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三天之后,東平府中,校場之上,人頭攢動,蘇武在將臺之上,心情大好。
獨龍崗三莊來了一千五百七十人,個個都是棒小伙,還有祝龍、扈成、杜興。
還有林卯李成等六七十號獵戶漢也在。
蘇武自又要說兩句接地氣的話語:“弟兄們既然到此,心中自安,吃喝用度與餉錢,一應不會差。好生操練,某每日也在,隨著你們一起操練就是。”
“多謝將軍!”
“將軍威武威武!”
蘇武抬手一揮,欒廷玉再走上前,倒是三莊之人對欒廷玉熟悉非常,欒廷玉便也來說兩句:“在這里,與在莊子里可不同了,你們要知,軍法森嚴無情,軍中更是要令行禁止,蘇將軍本就愛護你們如家中子弟,你們更要爭氣,對得起將軍這份恩情才是。”
“那是自然!既然到得將軍麾下,自是聽將軍之命!”這是祝龍來說。
扈成也點著頭:“入了行伍,不比平常,知曉的。”
杜興更會說:“將軍一心保境安民,保的是咱自己的家,我等豈能不用心用命?”
“散了去,今日先安置下來,也上街看看去,吃酒耍樂,但莫要惹事,咱是在自己的家鄉,不可做那些欺辱人的事來,過兩日可不同了,勞累得緊呢。”
蘇武揮著手,滿臉是笑,咧開的嘴巴真是閉不上了。
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就一千來號人,一千來條槍……
眾人今日,其實新鮮,其實很大一部分人,以往從未出過獨龍崗三莊,哪怕只有幾十里地,也從未來過東平府城池。
這個時代的良家子農家漢,便是這般。
散了人,欒廷玉走到蘇武身邊,便也說:“將軍,其實……練練莊漢,教授槍棒武藝,我倒也不在話下,只是如今不同,正經練兵,我自是多少有些心中沒有底氣。”
蘇武懂得欒廷玉這種擔憂,就怕自己做不好,當然也是沒有正經練兵的經驗。
蘇武也并不覺得把自己會的那一套,用來練這個時代的兵會很奏效。因為蘇武會的那一套,其實更主要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政治思想工作,這才是一支軍隊的真正士氣與心氣所在。
這個時代,暫時還談不上真正先進的政治思想工作,當然,也是有屬于這個時代的思想工作。
所以,這個時代的練兵之法,其實更適合這個時代,畢竟打仗的方法也天差地別。
大宋之法,也不是不出強軍,只是大宋的官場慢慢在腐朽,人心慢慢散了。即便如此,也還出猛人強軍。
蘇武想得這么多,聽得欒廷玉之語,抬手一揮:“走,去見個人。”
營中一處屋內,那林沖被衙門里幾十斤重的大木枷套了頭與雙手,靠坐在墻角是一動不動。
門開了,蘇武帶著欒廷玉走了進來。
林沖倒也不是沒有知覺,也把那大木枷上的頭轉過來看了看,便是低頭懶得多看。
“林教頭……”蘇武喊人。
林沖哪里會答?他大概以為是今日要出發了,往東京去,這回路上,可再沒有魯大師來救了。
這蘇武身邊之人,個個兇悍,此番再押送,定然人手齊備,即便來個魯大師又能如何?
興許……應該也不必押送東京,就在今日,斬殺當場,一顆人頭到了東京殿前司,眼前這蘇武,也是一份好前程到手。
“林教頭!”蘇武再喊。
林沖答話了:“要殺要剮,來就是了。”
話語硬氣,只是林沖并不那么硬氣,依舊低著頭來。
蘇武走到近前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與林沖坐了個平行,慢慢開口:“人生在世不稱意,命途多舛也沒個公道可言,這世道啊,是變了……”
只是這一語,林沖已然微微抬頭來。
蘇武繼續說:“先說那東京,那高俅高太尉,本是街邊破落戶,逞勇斗狠,也不過被王進教頭一通老打,只待他一朝從龍而起,王進教頭便知,帶著老母趕緊走,走慢一步怕是性命不保……”
林沖毫無生氣的目光里起了幾分疑惑,問了一語:“你怎知這些?”
蘇武不管他,自顧自繼續說:“你呢,卻想著那潑皮破落戶興許會講幾分道理……想著他如今貴為太尉,再怎么樣,應當也會講幾分道理吧?”
