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戰終于感覺到不對,剛才還是吆喝喊殺的戰場猛然變得安靜,就連身后的肉搏都已經停止,他甚至能聽見那些部下喘著粗氣的聲音,這把總離開馬鐙,撐著自己站了起來。
四下看了一圈,卻發現不管是官兵還是闖軍都在看著東面,甚至是停下了廝殺,都在呆呆的看著一個方向。
視線的盡頭,地平線處煙塵滾動,漸漸的耳邊傳來聽見悶雷一樣的聲響,即便是在馬上的他也能感覺到地面上的輕微顫動。
在那煙塵之中,隱隱的也能看見有什么東西從地平線上冒了出來,慢慢的,原來是旌旗飛揚出現在了眼前。
“是咱們山東的大軍,是咱們山東的大軍……”
楊戰瘋狂的晃著腦袋,對著周圍已經呆住了的部下嘶聲的喊了出來,聲音之中已經是帶著些哭腔,在那個方向過來的,只可能是膠州營的兵馬了。
這次反應迅速的還是闖營的兵馬,在槍騎兵后面一人抽出個號角,嗚嗚的吹了幾聲,原本已經把膠州營馬隊兜起來的闖軍馬隊,呼啦一下子收了回來,那些槍騎兵雖然是有散動,可還是逼住前面。
等所有人都是退到后面,這才是一起回轉,直接是渡河而去,驚魂未定的膠州營馬隊已經沒有力氣繼續追擊,等到對方的騎兵遠去,這才是松了一口,那些和槍騎兵對峙的火銃兵才發現,自己手中的火繩已經是熄滅。
每個人都是渾身的冷汗,兩百名膠州營的馬隊,此時已經是折損了將近四十人,楊戰驚魂未定,但也有些欲哭無淚的感覺,這幾天順風順水的追殺,誰想到今日間卻遇到了這個陷阱。
原本以為靠著火器可以逼退對方,但沒想到對方居然用這樣的手段圍殺,大意了,也是自大了,這些年膠州營沒有遇到過什么強勁的對手,就算在淮北被人設伏,也是輕松拿下,陡然遇到這種挫折,楊戰雖然身體非常亢奮的迎擊敵人,而當敵人以走,他卻兩腿一軟,一下子癱倒在了馬上。
他們出來兩天,卻不知道大軍是今日開拔。回到營中他們才知道,這兩日間出來的探馬,竟然已經折損了將近六百多人。
闖軍在吃虧之后,索性是用小股的馬隊作為誘餌,示弱吸引人數比他們稍多的官兵截殺隊伍,然后有優勢的闖軍馬隊在那里等待,到時候趁著對方馬匹奔波,馬力不足,自己這邊以逸待勞,從容搏殺。
如果不是有火器,膠州營馬隊的損失還要更大。闖營的騎兵也不全是精兵強將,也有看著官兵人少,一幫人吶喊著就蜂擁而上,結果被下馬的火銃兵迎頭痛擊,反倒是自己吃了大虧。
李孟和麾下的兵馬是在昨天和這大營匯合,本來在陳六預先得到的消息中,李孟是率領一千親兵和四千騎兵過來支援,一共五千騎兵,這也是不小的力量,可實際上,李孟帶來了一萬兩千人。
在濟南府只留下了四千兵駐守,李孟征用了濟南府和兗州府大量的騾馬和車輛,孔三德的文如商行也是出了大力氣來幫忙籌辦。
算上陸陸續續過來投奔的土豪武裝,已經被動員起來作為苦力和輔兵的原有官兵,這里勉強也能稱得上是五萬人馬了。
和闖軍這實數五十幾萬,對外號稱百萬的大軍來說,這實在是不算什么,李孟到達大營之后,立刻有人給他帶來了對附近地形的地圖和專人過來描述,那些繪制地圖的工兵,所描畫出來的東西還是非常粗略的,很多細節并不能表達出來。
所以畫圖的工兵在畫圖的時候,身邊往往還跟著幾名助手,這些助手就是用來描述所畫地圖那邊的一些細節,他們還有自己的文字記錄。
盡管談不上什么精確,但的確比從簡單的地圖來分析地形地貌要有效率一些,可以知道很多細節和特征。
