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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借尸還魂

更新時間:2010-01-01  作者:古龍
第一回借尸還魂

這不是鬼故事,卻比世上任何鬼故事都離奇可怖。

九月二十八,立冬。

這天在“擲杯山莊”發生的事,楚留香若非親眼見到,只怕永遠也無法相信。

“擲杯山莊”在松江府城外,距離名聞天下的秀野橋還不到三里,每年冬至前后,楚留香幾乎都要到這里來住幾天,因為他也和季鷹先生張翰一樣,秋風一起,就有了魚鱸之思,因為天下惟有松扛秀野橋下所產的鱸才是四鰓的,而江湖中人誰都知道,“擲杯山莊”的主人左二爺除了掌法冠絕江南外,親手烹調的鱸魚膾更是妙絕天下。

江湖中人也都知道,普天之下能令左二爺親自下廚房,洗手做魚羹的,總共也不過只有兩個人而已。

楚留香恰巧就是這兩人其中之一。

但這次楚留香到“擲杯山莊”來,并沒有嘗到左二爺妙手親調的鱸魚膾,卻遇到了一件平生從未遇到過的,最荒唐、最離奇、也最可怖的事。

他從來也不信世上竟真會有這種事發生。

左二爺和楚留香一樣,是最懂得享受生命的人,他不求封侯,但求常樂,所以自號“輕侯”。

“擲杯山莊”中有江南最美的歌妓、最醇的美酒,馬廄中有南七省跑得最快的千里馬,大廳中也有最風雅的食客。

但左二爺最得意的事卻還不是這些。

左二爺平生最得意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令他得意的事,就是他有楚留香這種朋友,他常說寧可砍下自己的左手,也不愿失去楚留香這個朋友。

第二件令他得意的事,是他有個世上最可怕的仇敵,那就是號稱“天下第一劍客”的“血衣人”薛大俠。

他和薛衣人做了三十年的冤家對頭,居然還能舒舒服服的活到現在,薛衣人雖然威震天下,卻也將他無可奈何。

這件事左二爺每一提起,就忍不住要開懷大笑。

第三件事,也是他最最得意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有個最聰明、最漂亮、也最聽話的乖女兒。

左二爺沒有兒子,但卻從來不覺得遺憾,只因他認為他這女兒比別人兩百個兒子加起來都強勝十倍。

左明珠也的確從來沒有令她父親失望過。她從小到大,幾乎從沒有生過病,更絕沒有惹過任何麻煩,現在她已十八歲,卻仍和兩歲時一樣可愛,一樣聽話。

她的武功雖然并不十分高明,但在女人中已可算是佼佼者了,到外面去走了兩趟之后,也有了個很響亮的名頭,叫“玉仙娃”。

雖然大家都知道,江湖中人如此捧她的場,至少有一半是看在左二爺的面上,但左二爺自己卻一點也不在意。

左二爺并不希望他女兒是個女魔王。

何況,她也并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練武,她不但要陪她父親下棋、喝酒,還要為她父親撫琴、插花、填詞、吟詩——她無論做任何事,都是為她父親做的,因為她生命中還沒有第二個男人。

總而言之,這位左姑娘正是每個父親心目中所期望的那種乖女兒,左二爺幾乎從來沒有為她操過心。

——直到目前為止,左二爺還未為她操過。

但現在,現在這件最荒唐、最離奇、最神秘、最可怖,幾乎令人完全不能相信的事,正是發生在她身上。

九月,寒意已經很重了。

但無論在多冷的天氣里,只要一走進“擲杯山莊”,就會生出一種溫暖舒適的感覺,就好像疲倦的浪子回到了家一樣。

因為“擲杯山莊”中上上下下每個人,面上都帶著歡樂而好客的笑容,即使是守在門口的門丁,對客人也是那么殷勤而有禮,你還未走進大門,就會嗅到一陣陣酒香、菜香、脂粉的幽香、花木的清香、就會聽到一陣陣悠揚的絲竹管弦聲,豪爽的笑聲,和碰杯時發出的清脆聲響。

