殺,大家能不歡喜地慶祝一番?”
黃寡婦年紀輕,六年多的時光,并沒在她身上留下明顯的痕跡。
只是當年被她抱在懷里的二狗子,如今吸著鼻涕、嗦著手里的麥芽糖,被她牽在手上.放在往日,黃寡婦才不會這么牽著他。實在是不久前隔壁王家的三狗子剛走丟,如今碼頭附近又人多且雜,她只一個兒子,也怕呀!
“聽說小鳳仙要將龍肉分給老百姓,不曉得是不是真的。”說話的是李大爺的孫媳婦“小張氏”,她手里還拿著個銅盆。
“嘿嘿,兩條魔蛟,一條已經在南山郡分光了,就是那個黑蛟魔王,又叫‘傲天龍君’。”
李大爺吸了一口旱煙,笑道:“魔蛟本想來西蜀吃咱們,如今卻成了咱西蜀人的盤中餐。啥叫因果報應,這就是因果報應!”
醬油鋪的孫二狗道:“這報應也忒快了些,孽龍還沒開始吃呢,已經被我們吃了,哈哈哈”
“這報應也不算快了。”張大娘嘆息道:“黑蛟魔王已經進入西蜀好些天,每天要吃幾百幾千人。
你們也都去過風吼灣,那些怪物一個個跟小山包似的,每天都要吃人。
幾百頭怪物嚼吃,把風吼灣吃出個尸山血海。
連我這個普通老太婆,都看到無數鬼魂在水里嚎叫呢!
如果沒有小鳳仙,真不曉得還要再死多少人。”
黃寡婦面露驚懼之色,“風吼灣的確成了人間煉獄,遍地都是怨靈兇鬼。
分肉的時候,我帶著二狗子。
孩子眼睛靈,他差點走了魂。
多虧閑云觀的云渺道長給他灌了兩碗符水。
赤鳩羅大師已經帶著法能寺的和尚,在那兒開了好幾天的超度大會。
至今依舊河水泛紅,河面黑煙繚繞,都是不甘的怨魂。
難以想象那群妖魔造了多大的孽,才留下這么個人間地獄。”
“別怪我說閑話,赤鳩羅大師固然是高僧,但在超度亡靈方面,還是得靠小鳳仙!”孫二狗臉上沒多少擔憂,語氣中還充滿自信,“你們看著吧,等小鳳仙回來,風吼灣立即風平浪靜。”
李大爺吐出煙氣,感慨道:“斬妖除魔靠小鳳仙,如今超度亡靈,還要指望小鳳仙。多虧小鳳仙突然回鄉,也虧她心里惦記咱們這些老鄉親。
剛回來都沒來得及喝兩口熱茶,就東奔西走剪除妖邪。
若是沒有她,咱們西蜀莫不是也要變成說書人口中的‘妖精國度’?
全國皆精怪,妖魔當大王。兇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人是兩腳羊,肉烹為食皮為裳。”
他孫媳婦小張氏打了個寒噤,顫顫聲兒道:“不會吧?天上有神仙老爺,西方有佛陀羅漢,東方有上邦中華,豈能容忍妖精倒反天罡,以人為食,以魔為王?”
“前個兒,春暉樓的隗先生跟我說的,還能有錯?”李大爺道。
“是小河街的春暉樓,那個‘隗長川’?”孫二狗嗤笑一聲,道:“他一個說書先生,老喜歡沒邊沒際地吹。”
“誰在誹謗老夫!”一聲大喝從堤壩下面傳來。
黃寡婦走過去一看,笑道:“剛說隗先生呢,隗先生自己來了。”
她大聲朝下面爬坡的中年文士打招呼,“隗先生,您是來分龍肉的,還是來看小鳳仙的?”
“有龍肉我肯定想嘗一嘗,羽仙子的絕世風采,老夫也要見一見。”
隗先生四十五六的年紀,下巴一撮小胡子,中等身材。
半舊靛青直裰和微胖的黃臉上,都沾了不少灰塵。
他嘴上說想嘗龍肉,手上卻沒帶碗盆,倒是右肩斜挎粗麻布包袱,露出一角泛黃的話本冊子,書脊用麻線粗粗縫過。
爬上了河堤,隗先生朝幾位老鄉拱了拱手,笑著對孫二狗道:“醬油孫,老夫雖在酒樓賣舌混口飯吃,卻沒說過什么大話吧?”
孫二狗背后說人,還被正主逮個正著,心里頗為尷尬,一張大糙臉也有些漲紅。
可隗先生一聲“醬油孫”,讓他有了脾氣。
“幾年前小鳳仙還沒成仙呢!你便吹小鳳仙已經白日飛升,成了天庭的星主,說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如今不是回來了嗎?
