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叔微他們三人現在身上都有傷,想快也快不起來。
但司徒中夏裝樣子是把好手,玄鐵大劍往背后斜放,后腰一個皮扣卡住劍身,將七處濕痕全部遮住,走得雖不快,卻虎虎生威,從容自若,看不出一點破綻。
三人還沒有走到飛來峰山腳下,就遇上了蘇寒山。
“蘇兄!”
李朝陽眼前一亮,但見蘇寒山身影掠到近處之后,渾身都是血跡,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不由一驚,“你也受傷了?”
“沒事,這些基本不是我自己的血。”
蘇寒山停步,見老張身上衣服破破爛爛,李朝陽多處傷痕,順手在李朝陽肩膀上按了一掌,“你們還是被截到了?”
李朝陽身上有幾塊藥瓶碎片,射入血肉,不易取出,被這一掌按住,只覺傷口微暖,一股奇柔力道把碎瓷片彈出體外,還止住了血。
他疼痛減輕不少,口中說道:“我們遇到了曠古堂的大堂主,多虧司徒師傅趕到,又有你在山上長嘯,把他驚走了。”
司徒中夏也抱拳道:“蘇小弟,老子……咳,我是說,我叫司徒中夏!那個,看來朝陽和老張能到得了靈隱寺,都多虧伱照料了,剛才你也幫了大忙,多謝多謝!”
蘇寒山抱拳還禮,眼中隱現銳芒,道:“曠古堂的大堂主,他才是這回三四千人中真正的大頭,司徒兄覺得,我們聯手,能找出他來,把他弄死嗎?”
“這……老子剛才其實沒傷到他。”
司徒中夏眼神游移,說道,“我看我們當務之急,還是把老張帶到扶搖山去。”
蘇寒山看他模樣,聽出他言外之意,心中明白過來,也就不再多說什么。
四人一同上路,卻是由司徒中夏指路,沒過多久,就遇到數十名黃袍劍客,趕著馬車而來。
這些人正是巴蜀劍閣的弟子。
等四人上了同一輛馬車之后,司徒中夏這才放松下來。
“哎喲喂,老子的胳膊肘。”
司徒中夏挺直的腰背一垮,右手就先顫抖起來,左手連忙抓住座位底下一個鐵環,往外一拉。
這馬車雖然稱不上什么名貴的寶馬香車,但用料扎實,內部空間不小,三面都有座位,看起來像是靠近車廂內壁的三口長箱子。
這箱子上面要坐人,自然不是從上方掀蓋打開,而是從側面拉開,里面存放了不少行走江湖必備的東西。
司徒中夏先翻出一瓶治筋肉拉傷的止痛藥丸,自己吞了,這才說道:“你們座位底下也都有藥,老張你懂得很,你搞一搞吧。”
張叔微坐在馬車最里側,拉開箱子翻看起來。
李朝陽和蘇寒山,都坐在司徒中夏對面。
眼看司徒中夏服了藥丸之后,右手還在抖,卻為了不影響氣血運行,留下后患,而不曾點穴,只能用左手握住右腕,慢慢調息。
蘇寒山即道:“我的功力對筋骨之傷,療效不錯,讓我來試試吧。”
司徒中夏痛快的伸手配合,蘇寒山就握住他右腕,運轉一股羅摩功力渡了過去。
這股功力剛剛入體,司徒中夏就察覺到其中好處,連忙運轉自身內力配合,將羅摩功力導引、分割、儲存在自己傷勢最重的幾個部位。
這樣一來,減少了在其他無傷部位的損耗,蘇寒山只需要傳輸一小會兒的內力,司徒中夏就可以使自己傷處得到長時間的滋養。
“好手段!”
蘇寒山贊了一聲,發現此人對自身內力的掌控細致入微,不下于將氣海六訣全部領略過的程度。
“司徒兄這樣的境界,應該已經可以觸及宗師門檻,居然還被那個鄭道震傷這么多處?”
司徒中夏收回手來,正色說道:“那老小子號稱可以硬撼宗師,不落下風,不是假話。”
“當年山主剛突破到宗師境界的時候,曾經跟他交過手,三十招內,居然跟他斗了個平分秋色。”
“四年前,山主找到機會,設局調開趙離宗,想要鏟除姓鄭的,結果出到第七招,才將其打傷,還被他用手下墊背,成功逃進了史彌遠的莊園。”
李朝陽從旁接話:“但司徒師傅當初也曾經有過對抗宗師的事跡。”
“老子當然也厲害了!”