這些聲音像是在告訴你,所有的歡樂都在等著你,那種感覺又好像一雙走得發麻的腳泡入溫水里。

但這次,楚留香還遠在數十丈外,就覺得情況不對了。

“擲杯山莊”那兩扇終年常開的黑漆大門,此刻竟緊閉著,門口竟冷清清的瞧不見車馬。

楚留香敲了半天門,才有個老頭子出來開門,他見到楚留香,雖然立刻就露出歡迎的笑容,但卻顯然笑得很勉強。

昔日那種歡樂的氣氛,如今竟連一絲也看不到了。

院子里居然堆滿了落葉未掃,一陣陣秋風卷起了落葉,帶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凄涼蕭索之意。

等到楚留香看到左輕侯時,更吃了一驚。

這位江湖大豪紅潤的面色,竟已變得蒼白而憔悴,連眼睛都凹了下去,才一年不見,他好像就已老了十幾歲。

在他臉上已找不出絲毫昔日那種豪爽樂天的影子,勉強裝出來的笑容也掩不住他眉宇間那種憂郁愁苦之色。

大廳里也是冷清清的,座上客已散,盛酒的金樽中卻積滿了灰塵,甚至連梁上的燕子都已飛去了別家院里。

“擲杯山莊”中究竟發生了什么驚人變故,怎會變成如此模樣,楚留香驚奇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左二爺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也是嘆久都說不出話。

楚留香忍不住試探著問道:“二哥你……你近來還好嗎”

左二爺道:“好,好,好……”

他一連將這“好”字說了七八遍,目中似已有熱淚將奪眶而出,把楚留香的手握得更緊,嗄聲道:“只不過明珠,明珠她……”

楚留香動容道:“明珠她怎么樣了”

左輕侯沉重的嘆息了一聲,黯然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其實用不著他說,楚留香也知道左明珠必定病得很重,否則這樂天的老人又怎會如此愁苦。

楚留香勉強笑道:“年輕人病一場算得了什么病好了反而吃得更多些。”

左輕侯搖著頭,長嘆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這孩子生的病,是……是一種怪病。”

楚留香道:“怪病”

左輕侯道:“她躺在床上,滴水未進,粒米未沾,不吃不喝已經快一個月了,就算你我也禁不起這么折磨的,何況她……”

楚留香道:“病因查出來了嗎”

左輕侯道:“我已將江南的名醫都找來了,卻還是查不出這是什么病,有的人把了脈,甚至連方子都不肯開,若非靠張簡齋每天一帖續命丸子保住了她這條小命,這孩子如今只怕早已……早已……”

他語聲哽咽,老淚已忍不住流了下來。

楚留香道:“二哥說的張簡齋,可是那位號稱“一指判生死”的神醫名俠簡齋先生”

左輕侯道:“嗯。”

楚留香展顏道:“若是這位老先生來了,二哥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他老先生肯出手,天下還有什么治不好的病。”

左輕侯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本來也不肯開方子的,只不過……”

突見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華服老人匆匆走了進來,向楚留香點點頭,就匆匆走到左輕侯面前,將一粒丸藥塞入他嘴里,道:“吞下去。”

左輕侯不由自主吞下了丸藥,訝然道:”這是為了什么”

老人卻已轉回頭,道:“隨我來。”

楚留香認得這老人正是名滿天下的簡齋先生,見到他這種神情,楚留香已隱隱覺出事情不妙了。

三個人匆匆走人后園,只見菊花叢中的精軒外,肅然凝立著十幾個老媽子、小丫頭,一個個俱都垂著頭,眼睛發紅。

左輕侯聳容道:“珠兒她……她莫非已……”

簡齋先生長長嘆了口氣,沉重的點了點頭。

左輕侯狂呼一聲,沖了進去。

等楚留香跟著進去的時候,左輕侯已暈倒在病榻前,榻上靜靜的躺著個美麗的少女,面容蒼白,雙目緊閉。

簡齋先生拉起被單,蓋住了她的臉,卻向楚留香道:“老朽就是怕左二爺急痛攻心,也發生意外,所以先讓他服下一粒護心丹,才敢將這噩耗告訴他,想不到他還是……還是……”

