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余缺終于露出了明顯的心急之色,女將臉上的笑意更甚,即便是面甲也遮不住其促狹的神情。
“此渴靈狂疾,另有一名,喚作‘靈癮’。
你既然在今年的縣考中奪得了頭名,文考也是第一,不知你可有聽說過這詞?”對方如是說著。
余缺聽見這詞,眼中頓時露出思忖之色。
“靈癮”這一詞匯,他還當真聽說過,是在一本名叫《荒古萬年傳聞》的雜書上見過。
傳聞古時候,靈氣尚在,只是日漸低微,那時候天地間尚且充滿了奇珍異獸,妖靈精怪數不勝數,甚至還有祥瑞之獸,其福運綿長,應運而生,能滋養天地,洗滌人心,而完全不向現在這般,天地間已然只剩下妖鬼兇獸,只懂得殘害生靈了。
而“靈癮”一詞,指的就是古時候那些靠著靈氣而生的種族生靈,在靈氣徹底枯竭,乃至于無有之后,它們對天地環境的極其不適應,并且因為渴求靈氣,而整日暴躁,心性大變。
即便是古人口中的祥瑞之獸,其誕生之后,也可能為了一口靈氣,而去食人攝魂。
此等情形,便被視之為“靈癮”之癥。
一旦發作,若是得不到靈氣的滿足,彼輩就會好似長期吸食福壽膏者,饑渴時又無有藥物一般,骨癢肉癢,賣田賣地、賣兒賣女,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彼輩即便是賭咒起誓,剁指明志,一旦癮犯了,統統都是屁話。
余缺梳理思緒,他沉聲道:
“回稟將軍。‘靈癮’一事,只曾出現在古時候的那些妖族精怪身上。根據書上所言,當初那批身患靈癮的妖族精怪,現如今早就已經被天地淘汰掉了。這一情況也就此消失了。
在下自出生開始,就活在當今靈氣枯竭的時期,是人族,并非妖族,且是寒門,并非具備血脈的世家中人,怎會犯上‘靈癮’一疾?”
女將失笑:“誰說它們都被淘汰掉了,你當世人口中的兇獸種種,又是從何而來?”
此人的話聲肯定:“被淘汰的,乃是那些不愿相信、也不適應天地靈氣枯竭狀況的生靈罷了。現在剩下的兇獸一類,它們統統都還是身纏靈癮,否則也就不會本性喜食人,特別是吃人腦髓了。”
“竟是這般。”余缺一恍然。
并且他細細一思,發現此女所言應當不是虛假。
在靈氣枯竭的當今,若說什么東西最具備靈氣,那么莫過于人之“靈魂”了。
根據仙經中所言,中土地界曾經有過一段時間,因為靈氣匱乏,仙道中人便是以人魂煉制“符錢”,而非收集香火,煉制如今香火紙錢。
所謂的符錢,就以是將人之靈魂抽出,煉制在符咒中,釀造靈氣,方便仙家們抽取使用。
只不過此法弊端太大,在中土的黑暗時期過后,便被有志之士們禁止了。
而人之腦髓,乃是人之魂魄靈性的依存所在,其比起人身上的其他血肉,無疑是更帶有微弱靈氣。
“不錯。兇獸一物,其靈癮皆數未曾消散。只不過因為得不到滿足,轉變成了慢性一般的饑渴罷了。”
女將繼續解釋:“如果彼輩的靈癮徹底消散,那么也就不復為兇獸,而成凡禽凡獸了。”
余缺點頭,表示自己曉得了。
他低頭沉吟幾息,然后拱手自說:“在下本是一介凡身,如今僥幸開辟天廟。依照將軍的意思,便是在下已然身患靈癮,今后難以自抑,恐會淪為兇獸邪祟之類?”
女將當即點點頭,又搖搖頭,笑說:
“天廟一開,你的肉身根骨另說,但是陰神魂魄種種,已然是超凡脫俗,爾等本應該活在古時有靈之年才對。或許這也是隨著靈氣復蘇,天廟道種才愈發多的緣故所在吧。”
對方輕嘆著:“但倒也不至于就注定了你,會淪為兇獸邪祟。
只是爾等天廟,對靈氣的渴求性會遠大于尋常仙家,遇見靈物時,容易發瘋罷了,并且死后,爾等理智喪亂,陰神沒有了肉身的牽絆,必定會入邪,必定會為靈而狂,大開殺戒,幾乎無有例外!”