司徒中夏咧嘴一笑,“不過嘛,跟我打的,是安南國那個皇叔,他跟沈巍然是好友,我們也算間接的朋友了,他出手那三十招,就算沒放水,也只能算不溫不火。”
沈巍然是東海空蒙閣主,做海商生意的大派,早在上一代人的時候就跟扶搖山結成同盟,來往密切,情誼甚篤。
“真說起來,我還是要比那老小子差了一丟丟。”
司徒中夏用拇指掐著小指,比出紅豆那么大的距離,隨即臉色一拉。
“但就是為了抹平差距,我前兩個月閉關,嘗試突破,卻沖關失敗,為了不留隱患,損掉了一成根基,差距反而拉大了。”
張叔微問道:“你本來想淬煉哪一部位,突破宗師?”
“膽啊。”
司徒中夏說道,“正所謂英雄好漢,渾身是膽,再說,山主也是從這條路子上突破的,這方面經驗比較多。”
張叔微搖搖頭:“那你沒能突破,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司徒中夏詫異道:“你這話是怎么說?”
“我看不管是先走顱腦,還是先走五臟六腑的宗師之道,都有極大的弊端,真正的正道,還是該走脊椎。”
張叔微說道,“李秋眠這次找我過去,多半就跟這方面的事情有關系,我也正要借他扶搖山的藏書來驗證猜想。”
“但已經突破的那些宗師,以后就算知道正途,想要兼修,體內的情況也會顯得更為復雜,需要更多努力,像你這樣還沒突破的,卻比較容易糾正過來。”
司徒中夏皺眉道:“你憑什么說脊椎是正途?”
他跟張叔微當年也有交情,如今心態立場上也沒有矛盾,但是涉及武道上的東西,還是沒那么容易改換觀念。
“現在跟你說不明白,等到了扶搖山,我徹底整理出來了,你就懂了。”
張叔微說著,看向蘇寒山,補充了一句,“小蘇跟我的觀念也是一樣的。”
蘇寒山笑了笑:“我對扶搖山的藏書,確實也很期待。”
外面的聲音愈發喧鬧,蘇寒山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原來是正在過城門,徹底進入臨安城了。
南宋雖然偏安一隅,但治下也有六千萬以上的百姓,這還是沒算各地豪族隱戶的數目。
臨安作為而今的皇都,豪富繁華之處,實在不必多言。
在正對城門,足可容八輛馬車并行的大街之上,居然也因人潮涌動,車馬來回,顯出幾分擁擠的感覺。
巴蜀劍閣數十名劍客,騎馬護送幾輛馬車的場景,放在外面,很是惹眼,但匯入了臨安城的人潮之后,立即如泥牛入海,泯然于眾。
城內河道交錯,河面上船只往來,千帆云集,就連生活在這里的尋常百姓,都有幾分昂首闊步的氣質,衣衫厚實,少見補丁。
飛來峰附近的那些鄉野農家,同屬臨安府,就因著一墻之隔,竟好似萬里之別。
蘇寒山親眼看到了這樣的場景,忽然有些明白,為什么兩宋的皇帝權臣們,總有一種能在亂世里尋歡作樂、安享豪奢的莫名自信。
生下來就是天潢貴胄,身處于這樣的城池之中,大約他們腦子里根本沒有亂世的那根弦吧。
外面打得再狠,自家百姓再如何,對他們來說,也就是有點礙眼的消息,反正離得夠遠,碰不到自己身上。
現在這個南宋皇帝,雖然也能在趙家族譜上找到名號,號稱是趙家宗室,其實離上一代皇帝的血緣關系,遠到可以忽略不計。
在被史彌遠選中之前,他幾乎就是生活在平民之家。
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在十幾年前,史彌遠突破宗師失敗那場大病之中,皇帝趁機奪得部分權力后,親涉政事,選文用武,倒是真露出些積極辦事、卓有成效的氣象。
可惜,按照李朝陽他們的說法,最近幾年,這位天子,又大有一副要往他們趙家皇帝老路子上沖的架勢了。
“那邊就是扶搖山了。”
李朝陽指向遠處幾座山影。
扶搖山的總舵,囊括了那幾座山頭,但遠遠看去,都只是矮丘,沒有高于五十丈的,似乎對不起“扶搖”這個名號。
穿過鬧市、民宅,出了馬車,乘船走水道,往那邊靠近。
蘇寒山眼中的景色愈發清晰,才發現,這山上居然還有很多階梯狀的溝渠水田,禾苗已青青,有農人在耕種。
也有身形健碩的勁裝男女,在指揮農人們向農田中傾倒魚苗。
河面上大群大群的鴨子、白鵝游過,可能是見了太多小船往來,都不怕人,還有白鵝展翅,跳上船頭,被巴蜀劍閣的弟子揮手趕走。
“哈哈哈,蘇老弟,你看我們扶搖山總舵如何?”