這本已將生死看得極淡的老人,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凄涼的傷痛之色,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他連日勞苦,老朽只怕他內外交攻,又生不測,幸好香帥來了,正好以內力先護住他的心脈,否則老朽當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不等他說完,已用掌心抵住左輕侯的心口,將一股內力源源不絕的輸送了過去——

暮色漸深,夜已將臨,但廣大的“擲杯山莊”,尚還沒有燃燈,秋風雖急,卻也吹不散那種濃重的凄苦陰森之意。

前后六七重院落,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人,也沒有人走動,每個人都像生怕有來自地獄的鬼魂,正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等著拘人魂魄。

樹葉幾乎已全部凋落,只剩下寂寞的枯枝在風中蕭索起舞,就連忙碌的秋蟲都已感覺出這種令人窒息的悲哀,而不再低語。

左明珠的尸身仍留在那凄涼的小軒中,左二爺不許任何人動她,他自己跪在靈床旁,像是已變成一具石像。

楚留香心情也說不出的沉重,因為他深知這老人對他愛女的情感,那些來自各地的名醫也都默默無言的坐在那里,也不知該走,還是不該走,心里既覺得慚愧,也免不了有些難受。

只有張簡齋在室中不停的往來蹀躞著,但腳步也輕得宛如幽靈,似乎也生怕踏碎了這無邊的靜寂。

左二爺一直將頭深深埋藏在掌心里,此刻忽然抬起頭來,滿布血絲的眼睛茫然瞪著遠方,嘶聲道:“燈呢為什么沒有人點燈,難道你們連看都不許我看她嗎”

楚留香無言的站了起來,在桌上找到了火刀和火石,剛燃起了那盞帶著水晶罩子的青銅燈,忽然一陣狂風自窗外卷了進來,卷起了蓋住尸身的白被單,卷起了床幔,帳上的銅鉤搖起了一陣陣單調的“叮當”聲,宛如鬼卒的攝魂鈴,狂風中仿佛也不知多少魔鬼正在獰笑著飛舞。

“噗”的一聲,楚留香手里的燈火也被吹滅了。

他只覺風中竟似帶著種妖異的寒意,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手里的水晶燈罩也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四下立刻又被黑暗吞沒。

風仍在呼嘯,那些江南名醫已忍不住縮起了脖子,有的人身子已不禁開始發抖,有的人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這時,床上的尸體忽然張開眼睛,坐了起來!

這剎那之間,每個人的心房都驟然停止了跳動。

然后就有人不由自主,放聲驚呼出來。

就連楚留香都情不自禁的退后了半步。

只見那“尸體”的眼睛先是呆呆的凝注著前方,再漸漸開始轉動,但雙目中卻仍帶著種詭秘的死氣。

左輕侯顯然也駭呆了,嘴唇在動,卻發不出聲音。

那“尸體”眼珠子呆滯的轉了兩遍,忽然放聲尖呼起來。

呼聲說不出的凄厲可怖,有的人已想奪門而逃,但兩條腿卻好像琵琶似的抖個不停,哪里還有力氣舉步。

那“尸體”呼聲漸漸嘶啞,才喘息著啞聲道:“這是什么地方,我怎會到這里來了”

左二爺張大了眼睛,顫聲道:“老天爺慈悲,老天爺可憐我,明珠沒有死,明珠又活回來了……”

他日中已露出狂喜之色,忽然跳起來,摟抱著他的愛女,道:“明珠,你莫要害怕,這是你的家,你又重回陽世了!”

誰知他的女兒卻拼命推開了他,兩只手痙攣著緊抓住蓋在她身上的白被單,全身都緊張的發抖,一雙眼睛吃驚的瞪著左輕侯,目中的瞳孔也因恐懼而張大了起來,就像是見到了“鬼”一樣。

左二爺喘息著,吃吃道:“明珠,你……你……難道已不認得爹爹了么”

那“尸體”身子縮成一團,忽又啞聲狂呼道:“我不是明珠,不是你女兒,我不認得你!”