“死后必定入邪!”余缺眉頭緊緊的擰起。
他是知道此世的仙家修煉,往往修為越高,就越容易出事,變成一個禍害。
但也因此,仙家們整出了種種戒律,煉度師的清約便是其中的代表。
如此一來,即便是越發修行,越容易被鬼神邪祟污穢,但仙家們也并非注定了會入邪。
往往只有那些過于急功近利,或是修煉了邪法的人,才會如此。
相較之下,女將口中的天廟道種們,其活著的時候就可能因為靈氣而發癲,死了之后則必定會入邪,簡直個個都是暗藏著的禍害、邪修種子。
余缺的心神,有些快要沉到谷底了。
不過他還是壓著思緒,再次發問:
“那么敢問靈癮一事,是否會對在下將來的修煉,有所阻礙嗎?”
女將見余缺這么快就回過神來,且問出了這個問題,她的目光微跳,看待余缺的眼神也更加欣賞了幾分。
此女一口回答:“無甚影響,反而是一種督促。
靈癮源自于爾等的靈視靈感種種,有靈癮存在,便代表著爾等對天地間的靈氣靈機感應非凡,往往還能為爾等帶來些許的機緣,幫助爾等修行。”
這番話,讓余缺大松一口氣。
死后入邪便死后入邪,反正到時候他肉身都死了,也活不長久。
此事是否會耽擱生前的修煉,這才是余缺最為關心憂慮的。
對面,那女將還在自語:
“只可惜,靈癮只作用在靈氣靈機之上,而不作用在香火之上。這點似乎是當初的仙家們,特意禁絕了香火中的靈性顯露,再加上香火一物的價值確實是遠比不上靈氣。
爾等天廟的靈感再是敏銳,也無法靠靈感來促進香火修煉。”
余缺猛回過神來,聽見了這番話,心間再次五味雜陳。
“天廟于今,還當真是生不逢時,反而有所叨擾。”
不過他立刻也就心神振奮,暗想:“現在是生不逢時,但有朝一日,等到靈氣復蘇之時,天廟的種種弊端,可就并非缺陷,而是優勢!”
而他余缺,滿打滿算,恰好就能活到靈氣復蘇之時。
“多謝將軍解惑。”余缺連忙朝著女將拱手。
“無妨。”女將調侃著:“本將也只是不想哪一天,營中出現個入邪仙家。到時候,殺你不是,不殺你也不是。”
調侃過后,對方正色的,最后告誡道:
“且好好護著你的肉身,你是天廟道種,應當比其余的仙家更要重視肉身。
且今后謹慎更替血脈,否則削減或失去了肉身對魂魄的牽絆作用,爾等便是在自尋死路。”
余缺的神情再次凜然。
肉身于仙家而言,乃是渡世寶筏,對方的此言在理。
他在心間暗道:“看來,幸好我當初獲得的開廟靈物,只是藥材,而并非是刺激血脈之物。
否則的話,我即便開出天廟,肉身方面也可能出現隱患,比如像紅蛇一般,肉身能夠妖化。若是如此,今后發生靈癮的概率無疑會更大。”
記下對方這番告誡,余缺再三的朝著女將拱手。
“好了好了。”營帳中沉默幾息,女將開口:
“老會首告訴過你的,本將告訴你了,沒告訴你的,本將也告訴你了。
你知曉了全貌,現在又是想要當個什么軍官,是清貴點的,還是不那么清貴的?”
余缺聞言,他的面上閃過幾絲遲疑,不過并沒有猶豫多久,當即大拜:
“回稟將軍,在下既想清貴一些,不被雜事叨擾,較為自在,但又想有替將軍分憂,斬妖除魔,博取軍功的機會。”
雖然女將已經將天廟道種的處境,一五一十的告知給了余缺。
但是余缺深刻記得,他此次之所以離家舍業,遠道而來,為得就是能夠在軍中得到成長,以迅速的增長修煉,等待三年后中舉時的一鳴驚人。
到那個時候,他若為真傳了,下可叩問縣學,上可直闖考評峰,盡吐郁氣,并將黃歸山救出。
而以他的肉身根骨,若是想要迅速攀升修為,軍功一物必不可少!
