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媽媽已經一連三日沒回來了。
不但綠萼玉芍對這件事頗有些想頭,就連朱氏亦是面上不露而心中失望。她自然知道鄭媽媽在外頭不是為了韓國公夫人便是為了晉王妃而奔波,如今為了自己的病,只怕有什么消息也會只送到陳瀾那兒打止,生怕什么壞消息刺激了自個。所以,就憑陳瀾在面前時只字不提,朱氏就知道多半不是沒進展就是情況糟糕,因而想及那邊必定是韓國公夫人掌總,失望之余忍不住擔心若是自己不在,這唯一的女兒怕是支撐不住,連帶著也暗自怨上了張銘。
這會兒,她在綠萼的服侍下喝了藥,斜倚著妝花緞大引枕,心不在焉地聽著玉芍說外頭聽來的一件趣事。若往日,她不一會兒就能笑出來,眼下卻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直到陳瀾進了門來,她才眼睛一亮。
“老太太。”
陳瀾行過禮之后,見朱氏頷首示意,便上前和往常一樣在炕沿坐了。先問了綠萼和玉芍老太太的情形,她才笑著把家里情形略講了講,最后就從袖子中拿出了一張名單來,把慶禧居如今已經定下的一眾職司人等念了一遍。她這邊正念著,對府中人事熟悉得很的綠萼和玉芍不免面面相覷了起來,就連朱氏的眼神中也流露出了沉思。因而,她一念完,便笑著沖綠萼和玉芍使了個眼色。
等到兩人退下到門外守著,她才解釋道:“老太太,咱們就算在慶禧居安插人,回頭三叔回來,她們也留不長久,所以我就想不用多此一舉了。這些幾乎一色都是早就奉承過羅姨娘的,又給我送過了厚禮,如今我一股腦兒都安插在了要緊處,那些嫉妒眼紅他們的人嘴上不說,心里自然記下了。接下來,便是輪到府中那些兩面三刀,沒職司卻本事不足,想湊上三叔和羅姨娘卻沒能到跟前入法眼的。等會把他們一體清理出去的時候,他們恨老太太和我自然是咬牙切齒,可看著那些安安穩穩得了好缺的,難道他們就能容得下別人得意?”
朱氏掌管侯府多年,如今容了三房搬進慶禧居,很多事情也就看通透了。綠萼和玉芍想不通的,她不過一會兒就想明白了,可陳瀾在自己面前又詳細解釋了一番,她心里卻很滿意。相比只賣弄小聰明的人,她自然更喜歡不藏著掖著的,因而不知不覺就笑了。
于是,當陳瀾說今日便要會同徐夫人身邊的吳媽媽和蓼香院的賴媽媽,把府中世仆按冊子清一清,明日則是親自去天安莊,她陪嫁的榮越莊則是回頭由鄭媽媽去,她就點了點頭,又挪動著右手示意陳瀾去拿紙板來。
“四……”陳瀾看著朱氏寫的字,略一思忖便開口問道,“老太太的意思是,讓四弟和我一塊去?”見朱氏點了點頭,她不禁有些為難,“四弟才拜入韓翰林門下,不過學了幾天而已,貿然告假是不是不太妥當?不若我多帶幾個隨從……”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朱氏這些天幾乎對她言聽計從,此時卻犯了執拗,只是搖頭,因而她細細一尋思,覺得讓陳衍跟著,看一看如今這季節農人的辛苦,順帶多學些如何管理人事,這也不是什么壞事,她就答應了下來。又陪著朱氏說了一會兒話,外頭賴媽媽進來報說,陳汐和吳媽媽已經到了水鏡廳,她就站起身來。
“老太太,那我先去水鏡廳了。”
朱氏神色不動,等看著陳瀾離開,綠萼和玉芍都進來,她才示意綠萼上前,在紙板上歪歪扭扭寫了一行字。然而,綠萼雖聰明,畢竟不知前情,琢磨著那意思便遲疑了起來:“老太太,四少爺如今應當還在韓翰林那邊,專程派人過去幫著請假,會不會誤了他的課業……”
她原本還想再勸兩句,可看到朱氏滿臉的嚴厲,想起老太太當和陳瀾提過,頓時打住了話頭,又屈膝應道:“奴婢知道了,這就出去知會張媽媽。”
對于侯府中的下人來說,午后往往是偷閑的時刻。清晨得早卯干活,上午亦是一日中最忙的時候,灑掃跑腿辦事,每一樣都是不能隨隨便便敷衍過去,但下午不在主子面前的自然可以尋機打個盹,亦或是三三兩兩閑磕牙。只這兩日因三房遷居事宜,侯府上下人等個個都卯足了勁頭,這會兒空閑雖沒了,但被叫到水鏡廳的一眾人等也沒人敢埋怨,只在外頭等候的時候,少不得眉來眼去使眼色,亦或是竊竊私語求證。
“前兩天才分派過一遭好缺,今天又有什么好事?”
“誰知道呢……咱們這幾天送禮送得肉痛,好在結果也不虧,值了。”
“三小姐倒想得透徹,如今三老爺雖然不在,可老太太靠不住了,還不是撈一點是一點,至少這嫁妝就湊了一小半,畢竟她哪里拗得過三老爺這個名正言順的侯爺?也只有在三老爺不在的時候,她才能仗一仗老太太的勢,四少爺那么小,還不是一切拿捏在三老爺手里?”