“你……”林沖起了幾分驚訝,這事,知道的人許多,但真正知道其中細節的人,哪怕是東京里,其實也沒幾個。
眼前蘇武,好似當真知曉一切。
林沖顯然想不通,難道說這蘇武當真差人到處去打探了?乃至到東京里去打探了?
蘇武便也看了看抬頭了的林沖,林沖并不俊朗,相反豹頭環眼,燕頜虎須,看起來就是那種兇惡有種之輩。
便是這一眼外貌,若是軍將,定是悍勇無當之輩,若是賊寇,定是兇惡無比之賊。
奈何林沖都做不到。
蘇武繼續說:“便是刺配你去,臨走之前,你還與自家娘子斷絕關系,只以為這般,就能護住你家娘子與丈人?那潑皮破落戶就能放過他們,你啊,這一身的本事,配了個天真幼稚的腦袋,還配了個懦弱躲避的性子,如此,豈能不落得這般田地?”
“便是要殺就殺,還來數落做甚?”林沖把頭一偏,興許是生氣被這般數落,興許也是轉頭去,不讓人看到他那一臉的失魂落魄。
“刺配了去,路上要殺你,教人救了,到得地方,你也還當真覺得自己能安定此身,還以為那潑皮破落戶會就此作罷,又是陸謙來殺,你說你,除了怨天尤人,怨世道不公,有沒有想過悔不當初?”
蘇武這一番話去,停住了,等個回應。
等了好一會兒,等得恨恨一聲:“悔不當初又能如何?你都知曉得這般清楚了,你告訴我,悔在哪個當初?”
蘇武真告訴他:“悔在沒有學那王進往教頭,說走就走,悔在你以為潑皮破落戶穿了錦衣華服,就當真會人模人樣,當還悔在許多時候,你本還有挽救的機會,卻還一心要避,明明野豬林里死里逃生得了自由,依舊悶頭躲避,只求一個自身安穩,更想不起回去把自家娘子帶出險地……你這般人,可是男兒?”
說著,蘇武站起來了,低頭去俯視。
林沖卻是頭更偏,更低,甚至隱隱之間好聽得幾聲抽泣,聽不真切,不知是不是真在抽泣。
“連在牢城軍中也還有人來殺,你才知道實在沒有安穩了,無可奈何往江湖去避,無可奈何從賊去躲,林沖啊林沖,你半夜睡去,你家娘子可會來夢中尋你?她哭是不哭?怪是不怪?”
蘇武腳步也起,轉圈來說。
林沖忽然轉頭來,淚水倒是沒有,卻是雙眼通紅,鼻頭也紅,恨恨問得一語:“殺人之前,還要這般羞辱,這便是你們這種人的喜好不成?”
蘇武哪里理會這些,便是俯視開口:“你想報仇,對嗎?王倫不能幫你報仇,所以你以他對你不敬自欺,動手就火并了他,把他斬殺當場,晁蓋看起來有幾分本事,所以你覺得晁蓋興許能幫你報仇,你本是禁軍教頭,也能讀書識字,就問你自己,這大宋朝,起得來翻天覆地的大賊嗎?那晁蓋是那般史書所載的世間無雙之雄主嗎?他晁蓋一伙,當真把你倚為心腹了嗎?當真與你已然親密無間了嗎?你失陷我手,那吳用當真不管不顧來搏命救你了嗎?”
林沖本是那恨恨模樣,此時轉頭去,又是個低頭偏頭,不再對視。
幾番話,否定了太多,否定了一個人的一生,否定了一個人作為人的所有價值,否定了一個男人作為男人的所有價值。
卻又句句屬實,句句在理。
這教人如何面對?
這教一個擅長怯懦而躲避的人如何面對?
一旁欒廷玉已然都聽得連連皺眉,他雖然也多少聽說過一些林沖之事,卻萬萬不知道蘇武今日所言的這些細節。
便只當林沖真是一個悲情豪杰之輩,今日再聽,全是悲情,沒有豪杰,當真教人氣不打一處來。
“唉……你林沖這輩子啊,就這么過去了,看似一身本事,不過就是那墻邊的小蟲一般,生也不知所生,死便也就這么死了,無人在意,卻還死得滿心的仇怨憋悶。人生到此,也就罷了……”
蘇武嘆息,唏噓。
那林沖,似坐都坐不穩了,好似渾身無力一般,頭也往下去栽,下巴放在巨大的木枷之上,一時也是那心如死灰模樣,更是那萬念俱空的眼神。
蘇武看來,真只有一個念頭,真他媽不爭氣!
