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
梁廣帶著鄧興,奉慕容越之令前去挑選俘奴。1
梁廣本不想要,家中也沒有余糧豢養奴仆。
只是慕容越開了口,也不好得拂他好意。
慕容越身為貴胄子弟,理所當然地認為,贈送奴仆是表達謝意之舉。
卻不曾想到,對于本就處在階級底層的梁廣而言,養自己兄弟二人尚且要精打細算,哪有余力養奴仆?
貴族門閥家大業大,豢養僮客三千不在話下。
梁廣名下只有土屋三間,老馬一匹,養不起奴仆,也根本不需要。
梁廣打算裝模作樣前去挑選一番,再以沒相中眼為由婉拒。
慕容越說要贈他些金銀,也不知會給多少,夠不夠在長安買一座宅,近郊再置幾畝田......18
驪山大營依山而建,西南邊半山腰下風口處,有一片搭建齊整的木草棚,專門用作軍馬和牲畜廄舍。
數百名盧水胡俘奴也關押在此。
梁廣報上姓名和來意,便有屯騎營主簿手下掾吏趕來,領著他們挑選俘奴。
奴人們按照男女分作兩撥,各自圈在一片竹籬笆內,手腳系著繩索,三五人一串,橫七豎八地躺倒一地。
軍馬和牲畜尚且能夠住進木棚,可這些俘奴只能露天而居,白天遭烈陽炙烤,夜晚受露水侵寒,可謂人不如畜。
關押女奴一邊圍攏不少兵士,其中不乏伯長、督戰、幢主一級的基層武官。
他們聚在一起指指點點,對女奴們評頭論足。
陸續有女奴被挑中帶走,也有一些從不同營區送還。
梁廣遠遠看著,沒有上前湊熱鬧。
老掾吏對此習以為常,就連鄧興也見怪不怪。
這些盧水胡女奴,在被賤賣之前,還得做一段時間的營妓。
之后她們會被賣往何方,誰也不知道,能活命已算天佑。
“少君可要挑兩個暖腳奴婢帶走?
仆可以做主,為少君優先挑選,勾押之后便歸少君所有!”
老掾吏咧嘴露出滿口黑黃缺牙。
梁廣忙道:“多謝上吏好意,我隨意看看就好。”
老掾吏笑道:“也是,那些個賤人不配伺候少君,不如到長安人市買幾個干凈漢女。”
梁廣苦笑:“我也只是個家籍僮仆,當不起少君之稱,上吏太過抬舉了!”
老掾吏搖搖頭,一本正經地道:“少君有本事斬殺彭蠡大王,假以時日必定大富大貴!
仆在軍中效力半生,見過無數豪杰趁勢而起,絕不會看走眼!”
老掾吏渾濁泛黃的目瞳,在此刻流出絲絲異色。
梁廣拱手:“承上吏吉言!”
一旁的鄧興點頭如搗蒜,非常贊同老掾吏之言。
親眼見識過梁廣殺敵時的風采,他對此更是深信不疑。
老掾吏帶著二人走向關押男奴的營地。
這些俘奴會留在營中服重役,直到累死、病死或是被殺。
圈在籬笆里的奴人們一個個衣衫破爛、蓬頭垢面,目光呆滯神情萎靡,猶如行尸走肉般活著。
梁廣草草看了一圈,正要借口沒相中眼告辭離去。
一個黑瘦矮小的奴人,突然起身沖著梁廣比劃叫嚷!
他說話含糊不清,聽不太懂,想要沖到籬笆邊,卻被腳下的繩索絆倒摔地。
看守兵士舉著長戟喝令他退后,那奴人不管不顧,手腳并用拼命往前爬。
“刺死他!”老掾吏怒喝。
兵士舉戟欲刺,梁廣急忙道:“且住!帶他近前來,聽聽他想說什么!”
老掾吏擺擺手,兩名兵士沖進籬笆墻,把那奴人拖了出來。
梁廣蹲下身:“你有什么話,說吧!”