“話不能這么說,四少爺如今可是威國公世子的同門,宜興郡主和那位晉王府的錢媽媽都對三小姐客客氣氣,事情沒個準,眼下還是老實本分辦事的好,別攀附這個攀附那個。”
晚到了片刻的陳瀾雖只是帶著賴媽媽,但里頭既有陳汐和吳媽媽,眾人自然知道今天但使有什么事情,也是三房和老太太已經商量定下的,因而剛剛還竊竊私語的聲音一下子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悄無聲息的寂靜。陳瀾和陳汐廝見過之后,見對方眼神淡然臉色平靜,就仿佛對今天這件事無所謂似的,心底不禁有些疑惑。
這些天來,陳汐仿佛又徹底恢復了從前父母不在身邊時的冷漠淡然,這是因為遭了重挫之后終于恢復了冷靜自持,還是已經看破了世情的自暴自棄?
疑惑歸疑惑,但陳瀾畢竟不是圣人,陳汐有父有母有兄有弟,畢竟不比陳汀這個才四歲的小孩子,因而她也就沒細想。看了一眼從外頭進來在廳里站得滿滿當當的一應人等,她就從賴媽媽手中接過了一本冊子,不緊不慢地說道:“這幾天因為搬遷的事情,家里新派了不少職司出去,帳房那邊都一一添了名字,今天是為了另外一件事。自從老侯爺去世之后,家里便沒有放過奴仆,名冊上在籍的家人越來越多,有的是領一份錢糧,在外有職司,有的則是干脆不在后街住,有的是根本輪不到事情。只這樣一來,打著侯府旗號的人就太多了。”
陳瀾頓了一頓,詞鋒一轉,就說到了此前在醫館的那件事:“這兩天,因為韓國公府被攆出的家仆橫死醫館一事,都察院御史紛紛彈劾,韓國公身為左軍都督府都督,如今也連連請罪,在家閉門思過。這幾天,韓國公府放出去的家人,已經有幾十個了。而那個家仆是什么人?打著公府的旗號在外橫行霸道,純屬敗類,早就該攆了!按照老太太和三夫人的話,這種人若是出在咱們家,不但是攆,索性就直接送到順天府法辦!”
因為驟然提高的聲音,原本就鴉雀無聲的水鏡廳中更是死一般的靜寂。京城勛貴人家不但是主子們姻親連姻親,就是下人們也往往是盤根錯節的親戚關系,因而韓國公府的事情朱氏不知道,底下這幫子人卻全都清楚,背地里也不是沒有議論過。可如今由此事殃及到自己,她們就不免有些惴惴然了。
陳汐一直都只是冷冷坐在那兒,此時見陳瀾停了下來,吳媽媽又給她使眼色,想起自己還是來之前才被叫到徐夫人之前交待了今天要做的事,羅姨娘那邊得知這些還不知道會怎樣惱火,不禁有些怔忡。只她張了張口,可看了看身邊這一應人等,覺得恐怕沒有一個向著自己的,突然又心灰意冷,到了嘴邊的話也化作了一聲無聲的嘆息。
旁邊的陳汐在想什么,別人自然無暇顧及。這會兒,滿場惴惴然之中,終于有一位媽媽想著事不關己,又要賣弄,因而就賠笑說了一句:“三小姐說的是,府中閑人是太多了些,全都打咱們府里的旗號,將來難免惹出什么事情來。”
陳瀾原是也安排了人,只此時有不相干的人接話茬,自然正中她下懷,她當即點了點頭:“所以,前時既然府里新添了不少人,閑散的家人也得放出去一些。年邁獨身的,府中在江南以及山東的田莊可以留著干些輕省活養老;年輕力壯的,若愿意,又有府中管事等等可以具結作保,則薦給外頭各家鋪子;至于剩下的人,想繼續留著侯府名頭的,府里在直隸各州縣的田莊上頭做個莊丁仆婦都成,其余一概到順天府出文書放出去。”
如果前頭沒有說韓國公府也放了奴仆,那么此時興許還會有人出來勸說,但陳瀾既是把韓國公府的事情放在臺面上,又有都察院御史的彈劾,即便是有人存心做個好人,也自會先掂量掂量這事情背后的東西,再想到陳汐人在這兒,徐夫人和老太太應當都是點過頭的,那些閑散沒職司的和自個也沒什么太大關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頓時有人帶頭說了一聲。
“既是老太太和三夫人決定了的事,怎么說咱們怎么辦就是。”
既然有人附和,其余人想到已成定局,當下就參差不齊地應了。一個半時辰后,等到那份名單新鮮出爐,已經是日落時分,她們拖著已經站僵的腳,一離開水鏡廳就立時議論紛紛。
而陳瀾在回到蓼香院的時候,卻得知汝寧伯夫人剛剛帶著嫡次子楊榮和女兒楊芊來探視朱氏,才走不多久,她不禁眉頭微皺。朱氏此前那些天也不止病過一回,汝寧伯府的人倒是和其他府里一樣照例送過東西,汝寧伯夫人壓根沒露面,如今怎么會突然這般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