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幾天起,陽寧侯府內外就換了對聯,收拾了宗祠并內中供器,請了神主,各院上房也重新經過了一番擺設打掃,除了不管事的少爺小姐們,上上下下全都是忙得腳不沾地,外院小廝連走路都是用跑的。陽寧侯陳玖親自領來了年例的二百兩白金恩賞,早早供在了宗祠中,而其余的族人也少不得上府里領了過年的節物,又問明了開宗祠的日子。畢竟,族人無論貧富貴賤,這一天都是得穿上好衣裳祭祖的。
等到了臘月三十這一天,陽寧侯府門前便排班站滿了本支和旁支的子弟,而府中從大門儀門前廳一直到正堂后廳,一色都是大門敞開。等到了時辰,就有年長家人在前頭指引,領了這些族人去宗祠。宗祠設在侯府東邊的一座小院內,牌匾上書陳氏宗祠,對聯卻是太祖皇帝賜爵時的御書,上頭赫然寫著“報國精忠,赫赫英靈光俎豆;傳家至孝,綿綿世德衍蒸嘗”。因此,入門之前,眾人自然得在宗祠前預先行禮。
這百多年的世家,自是少不了左一番又一番的規矩,陳瀾隨眾在這并未擺有火盆的屋子中叩拜起身,起身了又叩拜,好容易捱到了最后,這一番禮儀總算是到了盡頭。退出祠堂之后,嫡系族人自是聚在了慶禧居的大上房內,專給朱氏行禮。
禮畢之后,眾人又按座次一一坐了。朱氏坐在上首的炕上,見無論是引枕、炕椅靠背、椅袱、椅搭、腳踏炕桌等等,全都是和從前一模一樣,不禁滿意地笑了笑:“想不到這幾年這兒一直空著,還是老樣子不曾變過,你們都是有心人。”
畢竟是除夕,陽寧侯陳玖也不像往常一般點個卯就不見人影,此時聽上頭嫡母如此說,便欠身說道:“畢竟是老太太多年的舊居,自然不敢改動。前頭夫人還對我說,蓼香院畢竟狹窄不方便,不如慶禧居敞亮,還請老太太搬回來才是。”
馬夫人自也附和不提,朱氏卻只搖搖頭說:“我這個老婆子半截都要入土了,還占著這兒做什么?我知道你們夫妻的孝心,只你這爵位既然已經承襲了幾年,也就不用特意再空著這兒了。依我看,等過了正月,你們就挪進來吧。”
此話一出,陳玖眼睛一亮,馬夫人卻慌忙謙遜了幾句,眼睛卻不時往那炕上瞟。雖說這幾年她翻修了房子,紫寧居中亦是擺設精巧,可比起這慶禧居,卻是差得遠了。不說別的,這里的炕上那些擺件,她就一色都不敢逾越,更不用說這里連一個不起眼的花瓶,也是出自宋時名窯的珍品。既是心不在焉,她的那些推辭之詞就有些言不由衷。最后,在朱氏的一力堅持下,夫妻倆方才雙雙答應了下來。
須臾便是長輩給晚輩們賞錢,家下人等給各房主人叩頭,按職事散錢,然后又擺上了宴來,男東女西坐了用過之后,不多時,外頭就放起了爆竹來。侯府里各處院落都是高挑明燈,隨處可見衣著綾羅綢緞的丫頭,每一個角落都流露出一股富貴豪奢的氣息。
陳瀾眼見陳冰陳滟姊妹扶著朱氏在穿堂前看外頭的煙火,又有好些和本支親近的族里姐妹在朱氏旁邊奉承,就不想再往里頭擠。因這一日四處張燈,又有焰火,沁芳便和小丫頭們留在了錦繡閣看家,而她只帶了紅螺和蘇木胡椒。
蘇木胡椒年紀小,早就混在丫頭中間看煙火去了,紅螺陪著她站了一會兒,擔心冷著,便說進屋去要些熱茶,再給手爐里頭加些炭。她便一個人站在無人的陰影處,瞧著不遠處那歡笑的人群發呆。直到聽見那一聲姐,看見陳衍興沖沖擠了過來,她才笑著和陳衍說了一會話,因見這邊吵鬧,少不得又往一側的東廂房那邊走了幾步。
沒走幾步,陳瀾就看到那邊耳房里亮著燈火,還有低低的說話聲,想是守著茶水的婆子們在說笑。她正轉身要避開,誰知袖子突然被陳衍使勁拉了拉。
“姐,我們過去瞧瞧,要抓著真嚼什么舌頭,也好給她們一個沒臉!”