蘇武轉身去,直接出門了。
欒廷玉皺個眉頭,又看幾眼,搖搖頭,轉身也出門去,再把門鎖起來,兩人站在門外十幾步遠。
欒廷玉來說:“將軍,這般人……唉……”
欒廷玉是什么人?有人給他一個教習的差事,他就能為人戰死之輩。
蘇武不說話,只站著。
欒廷玉又說:“將軍何必還如此上心,這般人,沒有救藥了。”
蘇武其實也有這種感覺了,當真是沒有救藥了。
但蘇武說了一語:“等上一刻,就等一刻。”
說著,蘇武抬頭看了看天空,也有氣嘆去,天日昭昭,天日朗朗,若世間真的就生得出這么一身本事卻是廢物的人,那也當真沒辦法。
真去換個前程也不是不行,留林沖在身邊,本來就是風險極大的事,這個風險,得與收益成正比,不能擔了風險,還得一個三心二意的累贅。
欒廷玉聽得蘇武之言,想了一想,又問蘇武:“將軍,他是不是聽不懂啊?”
“他怎么也不能真是個癡呆傻笨之輩吧?”蘇武答著,不能真傻到這個地步了吧?
“是啊,如此深仇大恨,他若真有心求活,有那報仇雪恨的心思,此時便也該是滿心不甘,知道該怎么求個最后一線生機啊……”欒廷玉納悶非常。
郁悶之間,欒廷玉轉頭再去看那關押著林沖的房屋,又是搖搖頭,說:“窮途末路,心中無望,許就是一心求死了。”
“那就成全他!”蘇武說這句話,咬了咬牙。
忽然,就聽得身后有那沙啞而又無力的聲音:“蘇都監……”
蘇都監聞言心中一緊,欒廷玉立馬轉頭去看,看得林沖趴在窗戶縫隙處,欒廷玉又轉頭來:“將軍,他好似……”
蘇武微微抬手,輕聲一語:“待他再喊一聲,喊出急迫來。”
“蘇都監……”沙啞的聲音再來,使了力氣,雖然聲音不大,但好似喉嚨里喊出了渾身的力氣。
蘇武如此才轉頭去看,看那窗戶縫隙處,一雙血紅的眼睛當真帶了幾分渴望。
蘇武起身走過去,門一開,語氣生硬就問:“喚某何事?”
林沖站著,站得不直,正在躬身,雙手套在大木枷上抱不得拳,開口有語:“還請蘇都監指條活路。”
蘇武看著他,沒說話,也沒有動作,靜靜站著。
那林沖躬身下去了,卻看那雙腿,已然一只也在跪去,另外一只也在屈膝。
此時此刻,蘇武才伸手一扶,就問一語:“你還要這條活路去做什么?”
林沖頭已抬起,臉上皆是扭曲,無有淚水,但有那鼻涕而下,當真答話:“為那潑皮破落戶,只為那潑皮破落戶!”
“你要報仇?這般仇人,何人又能幫你報得了仇呢?”蘇武還問。
“有人幫是好,無人幫我便自己來,想方設法自己來!即便不成,死了也是心甘情愿!”林沖直到此時,才有了咬牙切齒。
“你這條活路不好留。”蘇武如此一語,還是搖頭。
林沖雙眼一睜,環眼瞪得大大,盯住蘇武,只說:“都監一直只說他是潑皮破落戶,定是心中也看他不起,都監說那晁蓋不是那史書里世間無雙的雄主,定是都監心懷大抱負,都監!”
喊這一聲沙啞的“都監”,林沖頓在這里,血紅的雙眼只緊盯著蘇武。
“你說……”蘇武手一擺。
“都監智計不凡,膽氣十足,今日一番話語,更是擅于人心,知得我這么多事,定也是思前想后謀劃在前,都監若愿留我,若想留我,只要這條活路在,愿為都監百死!只求來日有那一線機會去報仇雪恨。如此,才不枉費這一身苦練而來的本事,更不枉生為男兒這一遭。”
林沖已是說得激動非常,血紅雙眼中的渴望渴求一點不藏。
一旁欒廷玉皺眉也舒展許多,便是再看林沖,多了幾分可憐之念。
蘇武只問一語:“我如何信得過你?”
林沖左右一看,話語堅定,只道:“請借都監腰刀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