最起碼,在到達軍營的第一天晚上李孟就知道,在渦水的北岸有一個剛荒廢不到兩個月的砦寨,渦水北岸的地勢是由南向北緩緩的高起,差不多幾百步的長度,但也不算是太高,人馬走在上面不會感覺到疲憊,可能體質虛弱的人,走到坡頂會稍微感覺到吃力,這就是這個樣子了。
但這個地形誰先占據,誰就有占據了先機和地利,李孟到達軍營后,短短的休整了一晚,就立刻命令全軍拔營去往渦水北岸布陣。
這把總楊戰的運氣真是好,若是大軍晚來一段時間,整個的隊列恐怕就要被沖垮打散,那些在馬上的士卒還能跑掉,下馬拿著火銃的士兵可就未必能逃掉幾個,全要死在對方騎兵的沖殺之下。
而且說實話,那五百名闖軍騎兵仍然有機會殺死大部分官兵馬隊,但看見徒然出現的官兵主力,這些闖營的騎兵必須抓緊回去把這個消息報告給大營,這等的戰報,可是一時一刻也耽誤不得。
可這已經是晚了,既然山東兵馬的主力就在這里,那等于確定了戰場就在此處,闖軍的大部隊已經失去了選擇戰場的權力。
因為這次的背棄約定,來豫東攻擊,豫東的糧草和積儲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李自成要和這支逼自己簽訂城下之盟的軍隊打一仗,確定今后進退的范圍,他現在已經打算的很好,雙方的軍隊規模相差的太大,先不說自己勝利的把握很大,就算是失利,對方也沒有打垮自己的能力。
在來到這渦水北岸之后,膠州營再也沒有重新派出探馬,除卻在大營周圍三十里的范圍內布置下警戒的騎兵之外,這些日子一直在外奔波的騎兵都是在軍營之中休整,大軍則是在那緩坡后面扎營。
馬罡、趙能、陳六幾人都是輪換作戰,王海和湯二卻整天的跟隨李孟東征西討,這些人就是膠州營武將的核心。像是后起的張江、魏力、江顯綽等人就要差一點了。
軍帳議事,也就是這些人能夠進入,特別是機密的要事,帳中坐下的人也就是兩位,一個帥案之后的李孟,還有一個坐在下首的陳六,張江站在陳六的對面,而王海和湯二按照老規矩還是站在李孟的身后。
“前次在趙皮寨渡口把郝搖旗逼退了幾十里,然后李自成派人找本將訂約,說是只要本將鎮守山東,他的軍隊永遠不踏足開封,歸德兩府,天下人都說這李闖無信,還真是不假,這才幾個月的工夫,就朝著進開封,朝著這歸德府來了。”
一方總兵和闖王這等反賊定約,大逆不道、誅滅九族的罪名,這都是實打實的,可李孟卻這樣滿不在乎的說了出來。
王海和湯二以及當日的馬罡、趙能都是參與了這次的定約,早就是知道此事,李孟說起來,他們兩個神色沒有什么變化,只是默然聽著。
陳六卻有些驚訝,開口說道:
“我說那闖賊前段時間怎么縮手縮腳,不敢東進北去,原來是和大帥這邊定了約,這闖賊眼下和羅汝才合兵一處,自覺地天下無敵了,那還會把咱們山東兵馬看在眼中。”
說到這里,陳六抬頭看著李孟還有身后的那兩位,帶著些惡作劇的神色,嘿嘿笑著說道:
“這次正好打他個狠得,讓這些陜西河南的蟊賊知道咱們山東兵馬的厲害。”
王海和湯二也跟著笑起來,這兩年來一系列的出外征戰,讓膠州營的將領們對自己都是極為的有自信,雖然山東兵馬一向是低調,可內部都已經認為自家的兵馬是天下第一,不過這李孟話雖然說的隨便,眼睛卻有意無意的瞟了站在邊上的張江一眼。
張江一直是背手肅立在一旁,沒有什么表情,可他的手心、后背卻都是微微的見汗,李孟說的那些他很吃驚,但更讓他心慌的是李孟那無意的一瞥。
作為軍將,跟著大帥在地方上搶地盤,和其他的官兵火并,這都是小事,大明天下的官兵,沒這么干過或者沒被人這么干過的可是很少,而且那些兵丁連個軍餉都不發。
