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二世三年十月,白馬津。寒風蕭瑟,最后一名騎士牽著戰馬跳下了船,顧不得抹去臉上的水珠,緊走兩步,趕到了自己應該的位置上。十萬秦軍如同一塊沉默的生鐵,靜靜的佇立在黃河邊,身后就是奔流不息的黃河,嘩嘩的水聲亙古不絕,而他們的眼神,卻只在挺立在戰車上的武城侯集離身上。
王離四十余歲,身高八尺一寸。長方臉,或許是北地的胡風吹多了,額頭上過早的爬上了兩道皺紋。稀疏的胡子打理得整整齊齊。薄薄的嘴唇緊閉著,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這十萬部下。
這些都是他從邊塞帶來的精銳。隸屬長城軍團。這幾個月來一直在河北與趙人作戰,打得趙軍狼狽不堪,只能龜縮在邯郭城里不敢動彈。本來他要一鼓作氣拿下邯鄲的,可是章邯在東阿大敗于項梁之手,部下損失殆盡,只能守著濮陽不敢動,眼睜睜的看著項粱東征西討,二世下令從關中調集最后的兵力支援章邯,又怕來不及,所以派六百里加急通知王離,讓他帶領長城軍團先來增援。
王離對章邯沒什么好感。王離出身將門,他的大父王剪、父親王賁都是大秦帝國赫赫有名的戰將,他從弱冠起就征戰沙場,不到而立之年就擔任了長城軍團的副將,與主將蒙恬相交甚厚,父子兩人跟隨始皇帝東巡,刻石紀功,是何等的榮耀。
他從小結交的都是名將,對章邯這個突然之間冒出來的將領。他從心底里看不起。章邯出兵以來。雖然連戰連勝,可是打敗的都是一些烏合之眾,現在終于遇上一個有點真本事的項梁了,就輸得一敗涂地,這更證實了王離的估計:他就是機緣湊巧才出頭的庸才。
盡管發口此,陛下的詔書他不敢不聽,否則的話,蒙恬的下場就是他王離的榜樣。三年前的那個夜晚。當王離捧著長城軍團的兵符,看著威鎮塞北十幾年的蒙恬一點反抗也沒有就被捆成了棕子,他就再也不敢小覷那詔書的威力。
渡河,卻不是為了救章邯。而是為了掃蕩河南,再建不世功業。
看著這十萬精銳,王離信心滿滿,什么項梁,什么韓魏,統統都是不堪一擊。
“去濮陽妻離淡淡的說了一聲。
“喏。”副將蘇角應了一聲,揮動令旗,十萬秦軍如滾滾洪流,向濮陽開去。
章邯出城十里相迎。
王離手扶車軾,腰桿挺得筆直。目光似專注,又似空洞的看著對面的空氣,并沒有按禮節下車。按詔書的意思,他來增援章邯,是要聽章邯指揮的,他對這一點十分反感,有意無意的想給章邯一個下馬威。一聲令下,長城軍團的十萬精銳在他的身后整齊劃,一的停住了腳步,奔騰的煙尖如同一條狂怒的巨龍,沖出了隊列,將章邯等人吞沒。
“豈有此理。”章平大怒,虎著臉就要沖出去和王離理論,卻被章邯一把拽住了。章邯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拉著章平的腰帶,輕輕的咳嗽了兩聲。煙塵散去,章邯滿面笑容的跳下了車。趕上前去,遠遠的就拱起了手:“王將軍,可把你盼來了
王離不動聲色的笑了,在章邯即將趕到他的戰車面前,縱身躍下了戰車,笑容從臉上一下子綻放開來,他拱著手,緩緩的彎下了腰:“有勞大人相候,王離感激不盡。”
“無須多禮,無須多禮。”章邯連忙伸手去扶,他還沒碰到王離,王離剛剛彎下了腰已徑直了起來:“多謝大人。”
