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棠離開之后,阿離又縮回到貨船角落里蜷曲著身子,坐在冰冷潮濕的木板上,下巴墊在膝蓋上,茫然出神。
陳棠這個人有些奇怪,與她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師父救過她,傳她武學,吩咐她做事。
可師父也從未關心過她的過去,追問過她的名字。
這個陳棠明明與她相識沒幾天,卻好似對她頗為上心。
是因為我和他那個小妹妹相似嗎?
她所在的環境,包括周圍的人,沒有人將她當成一個人來看待。
就連她自己,都從未將自己當成一個人。
作為隱者,經受無數殘酷非人的訓練,其中有一項,就是不能把自己當人來看。
一旦擁有人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就必然有牽絆,有破綻。
就無法時時刻刻,都保持冷靜理智。
但,陳棠好像在將她當成一個人來對待。
與她說話,交談,陪著她吃飯,偶爾開一些玩笑。
盡管她從來沒笑過。
這種感覺很陌生,很奇妙。
她從未感受過,還有些不適應。
或許在很小的時候,朦朦朧朧的記憶中,才隱約有過類似的感覺。
幸好師父只是讓我跟著他,沒有讓我殺他。
阿離心中暗道。
如果師命讓她殺了陳棠,她依舊會出手。
但,她心中會猶豫,會遲疑——
沈家貨船在海面上航行,借助風力還算順利,大概明天即將抵達天壺洲的一處港口。
這一晚,夜色靜謐,海風拂面。
陳棠將晚餐送給阿離,來到甲板上,正看見葉雨時站在船頭。
天空中那輪如明珠般的圓月高懸天際,月色皎皎,灑落在她的身上,也灑落在幽暗深邃的海面上,宛如一幅唯美的畫卷。
今天是元夕。
在神州,今日大街小巷都會張燈結彩,寶馬雕車,熱鬧非凡。
如今,卻只有他們兩位異鄉人,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中漂泊。
許是感時傷懷,葉雨時摘下腰間玉笛,橫在唇間,指尖在笛孔間跳動,隨著呼吸起伏,悠揚的笛聲宛如石上清泉流淌而出,又似晚風拂過林間,悅耳動聽。
在這一刻,陳棠仿佛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耳邊已經聽不到海浪的聲音,也沒有大帆鼓動的響動。
那笛音時而輕快,時而婉轉,令人心神隨之飄搖,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在這笛音中,仿佛構造出一處如夢般的幻境。
恍惚間,陳棠好似回到了前世,正在與家人坐在一起,歡度元宵佳節,似真似幻。
不知過了多久,笛音消散。
陳棠回過神來,猛然發覺,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就在船艙的最底層,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船艙的邊緣,此刻也是淚流滿面。
“陳兄哭了。”
葉雨時側過身來,似笑非笑的看著陳棠,聲音柔美。
“唉。”
陳棠扯起衣袖,胡亂擦去臉上的淚水,來到葉雨時身邊,與她并肩而立,嘆息道:“玉笛仙子,果然名不虛傳。”
“今后若遇到什么強敵,你也不必與他動手,只要讓他聽你吹上一曲,什么恩恩怨怨,深仇大恨都要放下了。”
葉雨時微微一笑,道:“你又胡說。”
停頓了下,葉雨時道:“江湖人送我這個名號,只是因為我擅使笛音的武學手段,卻沒人聽過我吹奏玉笛,陳兄是第一個。”
陳棠心頭一蕩,脫口道:“若是能聽一輩子就好啦。”
葉雨時聽出陳棠的言外之意,眼波流轉,輕輕白他一眼,似嗔
似怪。
陳棠看的一怔。
那一抹風情,卻是葉雨時身上從未流露過的女兒神態,竟如此動人,好似謫落人間的仙子動了凡心——
第二天晌午,貨船抵達港口。
陳棠、葉雨時二人要來一張天壺洲的地圖,在船上與沈鈺告別。
沈鈺戀戀不舍,卻知道無法挽留。
陳棠二人正要離開,客房門卻突然被人推開,一個頭戴斗笠,遮住大半張臉的女子走了進來,旋即轉身將房門關上。
“你是……”
沈鈺愣了下,感覺自己好像沒在貨船上見過這人。
陳棠見狀,心中一緊,身形一閃,擋在沈鈺身前,低喝一聲:“小心!”
如果這人沈鈺不認得,最大的可能就是追殺來的隱者!
沒想到,隱者竟來的這么快。
他們的貨船才剛剛靠岸,就已經有隱者悄無聲息的上船了!
古劍出鞘。
葉雨時已經持劍在手。
“別緊張。”
來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張有些蒼老的面容,頭發半白,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面色發冷。
“紫荊婆婆?”
沈鈺微微一怔,有些難以置信的問道:“你怎么來了?”
這位紫荊婆婆從懷中拿出一枚令牌,遞給沈鈺,道:“我奉公子密令,接你們回川西城。”
“啊?”
沈鈺愣了下,還是接過那枚令牌,仔仔細細翻看幾遍,確定沒問題才還回去,道:“散人伯伯有什么事?他都要接誰?”
“伱們三個。”
紫荊婆婆道:“具體什么事,你們回到川西城之后,軍主自然會告訴你們。不過在上岸之前,你們要易容化妝,避開耳目。”
“在這附近有隱者洲的眼線,你們一旦現身,必定會被人發現。”
沈鈺點點頭,隨后反應過來,連忙問道:“隱者洲的事,散人伯伯都知道了?”
紫荊婆婆似乎看出沈鈺的擔心,道:“放心,軍主不會為難他們。”
陳棠和葉雨時對視一眼。
兩人本打算就此離去,看樣子不大可能了。
看對方的意思,似乎沒有敵意。
否則,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紫荊婆婆道:“事不宜遲,現在就開始吧。”
“等一下。”
陳棠突然說道:“我們……”
他正琢磨如何開口,紫荊婆婆似乎看出他的意圖,冷冷的說道:“給你們半盞茶的時間,拖得太久,容易引起懷疑。”
說完,紫荊婆婆轉身離開。
陳棠走過去,探頭看了一眼,外面已經沒了紫荊婆婆的蹤影。
“這個人確定沒問題嗎?”
陳棠看著沈鈺問道。
這位紫荊婆婆出現的太過突然,讓他心中升起一絲不安。
“沒問題。”
沈鈺想了想,道:“至少那枚令牌,肯定是散人伯伯的,旁人不可能偽造。只是……”
“什么?”
陳棠追問。
沈鈺遲疑了下,道:“只是,我也感到有些突然,紫荊婆婆一直侍奉在散人伯伯身邊,沒想到她會突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