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正的父親正是李家村一帶的里長,為了解決兒子與后妻的矛盾,他便給兒子在臨淮縣衙找了一份差事,待兒子身體稍好,他便帶著李維正去了縣里。
“兒啊!到縣里當差要少說話多做事,這次爹爹給你捐一個小吏,做得好,你還可以繼續向上走,就像楊主簿那樣成為正式官員,關鍵要學會為人處事,嘴巴要放甜一點,放下書生架子,比你早來的都要叫大哥,尤其李縣丞,和咱們家有點遠房親戚關系,這次爹爹就是托了他,以后要稱他為二叔,這些你都記住了嗎?”
雖然李員外一路上啰嗦不停,但他口氣中透出的濃濃關懷之情,卻又和古今父親一般的慈愛和真誠,李維正忽然想起了自己后世沉默寡言的父親,他現在一定還沉浸在喪子的悲痛中不能自拔,還有多病的母親,前世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來,李維正心中一陣難過,便點點頭道:“父親放心吧!孩兒已是兩世為人,不會再向從前那樣胡鬧。”
兒子的話讓李員外十分欣慰,確實,兒子死過這一次后,真的就像變了一個人,什么事情都不再象從前那樣吹毛求疵,而且又臭又硬的脾氣也改了,比如考秀才一事,他早就不想讓兒子考了,不是讀書的料,可他卻不敢提,一提兒子就會大吵大鬧,這一次居然一點聲息也沒有,看來那門親事也可以再提提了。
不料李員外剛起這個念頭,李維正就像他肚中蛔蟲一樣,接口道:“不過父親,那門婚事孩兒還是想退了,孩兒不喜歡葉家二小姐。”
他從小和葉家莊葉老員外的孫女訂了親,十年前葉家大少爺考中了進士,出門當官去了,聽說還做了知府,前兩年葉老員外去世,葉家小姐也就跟她父親去了外地,據說她今年才十五歲,小自己七歲,一個黃毛丫頭罷了,娶一個尚未發育好的老婆,有什么情趣...不對,應該是有什么感情可言。
兒子不愿娶葉小姐的想法,其實李員外也贊成,倒不是因為她是官宦人家小姐,而是她那身板嬌弱無比,絕不是旺子相,他寧可兒子娶一個身體豐滿壯實的鄉下婆姨,給他多生幾個孫子,不過想歸想,但老婆一心想攀官門,他也只得婦唱夫隨了,李員外干笑兩聲道:“這件事暫時不提!不提!”
李家村離縣城很近,走了十幾里路,馬車便進了縣城,臨淮縣沾了中都鳳陽的光,原本是個不足千戶人家的小縣,但朱元璋遷江南十四萬富戶到鳳陽后,臨淮縣便拆了城墻重建,接納了其中三千富戶,二十年過去了,現在的臨淮縣已是有五千戶人家的大縣了,人口眾多,商業十分繁華,朱門大戶比比皆是,兩條河流東西和南北十字相交,使整個縣城呈‘田’字型結構,沿河兩岸便成了最繁華的商業大街。
縣衙位于縣城正中,枕河而建,老遠李維正便看見了一座高高的斗拱式牌樓,牌樓對面是個‘一’字型的照壁,上面刻著麒麟異獸,馬車停在牌樓前,只見上面刻著‘宣化坊’三個字,縣衙前一對石獅子昂頭威武,腳撫幼獅,象征子嗣和恤憫,馬車剛停穩,一名三十余歲的公人便跑了出來,對李員外拱手笑道:“李員外來得好巧,我家老爺正說著你們呢?快隨我來吧!”
“多謝秦典史了。”李員外連忙給兒子介紹這名公人,“這是秦二哥,咱們臨淮縣的典史,以后要好好跟著秦二哥辦事。”
李維正趕緊上前施禮:“小弟李維正,請秦大哥多多關照。”
“李五弟好像變了一個人嘛!”李維正來縣里考過五次縣試,縣衙上下都認識他,因他五第不中,所以眾人都戲稱他‘五弟’,秦典史見他沒有了以前的臭脾氣,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呵呵笑道:“不要叫我大哥,縣老爺會生氣的,叫我二哥就行。”
“是!秦二哥。”
旁邊的李員外見兒子懂事,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便對秦典史笑道:“秦哥兒稍等片刻,我給兒子囑咐幾句。”
他拉著李維正來到照壁后,從懷里掏出一卷寶鈔塞給他道:“這里是四百貫錢,給你平時食宿所用,還有要記住打點同僚,縣丞就別給了,爹爹已經替你打點過了,如果錢不夠就讓人捎信回來。”
說到這里,李員外將中指上的一枚大方金戒指抹下,又塞到兒子手中,“爹爹身上實在沒有錢了,這枚金戒指你收好了,若有什么緊急事情,你可以用來買命,還有千萬不要和人爭斗,萬一出什么事情就回家來,爹爹會護住你,記住了嗎?”