奴人仰著頭,張開嘴,黑乎乎嘴里只有半截舌頭!
“......你殺了.....彭蠡大王.....”
奴人說話腔調怪異,吐字不清,梁廣仔細聽才聽清楚。
奴人咽咽唾沫,又看了眼鄧興,睜著一雙外凸的通紅眼睛,含糊道:“我只看見你殺了彭蠡大王......他也在場......”
奴人指了指鄧興。
梁廣微微怔神,猛地一驚!
這奴人是說,他看見自己和鄧興,兩人兩騎,殺彭蠡大王取走首級!
梁廣緊緊盯著他,揪住他的頭發提起腦袋:“你想說什么?”
奴人聲音發顫:“我聽說,死了一個氐人伯長......”
梁廣目瞳猛縮,幾乎就想下手掐死此人!
奴人哭嗆道:“求郎君救我~”
梁廣松開他的腦袋,心里迅速有了決斷,起身對老掾吏道:“我便要此人,請上吏勾押!”
老掾吏皺眉道:“這羯奴干瘦無力,只能干些灑掃輕活,無甚大用,少君為何要他?”
梁廣深深看了眼奴人,笑道:“無妨,若是不中用了,剁碎漚肥倒也不錯!”
奴人趴在梁廣腳邊,渾身抖個不停。
老掾吏干笑兩聲,沒想到這白凈面善的少年郎如此兇殘!
難怪能擊斃兇名赫赫的彭蠡大王,骨子里是個狠人吶!
當即,老掾吏命人取來簿冊,將此人從俘奴名冊上勾銷。
梁廣從簿冊上看到,此人喚作夔奴,是個羯人。
回到軍帳,梁廣讓鄧興警戒周圍,他要單審夔奴。
夔奴匍匐在地,身子蜷縮成一團。
梁廣搬個胡凳坐在他面前:“抬起頭來。”
夔奴慢慢直起身,臉上露出卑微諂笑,眼神躲閃不安。
“你還知道些什么?”
夔奴忙擺手:“奴只是在押解回營路上,聽士伍們議論,說是有個氐人伯長帶隊出擊,被彭蠡大王所殺......
可是奴只看到,主人兩人兩騎,一矛刺死彭蠡大王,割取首級而去......
除此外,奴再不知道其他......”
梁廣看著他,目光冷厲攝人。
夔奴渾身顫栗,咚咚磕頭道:“求主人饒奴一命,奴一定不敢向外胡說!
奴會養馬,彭蠡大王胯下坐騎便是奴負責飼養!”
梁廣訝然:“你是說,那匹大黑馬是你所養?”
夔奴哭嗆道:“正是!奴從襄國(河北邢臺,羯趙舊都)逃至關中,被彭蠡大王擒獲,因擅長養馬才得以活命
黑馬神駿,等閑之人難以靠近,奴若死,那黑馬也活不長!”
梁廣微微凝眼,心里一陣權衡。
雖說得不到那匹大黑馬,可若是讓一匹神駿無故死去,未免太過可惜。2
把這夔奴帶回去,讓他去負責照料大黑馬倒也不錯。
如果他敢耍詐,再處死也不遲。
“記住你說的話,若從你嘴里流出半個字,我便將你剁碎漚肥!”梁廣盯著他道。5
?
“奴遵命!謝主人活命!”
夔奴痛哭流涕,趴在地上慢慢退出軍帳。
梁廣獨自靜坐了好一會,拍拍額頭有些懊惱。
殺支豹和那十三名氐兵,做得還是太過草率粗糙了些,細想起來破綻不少。
夔奴不清楚事情全貌,可若是把他看見的說出來,也足以引起有心人懷疑。
隊主李方也不見得全然相信他說的話。
只是支豹斃命,李方樂見其成,高興還來不及,根本不會深究。
昨日遇襲,形勢太過混亂,這才給了他渾水摸魚的機會。
以后再干類似之事,一定要更加小心謹慎才是!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