左二爺怔住了,楚留香怔住了。

每個人都怔住了。

左二爺求助的望著楚留香,道:“這……這孩子只怕受了驚……”

他話未說完,那“尸體”又大喊起來,道:“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們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把我綁到這里來快放我回去,快放我回去……”

左二爺又驚又急,連連頓足,道:“這孩子瘋了么這孩子瘋了么……”

實在他自己才真的已經快急瘋了。

那“尸體”掙扎著想跳下床,啞聲道:“你才是瘋子,你們才是瘋子,我要回去,讓我走!”

楚留香心里雖也是驚奇交集,但也知道在這種時候,他若不鎮定下來,就沒有人能鎮定下來了。

他拍了拍左二爺的肩頭,輕輕道:“你們暫時莫要說話,我先去讓她安靜下來再說。”

他緩緩走過去,柔聲道:“姑娘,你大病初愈,無論你是什么人,都不該亂吵亂動,你的病若又復發了,大家都會傷心的。”

那“尸體”正驚慌的跳下床,但楚留香溫柔的目光中卻似有種令人不可抗拒的鎮定力量,令任何人都不能不信任他。

她兩只手緊緊的擋在自己胸前,面上雖仍充滿了恐懼驚慌之色,但呼吸已不覺漸漸平靜了下來。

楚留香溫柔的一笑:“對了,這樣才是乖孩子,現在我問你,你可認得我么”

那“尸體”張大了眼睛瞪了很久,才用力搖了搖頭。

楚留香道:“這屋子里的人你都不認得”

那“尸體”又搖了搖頭,根本沒有瞧任何人一眼。

楚留香道:“那么,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誰么”

那“尸體”大聲道:“我當然知道,我是“施家莊”的施大姑娘。”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那么,你難道是金弓夫人的女兒”

那“尸體”眼睛亮了,道:“一點也不錯,你們既然知道我母親的名頭,就應該趁早送我回去,免得自惹麻煩上身。”

左二爺早已氣得臉都黃了,跺著腳道:“這丫頭,你們看這丫頭,居然認賊為母起來!”

那“尸體”瞪眼道:“誰是賊你們才是賊,竟敢綁我的票。”

左二爺氣得全身發抖,退后兩步,倒在椅子上直喘氣,過了半晌,目中不禁又流下淚來,顫聲道:“這孩子不知又得了什么病,各位若能治得好她,我……不惜將全部家產分給他一半。”

楚留香顯然也覺得很驚訝,望著張簡齋道:“張老先生,依你看……”

張簡齋沉吟了半晌,才緩緩道:“看她的病情,仿佛是“離魂癥”,但只有受過大驚駭、大刺激的人才會得此癥,老夫行醫近五十年,也從未見到過……”

那“尸體’’的臉竟也氣紅了,大聲道:“誰得了‘離魂癥’,我看你才得了‘離魂癥’,滿嘴胡說八道。”

張簡齋凝注著她望了很久,忽然將屋角的一面銅鏡搬了過來,搬到這少女的面前,沉聲道:“你再看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這少女怒道:“我當然知道自己是誰,用不著看!……”

她嘴里雖說“用不著”,還是忍不住瞧了鏡子一眼。

只瞪了一眼,她臉上就忽又變得說不出的驚駭、恐懼,失聲驚呼道:“這是誰我不認得她!我不認得她……”

張簡齋沉聲道:“照在鏡子里的,自然是你自己,你連自己都不認得了嗎”

少女忽然轉身撲到床上,用被蒙住了頭,啞聲道:“這不是我,不是我,我怎會變成這模樣,我怎會變成這模樣!”她一邊說,一邊用力捶著床,竟放聲大哭了起來。

屋子里每個人俱是目定口呆,則聲不得,大家心里雖已隱隱約約猜出這是怎么回事了,但卻又誰都不敢相信。

張簡齋將楚留香和左輕侯拉到一旁,沉著臉道:“她沒有病。”

左二爺道:“沒有病又怎會……怎會變成這樣子”

張簡齋嘆了口氣,道:“她雖然沒有病,但我卻希望她有病反而好些。”

左二爺道:“為……為什么”

張簡齋道:“只因她沒有病比有病還要……還要可怕得多。’”