面對這么個好斗的小家伙,陳瀾頓時搖了搖頭,拽著陳衍的手就把人拉開了,走到院子里西邊一架明瓦燈底下,見一道如同蛇形的煙花已經是竄上了天,她這才低下頭給陳衍系緊了大氅的帶子,又說道:“里頭多半是幾個粗使婆子,不知道說些什么玩笑話,就算有值得聽的,萬一被別人看到你在門口鬼鬼祟祟,傳出去像什么?為人要大方,不要在小處給人落下了話柄。要知道,咱們在這家里原本就不比別人,更是不能給人挑了錯處。”
陳衍自小就聽慣了姐姐的說教,可以前都是些絮絮叨叨沒什么針對的言辭,如今這番話從小處著眼,說的卻是大道理,他不禁點了點頭,心里卻不免露出了另一個想法——姐姐只是說自己不能干聽壁角的事,那自己讓丫頭小廝們去打聽消息,看來那是沒錯的。
陳瀾也不想在這大過年的時分向弟弟說教,隨即又問陳衍跟著的人都上哪兒去了。果然,陳衍沖著那邊圍著看焰火爆竹的人努了努嘴,嘿嘿笑道:“她們倒是想跟著,我嫌她們礙事,讓她們去湊湊熱鬧,順便聽聽有什么閑話。”
“你呀……小小年紀就是鬼靈精!”
姐弟倆正在說笑,陳瀾冷不丁瞧見那邊有人匆匆過來,卻是紅螺。待到近前,她才發現,紅螺的臉色頗有些不對勁,雖一手拿著茶盞,一手提著手爐,可兩手卻都有些顫抖。情知剛剛房中必然有什么事,她便不想讓陳衍攪和在里頭,才打算找個借口把人打發走,卻不料陳衍竟是眼神很好,搶在她前頭從紅螺那里接過了茶:“紅螺姐姐,怎么臉上白成這個樣子?”
“我……”
明瓦燈照在臉上,紅螺知道自己那臉色是藏不住的,可又不想在陳衍面前挑明,頓時陷入了猶豫和彷徨之中。對面的陳瀾感覺到弟弟主動伸手過來拉住了她的手,思量片刻就開口說道:“紅螺姐姐,別人都在那邊湊熱鬧,這邊沒人,若是你遇著什么為難事你就直說吧。
此時此刻,紅螺回過頭望了望那五間正房,半晌才終于下定了決心,低聲囁嚅道:“因為要水和添炭的事情,奴婢不合和蘭心吵了一架。說出去是給小姐丟臉的事,奴婢該死。”
陳衍還以為是什么大事,此時不禁失望得很,沒好氣得撇了撇嘴:“不就是吵嘴么,有什么好擔心的,再說她不給東西就已經是理屈,難道還敢把狀告到老太太那兒去?姐,我去看看我那幾個丫頭,讓她們去打探消息,不是讓她們去由著性子野的!”
瞧見陳衍興沖沖走了,陳瀾方才轉頭看著紅螺:“四弟人都走了,你有什么話直說吧,別藏著掖著。你是個穩妥人,又不是受不得氣的,怎么也不可能單單吵個嘴就這副模樣。”
紅螺臉色變幻了一陣,終于是開口吐出了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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