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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驚弓之鳥
其實,趙武想說的是:在一個公平、公正的社會里,一名統帥的陣亡跟一名普通人的陣亡沒什么區別,因為在公平競爭的環境下,國內馬上會有新的人才脫穎而出,繼續引領晉國前進。
與之相對應的是:代國就不同了,奴隸制的代國,國君是整個國家的大腦,一旦大腦受到危害,其余的代國人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對面的代軍突然炸營就說明了這點。而代軍的崩潰意味著:中行吳已經開始對代國都城進行攻擊。這一戰況經過輾轉傳遞,在趙武援兵到來之后,終于壓制不住了。
在這種情況下,失去大腦的代人能不炸營嘛?
日落時分,陽黨返回河的南岸,證實了趙武的猜測:“河對岸代軍全撤了,燕公子離不見蹤影,代軍連帥帳都沒有收拾,行李都丟棄在原地,我從帳篷里發現幾封竹簡信,信上說:庚午日(十一天前)中行吳開始攻擊代國國都,晉人攻城日夜不停,代君生命處于危機當中,因此要求各部酋立即回援,以解救國都圍困——主上,代軍都沖他們的國都去了,我們過河安營吧。”
眾人都用殷切的目光望向趙武,趙武輕輕一笑:“中行吳攻城日夜不停,這得多大的傷亡?他中行吳只帶了一個軍,怎就不記得曲沃的教訓,面對堅城,豈可硬攻……至于你們,你們蠢蠢欲動,拿到忘了之前我們的商議?似乎,幾天前大家都要求放任代軍潰散,如今我們的戰略目地已經實現了,著什么急。”
稍停,好像是在說服自己,趙武自言自語:“我是來‘占領’的,代人潰散而逃了,土地還在,而我的戰略目的就是土地,至于代國的國都,中行吳既然敢跳出來,那就必須承擔責任。我答應過他,這份滅國的功勞屬于他,所以,在他自認失敗之前,我絕不干涉。”
齊策馬上接口:“棘蒲地區經過燒荒,大片的叢林已經燒成了空地,現在我軍前鋒壓在駝河南岸,剛好派人回去,召集家人經營棘蒲。”
眾人談論到這里,趙仲平一下子想起來了:“主上,秦后子已經派人來勘測河流狀況了,并確定三處選址,我已經安排屬下好好招待秦后子派來的匠師,并要求他們在第一場雪之前,完成架橋任務。”
趙武一甩馬鞭,輕松的說:“我被圍困的消息,現在已經傳入國內了吧?不知道朝堂上該發生什么樣的地震……我們就在此處扎下營寨,回身經營駝河南岸。”
侯晉插嘴:“棘蒲一戰,我軍幾乎丟棄了所有輜重,如今我們既然有了騎兵增援,又與黃河南岸的領主們聯絡上了,加上援兵已到,我認為還是勉強追擊一下,至少要把他們驅趕出視野范圍。”
“不用”,趙武擺擺手:“立刻向國內發出信號,另外——馬上派人向國君奉獻駝河南岸的土地,要求國君盡快把這些土地封賜給功臣們……我們小看了代人,我已經受到懲罰了。現在代人奔中行吳去了,正好,讓他也嘗嘗跟野獸打交道的滋味。也好讓他明白,離開了我的支持,他什么都不是。”
既然不用追擊了,陽黨渾身松弛下來:“我在北岸射了一條鹿,正好敬獻給主上,唯一可惜的是,我們丟棄了所有的調料,不過鹿肉鮮嫩,即使沒調料也很可口,請主上品嘗。”
此時,一群秋雁從天空中嘎嘎的飛過,大雁在天空中排成了人字形,向著南方優雅的飛翔著,趙武抬眼望望天空,忽然笑了:“我聽說有個‘驚弓之鳥’的諺語,陽黨,你能看出來那隊大雁里,哪只是驚弓之鳥?”