李維正鼻子微酸,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爹爹,孩兒記住了。”
李員外嘆了一口氣,又取來一包衣物交給他道:“這些衣物是你繼娘給你準備的,眼看天要冷了,注意自己添衣服!”
李維正默默接過衣服,又問父親道:“爹爹不能明天再回去嗎?”
“沒辦法,過兩天就要交糧了,爹爹得回去安排。”李員外按住兒子的肩膀凝視他的眼睛道:“孩子,要做個正直的人,這是爹爹對你唯一的希望。”
說完,李員外向馬車走去,步履蹣跚,走到馬車前他偷偷地用衣角擦了擦眼淚,李維正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喊道:“爹爹!”他緩緩地跪了下來,重重地給父親磕了一個頭。
“孩子,以后常回來看望爹爹就行了。”
馬車漸漸走遠了,李維正望著不停從車窗探頭招手的父親,淚水忽然不爭氣地從他眼中悄悄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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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淮縣衙一共分為三堂,整個建筑群雄偉、高大、一派森嚴,大堂位于中軸線正中,是知縣發布政令、舉行重大典禮和公開審理大案的地方,大堂前東西側,依次排列著吏、戶、禮、兵、刑、工六房。
穿大堂,過屏門,可見二堂,這里是知縣預審案件和退堂休息的地方,二堂之后的小型四合院則是知縣的幕友錢谷、刑名二位師爺辦公之所。
三堂是知縣接待上級官員、商議政事和辦公起居的地方,有些機密案也在這里進行審理,三堂建筑回廊寬闊,氣勢雄偉,內部陳設與大堂迥然相異,院內桂樹如冠,繁枝翠蓋,給人以幽靜、神秘之感,三堂左右兩側為東西花廳,是知縣眷屬居住的地方,三堂以北為后花園,也是知縣私人住所。
秦典史帶著李維正來到三堂,他一路細心叮囑道:“老爺年紀大了,精神不濟,寒暄幾句便可,將來老爺也不會多問你的事,以后就跟著哥哥混,有哥哥一口吃的,就絕對少不了你。”
李維正感激不盡,“多謝二哥,小弟記下了。”
三堂正房是知縣平時辦公之地,故而規矩不多,李維正隨秦典史進了房內,秦典史立刻跪下道:“老爺,李維正已帶到。”
李維正忽然發現自己即將面臨人生的第一關:下跪,他剛剛才給父親跪過,那是他發自內心的一跪,可是現在又要下跪,他總覺得對不起父親,但是沒有辦法,李維正只得猶猶豫豫、勉勉強強地跪下了,就仿佛初入洞房的新娘子的第一次,“李維正參見知縣大人。”
半天沒有動靜,李維正挑眼偷看,房間里似乎坐著三個人,正中間是個長著酒糟鼻、病怏怏的老頭,眼睛微閉,仿佛睡著一般,根本就沒有聽見他的到來,這位就是臨淮縣的父母官張縣令了,他四十歲入國子監為監生,在里面熬了近二十年,終于得到了知縣的位子,可他已經六十歲了,精力早已耗光,讓他做一縣之令確實有些為難了。
“李五弟,咱們又見面了。”縣太爺終于開口了,聲音雖然有氣無力,但嘴角卻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李縣丞,這就是你那遠房侄兒?膝蓋蠻硬嘛!”說話的是左邊的楊主簿,他年紀約四十歲,原本是刑房書吏,因為精明能干被破格升為主簿,他臉色臘黃、長得精精瘦瘦,就像個大煙鬼似的,頜下一縷稀稀疏疏的胡子,雖然其貌不揚,可眼睛卻毒得很。
他對面坐著一人,白白胖胖,一團和氣,估計就是那位當縣丞的遠房二叔了,楊主簿的話剛說完,李縣丞原本和氣的臉立刻陰沉下來,指著李維正呵斥道:“本官見你讀了幾年書才舉薦你做小吏,你竟膽敢無禮,來人!給我趕出去,不予錄用。”
“縣丞不用生氣,我只是說說而已,年輕人嘛!不懂規矩是很正常的。”楊主簿瞥了縣丞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倒是縣丞激動得讓人生疑啊,呵呵!”
“楊大人這話是何意?”李縣丞冷冷答道:“李員外身為里長,連續五年交糧在本縣前列,按規矩是可以照顧他的兒子進縣衙做小吏,本官按規矩辦事,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可生疑的?”
“好了,你們二人不要吵了,本縣吃藥的時間到了,大家散了吧!”張知縣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不理會任何人,轉身到后面去了。
李維正立刻明白了他們三者之間的關系,心中不由打起小鼓,他又斜睨秦典史,見他跪在那里一聲不吭,就仿佛和他無關一般,按理他應事先提醒自己,可他卻什么也沒說,李維正不由暗暗嘆了一聲,“果然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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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寶鈔面值一貫、五百文、四百文、三百文等等一共六種,本書稍有些出入,出現十貫面值,與實際不符,另外一貫寶鈔洪武二十三年時市價僅值二百五十文,民間已是金銀和寶鈔混用,嚴刑也難以禁止了,老高特做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