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產?”陳太忠聽得皺一皺眉,順手摸起一根煙來點燃,沉吟一下發問,“有些什么樣的祖產?”
“我家有地一千一百余畝,大院四座,”張興旺慢吞吞地回答,“地契房契都在,土地和房子被政府沒收了,希望國家能還回來……我也好落葉歸根,回來支持家鄉建設。”
“落葉歸根……這個是應該的,區里也歡迎張老先生回鄉投資,”陳太忠沉吟著點點頭,又看劉主任一眼,“不過土地和房子,涉及到國家政策,你得找劉主任辦理。”
“陳書記,這是你北崇的事情,我省臺辦管不了,”劉主任一聽不干了,省臺辦能做主的話,他至于跑下來嗎?
“沒有政策層面的指導,我怎么做得了這個主?”陳太忠登時覺得,腦瓜有點抽得疼,你家的房子和土地,肯定是剛解放的時候就被沒收了,那是當時的國家政策。
而且不管你張家再大,一千多畝地集中在一戶手里,絕對種不過來,說白了你就是當年的地主,所以你要跑路,你現在回來要房子要地,這是反攻倒算。
這房子還存在那么一絲協調的可能,至于那一千多畝地,你做夢去吧。
他心里已經猜了個不離十,態度也基本定下來了,只是想到這省臺辦頗為可恨,提前不招呼一聲,就弄來這么一出,所以他要果斷地踢皮球。
“我們臺辦只是負責居中聯系,本身就是個協調機構,”劉主任更絕,狠狠一腳將皮球踢回來,“這個事情上,我們無法做出更多的幫助。”
“兩位不要爭執,”張寶琳出聲發話,她也不看劉主任,就是盯著陳書記,“我姑且做一個假設……如果省臺辦能出文,北崇可以執行嗎?”
“你先讓他們出文再說吧,”陳太忠冷哼一聲,“文章的性質不一樣,寫法不一樣,你現在要我給你肯定答復,那不可能。”
“你這個官僚作風,有點太嚴重了,”張寶琳直斥其非。
官僚作風嗎?陳太忠一點都不覺得,若是對體制一竅不通的人,可能聽不懂他的話,覺得他是在糊弄,但是多少了解一些的人就會知道,他說的是大實話。
反正他打心眼里,就排斥這種反攻倒算,省臺辦答應了,他也不會答應,北崇多少老百姓還沒地種呢,怎么可能還給你這地主?
所以他就是冷冷地一笑,并不做解釋。
“陳書記你這個人呢,老朽一向是佩服的,”張興旺顫巍巍地摸出一根煙來,自顧自地點上,“甯家的祠堂,就被你保護了下來,還有他們族譜的大碑,甯天嘉對你評價很高……”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旁人登時就無語了,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陳某人引入鳳凰甯家的投資,是他官場生涯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不少北崇的干部也知道。
而張老先生這句話,就說得很明白了:甯家的祖產你能幫著保護,我張家的就不行嗎?
如果說甯家勢大,你才有如此行為,活生生欺負張家勢力小,這豈不是勢利小人?
連陳太忠聽到這話,都怔了一怔,不過緊接著,他就摸出煙來散了一圈,等韓世華幫自己點上,就坐在那里悶頭抽了起來。
房間里寂靜了好一陣,張寶琳才又出聲發話,“我父親也非常相信,陳書記會是一碗水端平的,對吧?”
“你非要跟我叫真,那我就跟你叫個真,”陳太忠搖搖頭,又吸一口煙,“你張家的四座院子,現在都在嗎?”
“兩座拆了,還有兩座,被鎮里拿走了,”一個中年男人回答,說的是北崇普通話,看起來就是張家在北崇的留守人員了,“其中一座,分給居民住了,還有一座,就是目前鎮政府辦公的地方。”
“我們區政府,也是占用了一家富商的別院,”陳太忠落實清楚情況之后,就不怕明確表態了,“是北崇區的行政中心所在。”
“胡家的大院,我知道,”張興旺點點頭,老北崇就是老北崇,別看人家跑路這么多年,這點東西還真是知道,“胡家也有后人在臺、灣,也托我來了解。”
“這個他想都不要想,敢來我就打出去他,”陳太忠微微一笑,“你們也一樣,那兩座院子,就不要想了,這是國家的財產,不要拿老黃歷說事。”
“憑什么呢?那都是我們家祖上赤手空拳、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張寶琳又叫了起來,“憑什么你們說拿走就拿走了?”
“憑什么?不憑什么,”陳太忠冷冷地一笑,“你說慈禧的后人,想跟國家要頤和園的話,誰會答應給他?”