左輕侯額上已冒出了冷汗,嗄聲道:“可怕”

張簡齋道:“她纏綿病榻已有一個月了,而且水米未沾,就算病澈,體力也絕不會恢復得這么快,何況,她方才明明是心脈俱斷,返魂無術了,老夫可以五十年的信譽作俱,絕不會診斷有誤。”

楚留香勉強笑道:“張老先生的醫道,天下誰人不知,哪個不信。”

張簡齋臉色更沉重,道:“既然如此,那么老夫就要請教香帥,一個人明明已死了,又怎會忽然活回來呢香帥見多識廣,可曾見過這種怪事”

楚留香怔了半晌,苦笑道:“在下非但未曾見過,連聽也來聽說過。”

張簡齋道:“但她卻明明已活回來了,以香帥之見,這種事該如何解釋”

楚留香又怔了半晌,道:“張老先生你覺得這件事該如何解釋呢”

張簡齋沉默了很久,目中似乎露出了驚怖之色,壓低聲音道:“以老夫看來,這件事只有一個解釋……借尸還魂!”

借尸還魂!

左輕侯跳了起來,吼道:“張簡齋,我還以為你有什么了不得的高見,誰知你竟會說出如此荒謬不經的話來,請請請,像你這樣的名醫,左某已不敢領教了。”

張簡齋沉下了臉,道:“既是如此,老夫就此告辭。”

他一怒之下,就要拂袖而去,但楚留香拉住了他,一面向他挽留,一面向左輕侯勸道:“事變非常,大家都該分外鎮定,切切不可意氣用事。”

左輕侯瞪著眼道:“你……你…山你難道也相信這種鬼話”

楚留香默然半晌,沉聲道:“無論如何,兩位都請先靜下來,等我再去問問她,問個清楚再說。”

他走到床邊,等那少女的哭聲漸漸小了,才柔聲道:“姑娘的心情,我不但很了解,而且很同情,無論誰遇著這件事,都一定會很難受的,我只希望姑娘相信我,我們絕沒有傷害姑娘的意思,更不是我們將姑娘綁到這里來的。”

他聲音中似乎有種令人鎮定的力量,那少女的哭聲果然停止了,但還是將頭蒙在被里,嗄聲道:“不是你們將我綁來的,我怎會到這里來”

楚留香道:“姑娘何妨靜下心來想想,究竟是怎么到這里來的”

那少女道:“我……我的心亂得很,好像什么事都記不清了……”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頭,美麗的眼睛里仿佛籠著一層迷霧,楚留香并沒有催促她,過了很久,她才緩緩接著道:“我記得我病了很久,而且病得很重。”

左輕侯目中立刻現出喜色,道:“好孩子,你總算想起來了,你的確病了很久,這一個多月來,你始終躺在這張床上,從沒有起來過。”

那少女斷然搖了搖頭,大聲道:“我雖然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但卻絕不是躺在這張床上。”

左輕侯道:“不在這里在哪里”

那少女道:“自然是在我自己的家里,我自己的屋子里。”

楚留香見到左輕侯臉色又變了,搶著道:“姑娘可還記得那是間怎樣的屋子”

少女道:“那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我怎么會不記得”

她目光四下瞟了一眼,接著道:“那間房子和這里差不多,我睡的床就擺在那邊,床旁邊有個紫檀木的妝臺,妝臺旁是個花架,上面卻擺著一爐香。”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妝臺上擺著些什么呢”

那少女道:“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只不過是我用的脂粉和香油,都是托人從北京城里的“寶香齋”買來的。”

她的臉似乎忽然紅了又紅,立刻就接著道:“但我的屋子里卻絕沒有花,因為我一聞到花粉的味道皮膚就會發癢,而且我屋里的窗戶上都掛著很厚的紫絨窗簾,因為我從小就不喜歡陽光。”

這屋子的窗戶上雖也掛著窗簾,但卻是湘妃竹編成的,屋角里擺著一盆菊花,開得正盛。

那少女見到這盆菊花,目中立刻露出憎惡之色。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因為他也知道左明珠是很喜歡花的,而且最愛的就是菊花,所以才將菊花連盆搬到屋里來。

