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寧侯府蓼香院東次間。
已經醒過來的朱氏在玉芍的服侍下在炕上坐直了身子,聽她說鄭媽媽還沒回來,如今已經是亥初三刻了,她立時皺起了眉頭,隱隱約約有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正思量間,她就察覺到有人進了屋子,抬頭一看是陳瀾,她又問道:“這都夜禁了,可讓人去韓國公府打探過?”
“打探過了。”陳瀾打定主意姑且將那消息瞞著朱氏,遂笑道,“說是韓國公今天正好被人請出去,而宜興郡主則是在韓國公夫人那兒商議惠心姐姐的婚事,因鄭媽媽見多識廣,所以就留下了她一塊參詳參詳。鄭媽媽生怕說出了事情驚動了宜興郡主,所以就留在那兒說些閑話,大約再過一陣子就能回來了。雖說是夜禁之后,可咱家的車馬西城兵馬司都認得,怎么也不至于當成犯夜的拿了去。”
“韓國公竟然不在……”朱氏輕聲嘆了一口氣,可聽說鄭媽媽被留下是因為張惠心的婚事,臉色稍稍霽和了而一些,“既如此,我也不等她了,你也不用在這守著,我如今感覺已經好多了,睡一晚上就成。你也早些回去,年紀輕輕,不用學那些人熬夜。”
前世里習慣的是朝九晚五的生活,而這一世要習慣的卻是朝五晚九的日子,盡管陳瀾聽到熬夜這兩個字,心里頗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但仍是恭謹地應下了。可還沒等她出去,外間就傳來了輕輕的說話聲,不多時,綠萼就進了門來,臉上頗有幾分不樂意。
“老太太,三夫人來了,似乎是為了廣寧伯的事。”
朱氏剛剛睡了一個多時辰,如今其實沒多少睡意,因而聽到綠萼的稟報,沒怎么猶豫就吩咐把徐夫人請進來。等到自己親自挑來的三兒媳進了門,見其眼睛紅腫,卻仍是恭恭敬敬地行禮,她心里惆然嘆了一聲,便沖陳瀾使了個眼色。陳瀾心領神會,自然就順勢告退了。
“老太太,我知道眼下不該拿娘家的事情再來煩擾您,可如今這情勢實在是讓人心里發怵。就在剛才,廣寧伯府我大哥送信來說,奉旨前來的那位公公足足質詢了他兩刻鐘,他到現在腿都是軟了。除了質詢之外,還封存了家里的好些賬目……”
陳瀾悄悄退出屋子,只聽見里間依稀傳來了徐夫人的聲音。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全知全能,無法應對得了所有危機,因而聽到賬目兩個字固然心中一震,仍是腳下不停,須臾就出了正房大門。駐足望天,只見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夜幕中沒有星星,一輪彎彎的新月在厚厚云層中時不時若有若無地露出身影來,大多數時候卻完全被厚厚的陰云籠罩。
看來明日的天氣決不會好。
她只站了片刻,綠萼就跟將出來。她看著這個心思機敏的大丫頭,略一思忖,也不提先頭那封信的內容,只是把那封拆口的信遞了過去,又囑咐道:“若是鄭媽媽回來,你先趕著出去見一見,就說信我已經瞧過了,照著韓國公的意思,還有她的囑咐,對老太太瞞了下來,剩下的事情請她斟酌。”
說到這里,她又把之前對朱氏提到的借口對綠萼轉述了一遍,見綠萼復述得一字不差,她就鄭重其事地說:“今晚老太太就交給你們了。”
她吩咐完綠萼,紅螺就已經上了前來,一旁還有兩個提燈籠的小丫頭。她只點了點頭,一行人就悄無聲息地往外走去。待出了穿堂沿夾道往西走了不多遠,眼看就要到了角門時,她卻和迎面過來的一行人撞了個正著。見走在中間的竟是羅姨娘,她不禁一怔,隨即快走兩步開口問道:“姨娘這是往哪兒去?”
相比最初回來時的容光煥發,也不知道是這一天晚上的明瓦燈少點了幾盞,還是因為心緒實在是不怎么樣,陳瀾赫然發現,羅姨娘眼下的臉色怎么瞧怎么晦暗。她都問了好一會兒,羅姨娘方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見著是她,忙滿臉堆笑地上前問好,這才說道:“還真是巧,我正想尋三小姐請教繡樣子,居然就在這兒遇著了。”
請教繡樣子?