章邯似若未見,一只手親熱的拉著王離的手臂,并肩向自己的戰車走去。章平、司馬欣迎了上來。向王離行禮,王離泰然自若的受了,隨后蘇角等人和章平等人見禮,互相說著久仰之類的套話。
章邯將王離請上了自己的戰車。并把車右的位置要讓給王離,王離謙虛了兩下,也就應了。兩人一邊說著閑話,一邊進了城。自有副將在城外扎營不提。
章邯在城里擺下了盛宴招待王離、蘇角等人,席上,眾人絕口不提戰事,只是敘說一些陳年舊事,聽王離等人說說匈奴人的習俗,說到有趣處,滿堂大笑,賓主盡歡。
第二天,章邯請王離前來議事。王離很矜持,章邯卻一反常態,笑容滿面,說話的時候向前傾著身子。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王將軍,如今逆賊項梁正在猛攻定陶,項羽、劉季等人在外黃、宛胸一帶。韓成在新鄭,魏豹在大梁,各有兵數萬。邯不才,束手無策,不知將軍有何高見
王離膘了章邯一眼,伸出兩根手指念著頜下稀疏的胡須,略一思索:“六國之中,以楚為首,陳勝起義,天下震動。大人擊殺了陳勝,卻又有項梁復起,死灰復燃。韓魏齊都以楚為先,自然當先擊
章邯點頭:“那將軍以為,如行擊楚為好?。
章平頓時火了,他瞪起眼睛網要說話,卻被章邯掃了一眼。章邯澠7其道!“將軍的實力,擊敗項粱并不難。可是萬被潁淵了。那可就不妥了。”王離網要說話。章邯抬起斷了他:“河北戰事未了。將軍不宜久在河南,且陛下有旨,要我等著意關中安全。如果項梁潰敗。一路退卻,我軍再想擒獲他,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戰事拖得太久了。恐怕陛下會不高興的。”
王離被噎了一下,沒好多說。章邯說的對。項梁如果不死,他還會卷土重來,而楚國不滅,齊、韓、魏諸國的心就不會死,一個城一個。城的去攻,哪一天才能平定山東?趙國貼近秦國腹心,萬一再有象周文那樣的家伙溜進關中,那可就麻煩了。現在關中的情況比當初還要緊張,當時只是兵來不及調,至少還有刑徒可以應付,現在卻是兵也沒有,刑徒也沒有。
他感到了一絲憤怒,因為趙國是他的戰區,他來援助章邯,章邯卻指責他戰事拖延得太久。他卻沒有想到,是他先貶低了章邯,而章邯說的卻只是一個事實。
“那依大人之見呢?”王離不悅的說。
“以我之見,引聳潛近,將軍率騎兵斷項梁后路,我從濮陽出兵,與項梁會戰于定陶之下,務必一戰擊殺項梁。
章邯淡淡的說。王離皺起了眉頭。對章邯的安排有些不爽,章邯做主力。他只是斷后路的支軍?他本想反駁,想了想,卻又沒有吭聲,拱了拱手應道:“就依大人號令。”
王離走了,帶著兩萬騎兵取道長垣、宛胸。繞到定陶東面,切斷了項梁向東向南的退路。章邯得知消息之后,立即從濮陽出發,以章平為前鋒。帶領十萬秦軍,直撲定陶。正在圍困定陶的項梁聽到消息,不驚反喜,對范增大笑道:“章邯這個匹夫,終于來了。”
范增也笑了,但是他卻不象項梁那么開心,他有些擔心的對項粱說:“章邯這個人很謹慎,上次被君侯打敗。他一直縮在濮陽不出來,這次怎么突然主動進攻了?就算是他收攏了散卒,也不過兩三萬人,自保有余。進攻卻是不足。我軍有十余萬人。圍困定陶已經數月,他不可能不知道。既然他還敢來,想必是一定把握的。君侯,會不會是關中的援兵到了?或者是河北的王離來了?”