對面,余缺有著老會首的引薦,本身又是個天廟,且今日他在營帳中的表現,比較讓女將有所滿意。
因此女將聽見了他這等要求,并沒有一口回絕,也沒有覺得他唐突,而是自語著:
“老會首也在信中說了,軍職品級種種皆是無甚所謂,但是務必不能在你頭上再放個人。
你既要清貴,想安生修煉,又想有博取軍功,廝殺上陣的機會……”
對方琢磨著,面甲下的眼神忽然一亮,還閃爍了幾下:
“甚好,本將這里的確有一份軍職,符合你的要求。”
余缺心間大喜,當即拱手:“敢問將軍,是何軍職?”
女將回答:
“本寨各個坊市之兵馬,原本是由各坊市打理,但馬匹一物,偶爾也有頭疼腦熱,容易出現馬瘟,彼此竄害,因此就和藥坊一般,設立了打理整個兵寨馬匹的弼馬坊。
不過平常時日,各兵寨的馬匹依舊是由各自負責,只有當馬匹生病,或是斷腿種種,不得不宰殺馬匹時,才需要弼馬坊出面。”
對方一邊回答著,一邊伏下身子,將桌上的那封遷轉文書展開。
“弼馬坊中尚缺一擔事的頭頭,你雖然只是九品,但乃是天廟道種,又是縣考第一,還自帶箓職而來,擔任‘弼馬翁’一職,條件勉強是夠的了。
畢竟這一軍職,口頭上的地位雖然和其他的坊兵將領相當,但是左右不過是個閑職而已,朝廷也只是暫時允了九品官位。你若是同意,應下后,我這就替你簽字畫押。”
女將低頭言語著,因此她看不見余缺臉上的怪異表情。
“原來是個馬夫軍職,只不過,為何非要叫做弼馬翁……是因為避馬瘟?”余缺在心間暗自嘀咕。
但他沒敢再挑挑揀揀,正如對方所說的,他是勉強才夠擔任那“弼馬翁”軍職的條件。
若非他為人爭氣,又有老會首和女將的抬愛,這軍職哪怕雞肋,也落不到他的手上。
“卑職領命!”
余缺連忙就說,然后又出聲:
“不過回稟將軍,卑職只擅長煉度鬼神,并不擅長養馬喂草。若是上任了弼馬翁一職,只得干中學,還望將軍擔待一番。”
女將頭也不抬。
見他同意,便對方就在余缺的遷轉文書上龍飛鳳舞一番,并取出一方印章,敲了敲。
“無妨,弼馬翁乃是正職,自有副職輔佐,你一共有監副、典簿兩個副手,并有力士若干。
此外,弼馬坊中,還有個老馬猴,此乃軍中老人,各坊的軍馬他都曉得。有此一人即可,你到時候問它就行。”
余缺聞言松氣,當即拱手:“多謝將軍!”
女將簽字敲章完畢,便將手中的遷轉文書朝著余缺一扔,喝到:
“拿著這文書,下去找本將的書佐更換軍職,到時候領了令牌、印章,你便可以走馬上任了。
若是再無其他事,退下吧。”
余缺連忙接過文書,用手捧著,再次拱手道謝。
他向后退了幾步,見女將并無再挽留的意思,方才轉過身子,朝著營帳之外走去。
來到營帳外,發冷的空氣頓時進入他的口鼻中,讓他頭腦一清。
余缺望著外面石像般的兵卒們,舉步而出。
但是走出了將軍營帳,他來到了偌大的兵寨中,一時間卻又感覺有些茫然。
盧鐵花前去閉關修煉了,余缺眼下在黃山兵寨中,再無熟人,他連將軍的書佐在哪辦公都不曉得。
以及兵寨中有無歇腳的旅店種種,他也不曉得。
“罷了,先走完流程,再去弼馬坊那邊待著,和彼輩混個臉熟。”
余缺心間一定,當即不再迷茫,而是打聽著,來到了一旁的較小營帳中。
一番雜事過后,他領到了弼馬翁的令牌后。
余缺發現牌子上一面刻畫馬頭,一面刻畫著一顆大馬猴,果真是應了“避馬瘟”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