但他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將菊花搬了出去。

那少女感激的瞧了他一眼,道:“可是在屋里悶了一個多月之后,我卻忽然盼望見到陽光了,所以今天早上,我就叫人將屋里的窗戶全都打開。”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姑娘是叫什么人將窗戶打開的”

那少女道:“是梁媽,也就是我的奶娘,照顧我已有許多年了,因為家母一向很忙,平時很少有時間和我們在一起。”

楚留香笑了笑,道:“金弓夫人的大名,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了。”

左二爺“哼”了一聲,終于還是忍耐著沒有說話。

那少女目光凝注著窗外,緩緩道:“今天早上的事,我還記得很清楚,但現在……現在天怎會忽然黑了我難道又睡了很久么”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的事,姑娘還記得些什么”

那少女道:“我看到外面的陽光很美,心里覺得很高興,忽然想到園子里去散散心。”

楚留香道:“姑娘能走動”

那少女凄然一笑,道:“其實我已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但梁媽不忍拂我的心意,還是扶我起來,替我換了套衣服。”

楚留香道:“就是姑娘現在穿的這套”

那少女道:“絕不是,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套衣服,是梁媽親手做的,料子也是托人從北京“瑞福祥”帶回來的織錦緞,紅底上繡著紫色的鳳凰。”

也不知為了什么,說著說著,她的臉又紅了起來。

楚留香道:“后來姑娘可曾出去逛了么”

那少女道:“沒有,因為家母恰巧來了,還帶來一位很有名的大夫。”

張簡齋搶著道:“是誰”

那少女恨恨道:“家母常說就因為江南的名醫全都被“擲杯山莊”搶著請走了,我的病才不會好,所以她老人家這次特地從北方將王雨軒先生請了來,也就是那位和南方的張簡齋齊名的王老先生,江湖中人稱“北王南張”的。”

張簡齋板著臉道:“是南張北王,不是北王南張。”

那少女望了他一眼,失聲道:“你難道就是張簡齋這里難道就是擲杯山莊”

張簡齋也不理她,沉聲道:“那王雨軒看過你的病后,說了什么”

那少女眼珠子轉來轉去,顯得又驚訝,又害怕,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王老先生什么也沒有說,把過我的脈后,立刻就走了出去,家母就替我將被蓋好,叫我好好休息,切莫胡思亂想。”

楚留香道:“后來呢”

那少女道:“后來……后來……”

她目光又混亂了起來!咬著嘴唇道:“后來我像是做了個夢,夢到我的病忽然好了,就穿著那身衣服從窗子里飛了出去,院子的人像是特別多,但卻沒有人看得到我,也沒有人聽得到我說話,我心里正在奇怪,忽然聽到梁媽放聲大哭起來,別的人也立刻全都趕到我住的那間屋子里去。”

楚留香咳嗽了兩聲,道:“你……你自己呢是否也回去了”

那少女道:“我本來也想回屋子去看看的,但卻忽然有一陣風吹過來,我竟身不由主,被風吹過墻,后來……后來……”

楚留香追問道:“后來怎樣”

那少女長長嘆了口氣,道:“真奇怪,后來的事,我連一點也不記得了。”

燈火雖已燃起,但屋子里的陰森之意卻絲毫未減。

那少女全身發著抖,流著冷汗,顫聲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會到這里來的,我已將我能記起來的事全都說了出來,你們……你們究竟要對我怎樣”

楚留香道:“我方才已說過,我們對姑娘你絕無惡意……”

那少女大聲道:“既然沒有惡意,為什么還不放我回去”

楚留香瞧了左輕侯一眼,勉強笑了笑,道:“姑娘的病現在還沒有大好,還是先在這里休養些時候,等到……”

那少女忽然跳了起來,叫道:“我不要在這里休養,我要回家去,誰敢再攔我,我就跟他拼命!”

呼聲中,她人已飛掠而起,想沖出窗子。

左輕侯吼道:“攔住她快攔住她!”