陽黨眼皮也不抬:“我只看出代人是‘驚弓之鳥’。”
趙武輕輕笑了,他揮了揮手:“命令三個百人隊渡河——不,派五個百人隊,讓他們占領河對岸、‘代人丟棄的營寨作為我軍前出警戒哨,如遇攻擊,準許他們立刻撤往南岸。”
稍停,趙武訕笑的說:“我曾聽說,石器時代實際上就是玉器時代,因為石頭中最適合做石刀、石斧的,是硬度較高的石頭,而高硬度石頭,一向被稱為‘寶玉’……過河的士兵,不妨幫我搜集一下代人留下的石器。”
接下來的幾天,悠然而平靜。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了三天,借助騎兵的威力,趙軍逐漸開始掌握自己所處的地理環境,當然,晉軍大部隊的消息也跟著傳來:中行吳在與趙獲分兵之后,首先攻擊鮮虞。
可惜晉國人動手的稍晚了,復國的中山人已經在鮮虞地區修起了簡陋的城墻。那城墻雖然簡陋,但實際上,整個春秋時代,列隊的攻城技術更加簡陋。當年晉軍集結天下諸侯圍攻偪陽小城,卻也久攻難克。遍觀諸國攻城史,春秋唯一擅長攻城的將領還得算趙武,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中行吳雖然擅長兇猛的陣地對攻戰,卻對城市無可奈何,他頓兵城下,久久攻擊未克,幸好,不久他獲得了趙獲的增援。
從代國撤退的趙獲輾轉來到鮮虞,他的兵力雖遭受重大損失,但他帶來的趙氏攻城技術,卻使中行吳不再趕到窘迫,大喜之下,中行吳無視了趙獲在南方的戰敗,令趙獲制造大量趙氏攻城梯、攻城車后,中行吳發動了更加猛烈地攻擊,最終,在趙氏武士的攻城器材協助下,中行吳艱難攻克了鮮虞,斬殺了中山人扶持的新國王,俘虜大量中山國壯丁。
稍后,中行吳留下一部分輕傷員,以及少量輜重兵守衛鮮虞,他繼續帶領大軍向燕國方向挺進,但在燕國邊境,中行吳遭遇了“拒絕入境”的待遇。燕國人嚴陣以待,對曾經假途滅虢的晉人非常警惕,他們堅決拒絕中行吳入境,也拒絕了協同作戰的請求。迫不得已的中行吳只好帶領疲憊的軍隊轉向代國——此時,他只剩下微弱的攻擊力了。
在此情況下,原本中行吳只有采取長久圍困的策略,對代國國都(今蔚縣附近)圍而不攻,但禍不單行,趙獲也許出于羞愧,在隨后的戰斗中表現的非常積極,他視察代國國都城墻的時候,由于過于接近城墻,被守兵射傷。隨后因傷情嚴重,被迫送往后方的鮮虞進行治療。失去了副手的中行吳只好咬牙堅持,現在,他現在更盼望的是趙武的增援,而不是來增援趙武。
從趙獲那里,中行吳已經知道趙武已經來到了代國,他四處派遣斥候尋找趙武,終于與趙氏的斥候碰上了,便一同來到營寨,向趙武苦求援兵。
中行吳的使者言辭懇切,趙武表情淡淡:“現在的問題不是攻城,是要過冬。眼看就要冬天了,大河結冰,道路積雪……我們已經沒時間攻城了,我們只來得及從國內運送一些過冬的物資。”
中行吳的使者趕緊表態:“我們從鮮虞獲得數不盡的羊皮牛皮馬皮,還有數不盡的羊毛,這些物資足夠讓我們越冬了。”
“代國的冬天可不像我晉國,你還沒有去過海邊,海風凜冽,即使看起來太陽懶洋洋的,那風吹到身上,寒氣直入骨頭中。所以,僅僅靠裘皮御寒,還不夠。
在這種情況下,蟻附攻城不可取,對于我軍來說,這種攻城手段傷亡太大,你回去告訴中行吳,讓他就地堅守,等待春天的來臨。”
使者嚎啕大哭:“執政,你說的對啊,代國的冬天是嚴酷的,我軍已經身處敵圍,雖然包圍了代國國都,但兵力匱乏,在這種情況下,執政若不救援,明年這時候就請在荒野中尋找我的尸首吧。”
齊策趕緊解釋:“你沒看到嗎,我們也遭受了攻擊,并受到了重大損失,如今營中的主力是黃河南岸來的當地領主,我們根本無力救援啊。”
趙武擺了擺手:“你放心,我是不會讓中行將軍過不了這個冬天的。”
一扭身,趙武下令:“傳令:全軍收拾行李,準備出發……”
使者臉上露出了笑容,他以為趙武打算親自救援中行吳,沒想到趙武下一句話卻讓他跌入冰窖里——“冬天就要來了,我們全軍退往黃河河中的那片河間地帶,此地需要留下一名智勇兼備的將領駐守,誰敢擔當這一重任?”