山東兵馬可都是足餉,即便是那些莊丁出身的兵,一家老小也都是勉強混個溫飽,這些莊丁在軍隊之中也能吃飽飯,就沖足餉飽飯,還有充滿榮譽感的制度,去火并友軍,去搶地盤,大家都是毫不猶豫的去做。
張江是世代的軍戶出身,還是在衛所中有一定地位的軍戶出身,對大明朝廷還是念著些好的。
李孟在他面前這么肆無忌憚的說大逆之事,張江心中還真是難以接受,但他也知道之所以當著他面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把他當做自己人,另一種是用來試探他對這個團體到底到忠心到什么樣的程度。
那一瞥很說明問題,陳六說完之后,軍帳之中有些安靜,不知道為何,張江卻覺得軍帳中的這幾個人都是在盯著他看。
對朝廷忠心耿耿,盧象升、楊國柱這樣讓人心涼的例子在前,想要蒙混過日子,左良玉和賀人龍的手下好像是乞丐一般,在膠州營呆的時間長了,覺得要是如那等軍將一般,真是體面喪盡。
投靠闖軍,投靠流賊,做官兵這么久,已經是都司的位置,按照膠州營的升遷規矩,做游擊,做參將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情了,要知道張家最大的也不過是個千總,還是當年在山東平彌勒作亂賺來的軍功。
“跟著你家大帥,咱們張家的榮華富貴幾代人都能無憂,你叔叔我總覺得這事情太稀罕,肯定是你爺爺做了什么大善事,要不就是祖宗的陰德落在你身上了。”
在這樣有些微妙的時刻,張江莫名想起來他叔叔和他說過的這番話,利害權衡,并不需要太長的時間,張江很快就是打定了主意。
上前一步,抱拳說道:
“大帥,眼下的闖賊把陜西總督傅宗龍收攏的陜西邊兵全部的接手過去,又有羅汝才的兵馬和他合流,他的實力和幾個月前已經不能同日而語。”
這話都是隨大流的話,不過李孟卻有些寬心,笑著說道:
“張江,你有什么想法,說來聽聽?”
張江又是彎彎腰,環顧一周,朗聲的說道:
“闖賊實力如此,心氣和以往定然是不同,我軍雖強,但若是僅僅逼退或者小勝,闖賊必然以為我軍不過如此,只要仗著人多和我軍消耗起來,也是個麻煩,我山東兵馬所圖,應不是這泥潭一般的河南。”
張江頓了頓,看見李孟臉上的神色,心中大定,在那里斬釘截鐵的說道:
“這一戰,我山東兵馬不應留什么分寸,而應該全力的出擊,徹底的打疼闖賊,以他們現在的規模,咱們這次所來的兵將打敗他容易,滅他卻難,斷闖賊一臂,讓他不敢在觸犯我軍威嚴,卻依然橫行中原,這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兩全其美,這美的肯定不是大明江山和朝廷,張江這么光明正大的說了出來,固然是好的建議,可也有表明心跡的意思。
軍帳中又是稍微的安靜,不過在這個安靜中,兗州都司張江卻沒有方才的緊張,而是頗為的坦然,李孟和陳六對視一眼,站起來哈哈大笑,很是愉快,大聲笑著說道:
“果然是我老營出身的軍將,用起來貼心,想事情卻也明白,說的不錯,諸位,傳令下去,與闖賊一戰,人人當奮勇向前,不可退后!”
這句話說完,坐在椅子上的陳六也是站起,和屋中的諸將一起抱拳躬身,齊聲說道:
“遵大帥軍令,勇猛向前,決不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