這樣拙劣的借口會從羅姨娘這樣八面玲瓏的人口中說出來,陳瀾不禁覺得有些滑稽。想起蓼香院如今的局面,她略一思忖,就答應了下來。果然,羅姨娘順勢一路跟著她去錦繡閣,又是贊她心靈手巧,又是贊她孝悌無雙,好話奉送了一籮筐,就在她有些忍無可忍的時候,羅姨娘才總算是道出了正題。
“三月十八威國公夫人請了府里小姐去游園,五小姐身體不太妥當,老爺原是不許五小姐去的,但夫人卻準了。只家里幾位小姐當中,三小姐您的性子最是寬厚和平,只請到時候多多照應她一些,萬一她有什么不得當的地方,千萬提醒她兩句。她這些天成天悶在屋子里,我又不好去瞧,就怕她有什么好歹……”
陳瀾從前瞧羅姨娘性子爽利處事極有心計,此時見她說著說著就落下淚來,在屋子里明亮的燈光下,那臉龐越發顯得瘦削,不禁為之一怔。盡管三叔陳瑛視她和陳衍姐弟為眼中釘,指望著老太太一去就拿著她姐弟兩個任意揉捏,但真讓她因此就仇視三房的每一個人,她自忖自己還不是那等心腸冷硬的人。因而,即便不知道羅姨娘這落淚是真情還是假意,忖度著與自己并無不利之處,她也就爽快答應了下來,結果自是讓羅姨娘喜上眉梢。
把人送走,看看時辰已經不早了,陳瀾料理干凈之后,也就熄燈上了床。只是今天一整日事情發生太多,她輾轉反側多時方才漸漸睡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被一股大力使勁推醒,轉身抬頭一看,就看到是披著一件衣裳滿臉焦急的紅螺。
只是一個激靈,她就本能地問道:“出事了?”
“蓼香院玉芍姐姐來了。”
陳瀾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吩咐道:“快請進來!”
不消一會兒,玉芍就進了屋子。見陳瀾正在披衣下床,衣衫整齊的她急急忙忙沖上前來,一把抓住了陳瀾的手,就勢跪在床前,顫聲說道:“三小姐,老太太之前突然醒了過來,喝了半杯水之后得知鄭媽媽還沒回來,立時大發脾氣,正巧綠萼姐姐先頭一會兒得知鄭媽媽回來,先到二門上頭去了,我就斗膽稟報了一聲說鄭媽媽已經回來了。結果老太太硬是在那兒等,一見著鄭媽媽就厲聲質問。鄭媽媽搪塞了好一陣子,終究不敢欺瞞,結果老太太一氣之下便背過了氣去……”
盡管之前就已經有那么一絲心理準備,但乍然聽見此語,陳瀾仍是感到一顆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好半晌,她才艱難地開口問道:“可去請了大夫沒有?”
“沒有……”見陳瀾面色不虞,玉芍慌忙解釋道,“鄭媽媽一掐人中,老太太就悠悠醒了,咬緊牙關服了藥,就吩咐不用去請大夫,卻是在那兒獨坐了許久,隨即就吩咐我來請三小姐過去一趟。老太太之前連鄭媽媽都是劈頭蓋臉大罵了一頓,若是待會真有什么不好聽的話,還請三小姐……”
“沒事,都這個時候了,我怎會計較這么多。”
陳瀾趿拉著鞋子下床站定,紅螺已經把蕓兒推醒,又去外頭叫了沁芳,三人也顧不上穿自己的衣裳,先把陳瀾穿戴的衣裳捧了過來,急急忙忙服侍了她穿好,這才各自去忙活。不消一會兒,主仆四個就裝束停當,陳瀾依舊是留著沁芳看屋子,也不去驚動那些小丫頭,只帶著紅螺和蕓兒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門口時,見看院門的李婆子滿臉的小心翼翼,她少不得夸了她兩句,跟在后頭的紅螺便賞了其一個銀錁子,頓時讓這位夜里警醒的婆子眉開眼笑。
到了蓼香院,看門的婆子早得了吩咐,提著燈籠上前把陳瀾一行引了入內。進了明間,陳瀾聽到西屋里頭一聲咳嗽,知道朱氏已經得了訊息,她便定了定神,隨即放輕了腳步入內。西次間素來是朱氏的寢室,縱使是她也很少進來,此時見床上擁被而坐的朱氏冷冷瞧著她,她便加快幾步,默默不語地在床前跪了下來。
朱氏剛剛才怒罵了鄭媽媽一頓,此時歇了一會兒,原是打算見著陳瀾便責問的,可見她絲毫不申辯就跪在了面前,一時間又想起了她十分的好來,胸口就有些隱隱作痛。按著胸口深深呼吸了好幾次,她總算是平復了下來,便沒好氣地一擂床沿。
“知道錯了?”
瀾頓了一頓,隨即低聲說,“但若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孫女還會先行隱瞞。”
鄭媽媽被剛剛一頓訓斥訓得灰頭土臉,聽到陳瀾竟這么說話,頓時嚇了一跳。要是平時也就算了,此時她萬不敢讓老太太再發火生氣,正要開口相勸的時候,她冷不丁看到朱氏那板著的臉上漸漸露出了一絲笑容,不禁覺得難以置信,到了嘴邊的話不知不覺就咽下了。
“看不出你平日那般伶俐,竟還是個倔強性子!算了,起來吧!”
畢竟剛剛才昏厥過一次,這會兒朱氏的聲音自然透著十分的疲憊。見陳瀾站起身,她再次深深看了看她,又瞧了瞧鄭媽媽,最后才輕聲說道:“明日一早,拿我的帖子去蘇家,把蘇婉兒接到家里來住幾日。我這兒她住著拘束,就住在瀾兒的錦繡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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