我聽王家薛奶奶親口說的,小鳳仙還沒成仙。”他梗著脖子道。
“薛奶奶”說的就是薛翠兒了。
“奶奶”既是輩分,也是身份。
翠兒年紀不大,的確有孫子孫女了。大王二王的孩子,可不就叫她奶奶?
而且,“雷光仙子”如今名聲在外,“奶奶”也算敬稱。
隗先生臉上一點尷尬也無。
他跟他們一樣,靠著樹干坐下,道:“你也知道老夫是說書的,書上的故事怎么能沒個大結局?
我的《羽鳳仙傳奇》攏共八十回,到了八十回就該有個好結局。
難不成都結局了,你還要我跟食客們說‘欲知后事如何,請等幾年見到羽仙子再說’?”
孫二狗道:“我也只是說,你說書的時候胡吹大氣。李大爺說的‘妖精王國’,難道不是吹牛?”
“什么妖精王國?”隗先生問道。
李大爺將剛才幾人的對話重復了一遍。
隗先生搖頭嘆息道:“你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以為自己活在人道昌隆的太平世界,天下所有人也都是如此。
不說別的,羽仙子來自哪里,你們不曉得?
朝廷在北荒設立郡縣,也有六七年了,死了多少人,你們知道不?
還有黑蛟魔王。
他在南方統帥一萬多里的流沙河,大河兩岸也有西蜀、巴國一樣的人類王國。
你看黑蛟魔王才來蜀東幾天,風吼灣都成了魔窟,成千上萬的怨魂啊。
在遙遠的南方,可是魔蛟的老巢,幾千妖將、幾萬妖兵,一天吃多少人?
若果真的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獅象盡稱王,虎豹皆作御。
反而是那里之人渴求的好事。
真實情況,更加糟糕。”
“都成了妖精王國,還能是好事?還能怎么更糟糕?”眾街坊驚道。
隗先生道:“妖精王國有大王、有長官,說明還有人管,有法度和體制,就不會允許妖精胡作非為。作為兩腳羊,咱們人族至少還能有個活路。
嗯,像羊圈里的羊一樣活著。
更糟糕的情況是,沒有法度,妖精們任性妄為,想吃就吃,想殺就殺。
把兩腳羊給禍害光了,都沒留種,沒給小兩腳羊長大的機會。”
黃寡婦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太可怕了,天上神仙都不管一管嗎?”
隗先生嘆道:“神仙也打不過妖精啊!聽說流沙河一戰,羽仙子一人大戰三妖神,把八百里的流沙河都截斷了,弱水萬丈高。
南山郡距離戰場幾千里遠,竟遭了洪災。三十三天的天庭瑤池,都差點被狂風掀翻。”
說到這兒,隗先生清了清嗓子,搖晃著腦袋唱道:“好大風,碧天振動斗牛宮,險些刮倒森羅殿。五百羅漢鬧喧天,八大金剛齊嚷亂。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風吹斷裙腰釧。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難取匣中劍——”
“停停停停!”他唱得起勁,醬油孫又聽不下去了,連聲叫喊將他打斷,“你看你,又胡天大氣地吹上了!
咱們是在談論大家都認識的小鳳仙。
不是你《羽鳳仙傳奇》中的‘星主羽鳳仙’!”
這下輪到隗先生尷尬地漲紅了臉。
但他也是不服,梗著脖子道:“我承認,這聽著像胡吹,但事實也是如此。
王母娘娘正在瑤池舉辦蟠桃宴呢,眾仙佛都在開懷暢飲,忽然就被大風掀翻了桌椅,吹亂了發髻。
那大風來自流沙河,是羽仙子和三妖神在河里弄神通呢!”
“你聽誰說的?”李大爺驚奇道。
他和隗先生談得來,比較相信他的話。
“翟大員外說的,他家‘烏龍將軍’又顯靈了。
烏龍將軍還見到羽仙子將黑蛟魔王摁在流沙河里,要抽筋煉魂呢!
若非酆都黑白無常找過來,羽仙子直接將魔蛟龍魂煉成飛灰了。”隗先生道。
“原來是翟員外和烏龍將軍”眾鄉鄰還是心有懷疑,卻沒再質疑隗先生。
“哎,隗先生是不是吹牛,等會兒問小鳳仙不就行了?”黃寡婦一拍巴掌,叫道:“小鳳仙親自擊敗了魔蛟,她肯定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隗先生精神一振,立即道:“你們問她的時候,一定要詢問細節,別只問是不是狂風吹到了天庭。
還有,也別只顧著問結果,中間的過程,一定要弄清楚。”
“你這是干啥?聽著像審問。”黃寡婦奇怪道。
隗先生扯過腋下的麻布包袱,將話本冊子取出來,道:“我要繼續寫《羽鳳仙傳奇》,如今正在四處搜集材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