“那甯家的祠堂,你還是保護了,”張寶琳的嘴皮子,那真是利索,她不屑地哼一聲,“也是啊,甯家勢力那么大,買賣做得到處都是,我張家就好欺負得多。”
“要不說你是小毛孩子呢?真是屁都不懂,”陳太忠一指他,很不客氣地發話,“天下的甯家一共兩支,鳳凰就是一支,歷史名人多得很,那是文化遺產,當然要保護……你問問甯天嘉,那甯家祠堂還給他們個人了嗎?還是國家財產。”
他這話說得有點偷換概念,事實上,甯家祠堂算是國家和甯家共同擁有的,國家負責管理,甯家可以往祠堂里面續人名,但是毫無疑問,甯家想對祠堂做什么建筑上的改動,那是沒權力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鳳凰曾經以讓出這個祠堂為名,請甯家人回來居住,但是被甯家拒絕了——這是被運動整怕了,人家也不稀罕回來,你給我宗族留塊祭奠憑吊的地方,我們就非常感謝了。
這不是陳某人勢利眼,實在是,你張家跟鳳凰甯家就是沒法比。
“說白了,還是我們張家好欺負,”張寶琳不屑地冷笑一聲。
“你這是信口開河,”陳太忠也不屑地哼一聲,“鳳凰只保留了甯家的祠堂,甯家的宅院早就沒了,也從來沒談過還給他們,至于說土地……甯家在鳳凰有好幾萬畝地呢,甯天嘉也不敢跟我說,他要把地要回來,這是人民群眾的土地。”
“無非是多數人的暴,”張寶琳冷哼一聲,大聲地嚷嚷,“我就說了,我的東西被人偷了……被多數人的暴偷了,你們對小偷,采用的卻是縱容的態度。”
“韓主任……送客,”陳太忠毫不猶豫地發話。
“怕了,是吧?你怕了!”張寶琳尖聲地叫著。
“是啊,我怕了,”陳太忠笑瞇瞇地點點頭,這女人如此地不知道好歹,一而再再而三地胡攪蠻纏,他也有點火了,“我怕你們這么回三輪鎮,被別人活生生打死。”
“陳書記,我張家一向耕讀傳家……”張興旺顫巍巍地發話。
“別說那么多了,沒用,”陳太忠一擺手,“還鄉團槍炮都拿不走的東西,你還指望一個法治的概念,就要拿走?”
“法治的概念……沒用,”張寶琳指一指他,冷笑著發話,“這是你說的?”
“斷章取義很有意思?”陳太忠順手擰熄煙頭,又一擺手,“走走走,沒時間跟你廢話。”
“你的話明天會見報,法治沒用,”張寶琳大聲喊著,“光天化日下,肆無忌憚地殺人……我拍了照片,這就是大陸的現狀,這就是大陸的法治。”
“隨便,”陳太忠哼一聲,“你再不走,就是妨害公務罪,信不信我把你抓起來?”
直到此刻,他才反應過來,為什么這女人會對小偷被打死是如此地義憤填膺,合著是觸景生情——不過我說,你就算代入,也不能把自己代入小偷這個角色吧?
當然,他更確定,這是一種威脅手段,對北崇區來說,這樣的事情被人看到了,總是不好,被媒體捅出來就更糟糕了,尤其還是臺、灣的媒體。
在有心人的解讀下,這就可以成為大陸的法制建設不健全的明證。
這女人又是兔死狐悲,又是想利用此事,達到個人目的,這一點,不光是陳書記想到了,其他人也猜到了。
連韓世華心里都暗罵:這手段也真是有點卑劣——唉,話說回來,這件事出得也太不是時候,區里看來又要成暴風眼了。
“我這就走,你不要后悔就好,”張寶琳冷笑一聲,又看一眼張興旺,“老爸,走了啦,還在這里待著干什么……丟人現眼嗎?”
“怎么跟你老爸說話呢,信不信我治你個忤逆?”陳太忠眼睛一瞇,冷哼一聲。
“這是我們張家的事情,你有何資格管?”張寶琳怒視著他。
“天下事,天下人管,你能對北崇的政策指手畫腳,我不能對你的不孝順行為不滿嗎?”陳太忠臉一沉,他是有心動真格的了。
“呦,當我嚇大的?”張寶琳聽得更火了,她這個臺胞身份,在大陸不知道受到了多少照顧,還真就不信,一個小小的縣長因為她對老人不恭敬,就敢抓她。
“好了,寶琳,”張興旺怒喝一聲,所謂人老成精,他還真的從那年輕的區委書記身上,感覺到了一絲不善,于是馬上制止女兒繼續發飆。
“張女士,咱們先離開,”劉主任忙不迭地和稀泥,“話趕話沒好話,先都冷靜一下,這件事回頭還可以接著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