那少女但覺眼前一花,也不知怎地,方才還站在床邊的楚留香忽然就出現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咬了咬牙,突然出手向楚留香肩胛抓了過去。

只見她十指纖纖,彎屈如爪,身子還在空中,兩只手已抓向楚留香左右“肩井”穴,出手竟是十分狠毒老辣。

但楚留香身子一滑,就自她肘下穿過。

那少女招式明明已用老,手掌突又一翻,左掌反抓楚留香肩后“里風”、“曲恒”兩處大穴,左掌揚起,抓向楚留香肘間“少海”、曲澤”兩處大穴,非但變招奇快,而且一出手抓的就是對方關節處的要害大穴,認穴之準,更是全無絲毫之差。

但楚留香武功之高,又豈是這種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所能想像,她明明覺得自己的手指已觸及了楚留香的穴道,只要力透指尖,便可將楚留香穴道捏住,令他全身痹麻,失去抵抗之力。

誰知就在這剎那間,楚留香的身子忽然又游魚般滑了出去,滑到她背后,溫柔的低語道:“姑娘還是先睡一覺吧,一覺醒來,事情也許就會變好了。”

那少女只覺楚留香的手似乎在她身上輕輕拂了拂,輕柔得就像是春日的微風,令人幾乎感覺不出。

接著,她就覺得有一陣令人無法抗拒的睡意突然襲來,她身子還未站穩,便已墮入睡鄉。

張簡齋一直在留意著他們的出手,這時才長長嘆了口氣,道:“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用這兩句話來形容香帥,正是再也恰當不過。”

楚留香笑了笑,等到左輕侯趕過來將那少女扶上床,忽然問道:“方才她用的是什么武功老先生可看出來了么”

張簡齋沉吟著,道:“可是小鷹爪力”

楚留香道:“不錯,老先生果然高明,她用的正是‘小鷹爪力’夾雜著‘七十二路分筋錯骨手’,而且功力還不弱。”

張簡齋望著左輕侯,緩緩道:“據老夫所知,江湖中能用這種功夫的女子并不多,只有……”

他咳嗽了兩聲,忽然住口不語。

左輕侯卻已厲聲道:“我也知道‘小鷹爪力’乃是施金弓那老婆娘的家傳武功,但她也明明是我的女兒,誰也不能否認。”

張簡齋道:“令愛昔日難道也練過這種功夫么”

左輕侯怔了怔,說不出話來了。

其實他不必回答,別人也知道左二爺的“飛花手”名動武林,乃是江湖中變化最繁復的掌法,而且至陰至柔,正是“鷹爪”、“摔碑手”這種陽剛掌法的克星,他的女兒又怎會去練鷹爪力

張簡齋雖是江南名醫,但“彈指神通”的功力,據說已練人化境,本也是武林中的大行家,對各門各派的武功,俱都了如掌指,他見到左輕侯的憂急愁苦之容,也不禁露出同情之色,嘆道:“莊主此刻的心情,老朽也并非不知道,只不過,世上本有一些不可思議、無法解釋的事,現在這種事既已發生……”

左輕侯嗄聲道:“你……你為何一定要相信這種荒唐的事你難道真的相信這是借尸還魂”

楚留香道:“張老先生的意思,只不過是要二哥你先冷靜下來,大家再想如何應付此事的法子。”

張簡齋嘆道:“香帥說的不錯,人力也并非不可勝天。”

左輕侯搓著手,跺著腳道:“現在我的心也亂了,你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楚留香沉聲道:“這件事的確有許多不可思議之處,明珠怎會忽然使金弓夫人的家傳武功這點更令人無法解釋,但我們還是要先查明她方才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金弓夫人的女兒是否真的死了。”

左輕侯跺腳道:“你明明知道那老虔婆是我那死對頭老怪物的親家,難道還要我到施家莊去問她么”

張簡齋道:“左莊主雖去不得,但楚香帥卻是去得的。”

左輕侯道:“楚留香乃是左輕侯的好朋友,這件事江湖中誰不知道,楚留香到了施家莊,那老虔婆不拿掃把趕他出來才怪。”

張簡齋笑了笑,道:“但莊主也莫要忘了,楚香帥的輕功妙絕天下,連‘神水宮’他都可來去自如,又何況小小的施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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