司徒中夏張開雙臂,似乎要擁抱這片山河,很是高興的說道,“早晚老子要把我們巴蜀劍閣的地盤,也變成這個樣子。”
“讓周邊那群天天尋釁生事的龜兒子,都給我去種地養畜生。”
這里實在不像是一個江湖大派的總舵,但司徒中夏和李朝陽似乎都為此而自豪。
蘇寒山本來覺得這里跟他的想象差異太大,表情還有些微妙。
可是,隨著小船前進,船下的水聲,水面上家禽的叫聲,兩岸的人聲、大吠交織起來。
他看著這樣的景色,聽著這樣的聲音,大殺四方后那股意猶未盡的銳氣,好像也變得更加純凈了些,自然而然的收斂了起來。
“確實,也挺好。”
蘇寒山享受著水上風來,輕笑了兩聲。
張叔微也看著這樣的景色,略帶感慨的說道:“李秋眠曾經跟我說,大宋以豪富聞名于世,在靖康之恥前,甚至習慣于用錢去買打勝仗的名頭,用錢去買邊境安寧,遼人和西夏人,都因此覺得宋人朝廷善于經商。”
“可其實滿朝文武都只會圈錢,根本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商業,什么才是真正的致富,懂商業的人,又往往不能、不愿、不敢去實行。”
“這回出山之后,一路看來,他倒是真的堅持了下來。”
蘇寒山好奇道:“聽起來他有什么不同于大眾的致富良方,靠種田嗎?”
“差不多吧,我們漢人天下,種田的人最多,真要想富,是繞不開他們的,但大多豪族豪商驅策農人,都只能做到一時之富,只能稱之為斂財,不足以稱之為功業。”
張叔微回憶著,口中說道,“李秋眠想的是,在扶搖山的各處地盤上,讓農人一時不被官府、鄉紳和各幫派侵擾,就會多出來大量精力,可以在種田的同時,做到更多事情。”
“比如南方多水,土地肥沃,種田同時,可以養魚、養水禽、種果樹、種桑樹、種水生的菜品等等等等,這些東西,農家有的無力去辦,有的想辦,卻不知如何去辦,有的會養禽畜,卻不會養大量的禽畜。”
“扶搖山為他們提供庇護,再派人去指導他們所有大小事項,等到有了收成之后,當地賣不出去的,由扶搖山運走,從中抽取利潤。”
張叔微忽然笑了起來,“他剛開始做這事情的幾年,把幫派里幾代的家業差點都賠干凈,而且真是身段柔軟,八面玲瓏,既跟皇帝一系的人交好,動不動給皇帝身邊的大宦官董宋臣送禮,還去巴結史彌遠的侄子史嵩之,乃至差點娶了史嵩之的女兒。”
“可是到老夫退隱之前,他已經逐步回本,成為東南沿海各海商幫派的總頭領,又與南少林合辦海商借貸之事,貨運天下,崎嶇處能抵蜀中、安南、大理,遼遠處能抵海外諸島。”
“史嵩之年老辭官之后,他跟史彌遠一系斷了交情,史彌遠卻也已經拿他沒有辦法了。”
張叔微說到這里,不禁嘆了口氣。
“我也只是知道個大概而已,其中種種細節、困難,我就算在做夢的時候想一想,都會覺得頭大,真是想象不到他們這些年,到底是怎么處理下來的。”
“想想我當初,也有過躊躇滿志,豪氣沖天的時候,后來只能找個地方躲起來寫書,就是因為腦子沒這幫人好用啊。”
蘇寒山忍不住說道:“你說的這些東西,都是他自己提出來的?”
張叔微說道:“算是繼承了他家幾代家學,加上各家藏書典籍,不過真正發揚出來,敢于去做的,還是他帶著身邊的人開的頭。”
“經商什么的我不懂,但是他辦這么多事,還能把武功練到宗師……”
蘇寒山吐了口氣,欽佩道,“我覺得這才是最離譜的。”
“武道是心之所向,體之所載,氣之所行,如果連自己心意都不去實踐,即使天資再好,功力也會逐漸超出心態所控,不足以稱之為宗師。”
河面上白鵝驚走,水波蕩蕩。
藍袍文士踏水而來,竹簪挽發,丹鳳雙眸,長須如墨,飄然上船,目光含笑,落在蘇寒山身上。
“蘇少俠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你獨行直上飛來峰的時候,心中感想如何呢?”
蘇寒山沉思片刻,還是順心用了最直白的說法,道:“當時我只想著把他們通通砍死,一輩子活到現在,做的事都挺雜,就這件事最純,能把這個事情做得圓滿了,死了也值。”
“那既然你沒死,這件事,就只會是你宗師心境的真正開端了。”
藍袍文士臉上露出明顯的笑容,拱手行禮,道,“椿年書院,李秋眠,見過蘇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