論到智勇兼備,在趙武心目中潘黨算不上,倒是貴族出身的英觸與衛敏有這個資格,兩人相互望了一眼,英觸沖衛敏拱手:“留守此地,恐怕要仰仗騎兵,我擅長持戈在車上戰斗,對于騎兵戰術,我不如你。”
英觸謙讓了,衛敏點頭:“主上要派人留守,舍我其誰?”
使者大哭:“不能啊,元帥,上軍佐還在期盼元帥的救援……”
趙武打斷對方的話:“現在的問題是應付寒冬,而我必須后撤,以保證運輸線的安全……衛敏,我給你留下兩千人,全是騎兵,我撤走之后,你立刻去河對岸,劫掠代人的農田以及村莊,把能搞到手的糧食全部捏在手里,等大雪降臨,你就用手中的糧食雇用代人幫助你修建武城,當然,我在后方也會源源不斷的向你輸送筑城物資。”
稍后,趙武補充說:“北岸那座代軍丟棄的營地也不要放棄,如有可能,你就攻下肥城進入城中安營,身后留下來的兩座營寨,每座營寨派駐百余人留守即可,不過,明年開春,我希望這兩座營寨變成石頭做的堡壘。”
吩咐完自己的家臣,趙武轉向使者:“我知道中行吳的脾氣,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也不會派你來求援,但中行吳終究是錯了,他過高的估計了事態的嚴重性。他以為自己無力攻擊,那么就會陷入代人的圍攻當中,但實際上,代人也沒有力量發動攻擊了……
我派幾個人回去,跟中行吳溝通一番,這幾個人回頭就是我軍的向導,負責引領輜重物資補充你們的軍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中行吳領軍出征,他的責任就是攻下代國。代國的國力我們早已經有過衡量,憑借中行吳的力量,完全能戰而勝之,你告訴中行吳,請他繼續履行自己的責任。”
使者愣了一下,跪下來磕了個頭,揚起淚臉回答:“元帥既然這么說,那么我請求元帥明年一定記得在荒野上尋找我的尸骨,將我的尸骨葬入家鄉。”
趙武輕笑說:“沒那么嚴重,我南岸的隊伍帶來大量的越冬物資,全送給你。至于我,黃河上我軍的商船絡繹不絕,等我退到河岸,與商船溝通一番后,你們會源源不斷的獲得物資補充。
你放心,中行吳有這個能力,他帶領一幫武裝到牙齒的鐵器時代士兵,如果打不過一群石器時代的野人,那是中行吳不盡責。”
使者重重的磕了個頭,站起身來,神色悲壯的出營而去,等他到了營門口,一小隊士兵跟在他后面,使者視若無睹,他聽任這些士兵隨行,但卻不愿與這些士兵發生任何聯系。
與此同時,趙武被圍困的消息傳回國內,這一消息仿佛一顆氫彈被引爆,感到震撼的不僅是晉國的公卿,連盟國國君也被爆炸力波及,他們得到消息后,立刻派出車馬,趕緊與晉國溝通……一時之間,晉國的大路上全是列國使者來往的車隊儀仗。
接到消息的執政府一片慌亂,戚林父忍耐不住,跳著腳大罵:“趙獲當斬!說什么行軍當中突然遭受攻擊,他是一位將軍,已經帶領軍隊進入敵境,行軍當中居然不加防范,這將軍是怎么當的?”