“管他是關中的援軍還是河北的王離呢,來了更好,就在河南把他們擊敗了。我們就可以順順當當的入關了。”項梁不以為然,背著手在大帳里來回踱著步:“如果是關中的人馬,那么關中恐怕就沒有多少兵力了。如果是王離的長城軍團,那也不錯,擊敗了他,秦人的大腿就被我們砍斷了一條,至于另一條,,嘿嘿嘿。想必他也指望不上了。”
范增聞言一笑。秦人除了關中的子弟兵毛外,還有兩大軍團,一個就防備匈奴的長城軍團,三十萬人,以騎士和材官為主,一個是攻擊南越的南越兵團,五十萬人,以樓船士為主。南越兵團的士卒以楚人為主的江淮子弟,他們在陳勝起事之后,就封閉了邊境,坐觀成敗,雖然項梁現在沒法得到他們,但是他們也不會幫秦人。只要擊敗了長城軍團和關中子弟,秦軍的主力就算是完了,關中就門戶大開,任君采椒。
“天下要平定了,饗士卒,等章邯來決戰。”項梁一擺手,哈哈大笑。
“先生不要把長城軍團看得太重了。”項粱撇了撇嘴,有些不屑一顧:“田榮就是被秦人給嚇怕了,所以不敢來,還找什么借口,說要我交出田假才肯出兵相助。哼,我交出田假,他就敢來嗎?他把我當三歲小兒?他不來,我不是照樣把章邯給打敗了?”
范增沒有吭聲。
田檐在臨濟戰死,田榮收拾敗兵退回齊國。他還沒有回到臨淄,齊人已經聽到了齊兵大敗的消息,就立了田田假也是齊國宗室,是齊國最后一任王田建的弟為王,田角為相,田間為相。田榮聽說之后,大怒,返回齊國攻擊田假,田假不敵,逃到了楚國,田角跑到了趙國,而田間在之前領兵救趙,當然更不敢回來了。田榮立了田繡的兒子田市為王,自任相。田橫為將,復定齊地。項梁與章邯大戰之前。因為兵力不足,沒有絕對的把握,就派人去見田榮,要求齊國出兵相助。結果田榮說,要我出兵可以,你們楚國把田假給我送回來,趙國把田角、田間送回來,我就出兵。楚趙不肯答應,田榮也不出兵。
項梁一直覺得,田榮不肯出兵,不是因為田假等人的關系,而是他被秦人打怕了,臨濟城下一戰,齊軍慘敗。把田榮的膽氣全打沒了,他根本不也面對秦軍。這也不稀棄,秦軍出關以來,連戰連勝,以善戰著稱的楚軍都沒有把握,更何況齊人呢。
東阿一戰,項粱擊敗了章邯,心里的緊張去了,忽然發現秦軍也不過如此,他對田榮就更不屑一顧了。讓他在齊國呆著吧,等我入關大“潦回來再收拾他只反正齊人除了等死,其他的什么也標碟
項梁喝了點酒。早早的睡了,他要為明天的大戰做準備。范增想勸也無從勸起,這個時候的項梁志得意滿,已經不象開始的時候那么聽他的意見了。他站在大帳外,看著月朗星稀的夜空,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總有一些不安。是因為秦軍,還是因為項梁的驕傲?范增說不清楚。好在項梁還沒有輕敵,他還能慎重對待秦軍,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可惜,子羽和子異一個都不在,連個能和項梁說上話的人都沒
范增在帳中坐了半夜,心里的那絲不安總是縈繞在心頭,雖然睡下了,還是不塌實。直到寅時,他才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剛睡下不久,他又驚醒了,看著搖搖晃晃的青銅燈,他冷汗淋漓。緊跟著,他就感覺到了大地的顫動,這是一種不祥的顫動。
范增忽然想起來,章邯在臨濟城下大敗齊王田繡,就是夜襲。
“奇怪,是什么聲音?”一個看著遠處夜冪下的曠野不解的說。
“不知道,好象是牛群奔跑的聲音。”另一個摸著頭瞎猜道。
“牛群?你別說,還真有點象,不過,牛能跑這么快嗎?”