叔向臉色鐵青,他拿著軍報連續喘了幾口氣,努力想放平聲帶,但他的聲音依舊顫抖著:“他是蠢貨,但卻是晉國的蠢貨。而我晉國還沒有斬殺敗軍統帥的習慣,我們不能讓敵人獲得兩次勝利。”
戚林父怒目圓睜,準備反駁,叔向趕緊又補充:“趙獲原先在中山國的時候,協助當地領主驅逐流竄的狄人,他做得很不錯,也因此才得到晉升,但現在看來,趙獲可能是一個合格的行政官員,但卻是一個不合格的將軍。”
叔向這么一說,戚林父馬上醒悟過來,他長長的松出一口氣,努力將身體松弛下來,慢慢的說:“既然趙獲不適合做將軍,那么我們是否要向中山國派出一位軍佐,以輔佐中行吳繼續戰斗。”
不怪戚林父緊張,現如今,趙武的存在就是戚林父的天。戚林父原先是衛國的執政,他出逃到晉國之后,趙武收留他,是頂了很大壓力的。因為按照春秋法則,別人的臣子你不能當作自己的臣子來使用,除非這位臣子原來的君主,其所在家族已經覆亡。
但戚林父原先侍奉的衛獻公還活著,他把自己的封地敬獻給晉國,獲得了在晉國的安身之地,但僅此而已。鄭國的子產、齊國的晏嬰、宋國的子罕都認為,身為霸主,容留別國的逃臣還罷了,接納逃臣敬獻的封地,那就過分了。晉國是霸主國,小國寡民誰不期望獲得一個晉國綠卡,如果晉國用這樣的政策引誘列國小領主叛逃,那么列國不免要支離破碎了。所以,晉國的行為不符合春秋法則。
戚林父出逃的時候,剛好衛國國君衛獻公做了對不起晉國的事情,再加上當時主政的是貪婪無比,又一毛不拔的范匄,這位元帥連別人跳舞的姿勢正確不正確,都能成為發動國家戰爭的理由。在范匄的霸道之下,列國諸侯只敢腹誹,不敢當面抱怨。
幸好那時戚林父做得很低調,他以趙氏家臣的名義低調的生存著,生怕引起列國的不滿。既然如此,列國也有意識的屏蔽了戚林父的存在,權當做這位前任衛國執政并不存在……
然而,最近,列國諸侯已經無法忽視戚林父了,在晉國新領導班子的調整當中,戚林父一躍成為晉國的亞卿,掌管霸主國的錢袋子,這讓列國諸侯非常不滿——你趙武收容一位鄭國逃臣侯晉,我們瞧著你挺識趣的,為了不讓侯晉在我們眼前晃悠,惹我們心煩,還特地打發他去東海墾荒。
但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后來你又收納秦后子,還把戚林父的地位抬得那么高,這就有點過分了,這違反了一切封建法則……
不過,列國雖然抱怨不停,但在他們心中,喜歡細聲細氣說話的趙武,沒準還是一個比范匄更可怕的人。范匄雖然看似兇惡,但也是“給錢就能打發”,而現在這位執政,家財萬貫的,人都看不上你那點小錢,要想收買這位執政,花的血本似乎有點大,很多國家都自認花不起這份錢。
更況且,霸氣凌人的范匄終究是貴族,給筆錢對方就能與你溝通,做事多少還講究一些貴族禮儀,但眼前這位元帥,初次出戰的時候就敢追殺楚王,隨后愈發不可收拾了,他曾追殺過鄭君、追殺過齊君、追殺過楚王,肢解了衛國,割取了齊國的大片土地……被他滅了的國家有好幾個。
這樣的人,可能不發火則已,一旦發火了,比范匄還可怕——好歹人家范匄也未曾滅過一個國家,倒是滅了晉國國內一個顯赫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