“誰知道呢。唉,你看,有火把,一個”又是一個,哇,好多,”那個士卒忽然停住了,張口結舌的看著夜空里如繁星一般冒出”
”幾乎就在同時,望樓上的士卒敲響了示警的銅鑼,尖利的銅鑼聲響徹云霄。
靜靜的軍營忽然之間就象是潑進了一勺水的熱油鍋,片刻之間就炸響了,鼓聲大作。睡得正香的士卒們一個個沖出了軍帳,莫名其妙的看著外面。他們大多都衣冠不整,有的沒戴頭巾,有的沒穿外衣,更多的是沒有帶武器,他們茫然的看著亂成一團的軍營,恐懼之心剎那間就籠罩了全身。
范增二話不說。仁邊招呼親衛們集結,一邊向著項梁的大帳飛奔。項粱的親衛網要上來攔他,范增一把將他推在一邊,沖進了大帳,大聲吼道:“君侯,快起來,秦軍夜襲。”
項梁瞪著瞪脆的雙眼,赤著上身坐在被子里,一個光著身子的年輕女人縮在他的身側,用被子蒙住了臉。范增哪有空去看她,一把就將項梁拽了起來。大聲吼道:“夜襲,秦軍夜襲!”
項梁一驚,昨晚喝下去的酒全變成了冷汗,他縱身跳了起來,大聲叫喊,卻發現什么聲音也沒有。他急得網要叫,范增已經拽著他沖出了大帳,才沖出擊兩步,又以和他的年齡不相趁的速度返回大帳,一把揪起錦被就沖了出去。等他沖了大帳,那個女人的尖叫才出口。
“快走,快走!”范增將錦被罩到項梁的背上,大聲催促道:“君侯快走。”
“我不能走!”項梁一甩手,將錦被扔到一旁,瞪著眼睛大聲喝道:“擊鼓,迎戰。”
范增急得汗如雨下,秦軍已經到了,馬上就能沖進大營,而楚軍亂得如一鍋粥,要想整好隊形迎戰,沒有半個時辰根本不可能。有這個時間,秦軍只怕已經殺進了中軍。更可怕的是,一旦前軍被秦軍擊潰,向后逃跑,沖撞中軍,項梁根本就沒有整軍的時間。
“快走!”范增圓睜雙目,沖著項梁怒聲大吼:“君侯,帶著親衛營沖出去,還有一線生機,再拖延下去,我們一個也逃不掉。”
項梁呆若木雞。站在那里,一時不知道如何才好。寒光吹到他的脊粱上,冰徹入骨。連心都涼了。十幾萬大軍在手,卻被秦軍夜襲,自己怎么會犯這樣的錯誤?
范增顧不上許多。重新撿起錦被裹在項梁頭上。七手八腳的將項梁推上了戰車,大聲命令親衛營護著項梁出營。項梁發呆的功夫。他已經聽出了秦軍來的方向,西面是步卒,東面是騎兵,定陶的北面就是濟水,倉促之間根本沒能渡水的可能,向南,項羽、劉季都在南面,韓、魏也在南面,只有向南才有逃生的機會。
清醒過來的項梁在親衛營的護衛下沖出了大營。這個時候,章平率領人馬已經沖了進來,秦軍將士們興奮莫名。拿掉了含在嘴里大半夜的枚,放聲大喊。號呼殺進。東面,兩萬騎兵象一陣又一陣的風從大營旁邊專,過,將連綿不絕的箭雨傾瀉到混亂不堪的楚軍大營里。楚軍驟逢襲擊,求救的鼓聲此起彼伏,卻聽不到中軍任何消息。慌亂不已的將士們支撐了不久。就開始崩潰,他們呼喊著狂奔亂走。有武器在手的就亂砍亂殺,不管那是敵人還是戰友,誰擋路就殺誰。
兵敗如山倒。章邯在定陶城下再次上演了一幕夜襲的好戲。一舉擊潰項梁十萬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