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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風霜
盡管此前林御醫和方大夫輪番施為,朱氏的病情已經大有好轉,然而,如今畢竟尚未到最難捱的冬天,因而蓼香院上上下下無不都揣著小心,就連陳瀾也是一面預備各色繡活,一面常常陪在老太太跟前。當看到真心流露的笑容漸漸多了,心情也越來越愉快的朱氏此時此刻潸然淚下的悲憤,陳瀾也不禁覺得心頭憋著一股邪火。
那一刻,陳瑛對她姐弟倆的種種算計謀劃走馬燈似的在她眼前晃過,新仇舊恨之下,她幾乎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道:“老太太放心”
“好”朱氏迸出了這么一個字,長長憋著的一口氣這才終于吐了出來,僵硬的脊背也終于軟了一軟,“我不要緊……我活了大半輩子,就算真是降罪,也就是一個死字而已,到那時候我絕不會讓他好過至于你姑姑……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她,她太沖動太不知輕重,都是我早年疏忽了,要是她能有你一半機敏……”
“可姑姑有姑父。”
陳瀾見朱氏越說眼睛越紅,連忙在旁邊打斷了那話頭。見其一下子愣住了,她就朝朱氏挪得更近了些,只低聲說道:“姑父免了左軍都督府的都督,可如今卻坐鎮了京營。他是唯一沒真正打過仗的,可卻有如此任命,足可見信賴倚重。如今可慮的就是姑父人常常不在家,難免姑姑在急躁之下有什么異樣舉動。但我想姑父那樣老成審慎的人,再加上還有我義父和義母在,韓國公府亂不起來。相比這個,更可慮的是,上書的人究竟想干什么”
朱氏原是被陳瑛那種赤luo裸的小人得志便猖狂氣象給氣著了,此時被陳瀾一說,這才頓時醒悟了過來——不說陳瀾是天子賜婚,又得了縣主封號,就是韓國公府,只要宜興郡主仍在,大不了國公封號換個人,等張銓百年之后,因為無子,自然而然這國公爵位仍是回到長房,并沒有什么可憂慮的。相形之下,反倒是朝中這股突如其來的波瀾過于詭譎。
“這些人……難道又是之前那會兒那般……”
盡管陳瀾是旁觀者清,但朱氏畢竟活了老大的歲數,對于從前舊事仍是留著記憶,此時不知不覺就露出了震動的表情。沉默了許久,她才看著陳瀾說:“你年紀小,有些事情如果沒有人說,你也沒地方知道……咱們楚朝從太祖爺之后,每位皇上在位的時候,都常常有一遭甚至兩三遭的大瀾。有時候只是為了一個簡簡單單的謚號,有時候是為了造辦宮殿抑或龍袍,有時候是為了臣子的俸祿,有時候是為了山陵……總而言之,這些事情看著只是一個小火星子,到最后卻總會演變成軒然大。”
陳瀾盡管陸陸續續看了不少書,盡管她的古文和繁體字功底還算不錯,可終究不可能在幾個月里真正博覽群書。如朱氏此時所說的事情,她隱約記得仿佛是看到過一些,可那時候驚嘆一陣子也就一掃而過,斷然不會生出這樣的體悟。
“太祖爺開國之后最重文學武學,民間文武私學也興旺得很,學生們都可以評議朝政,入朝之后就更加延續了那習慣。因為立儲,滿朝文武和太祖爺犯擰,可太祖爺那會兒念情分,就立下了不因言罪人,許大臣據理力爭的規矩。等到了太宗爺即位,群臣大多都是當年助力過的,于是就更加如此了。所以,一朝朝的下來,雖說錦衣衛一直是管著偵緝,可一旦相爭起來,他們歷來都是靠邊站。可只說是不罪人,終究是難免天子雷霆之怒,亦或是旁生枝節。這中間,有三位內閣首輔黯然下臺,有兩代皇帝荒廢朝政,還有一朝則是皇帝大怒,殺了十幾個人,到頭來民間舉兵叛亂,幾乎天翻地覆……就不知道這一回皇上預備怎么辦……”
朱氏一一解說著,臨到末了終于是疲了,而陳瀾亦是會意地請其早早歇著,隨即就帶著難以名狀的心情出了屋子。不知不覺的,她又想起了自己在宮中時看到的那幾本寫滿了朱紅色拼音的書,又想起了那上頭記載的一樁樁舊事。盡管和那兩位極可能來自一個時代的同仁已經相隔了百多年,但她仍然仿佛能感受到那股撲面而來的豪氣……和悲傷不甘痛悔。
帶著這種心情,回屋做繡活的她自然是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她那些嫁衣上邊邊角角的部分,自有屋子里這幾個精通繡活的丫頭們一塊幫襯,她最要用心的反而只是那些繡帕荷包之類的小玩意——畢竟從前舊主留下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做了一會活計,正好韓國公府派了趙媽媽來,她少不得親自見了,又應允八月二十四張惠心出嫁的時候必定前去幫襯,可才把人送走,那邊卻又有媳婦來報說,楊太夫人江氏來了。
先頭才接到過楊進周送來的信,陳瀾對于未來婆婆的再次登門,倒是沒有什么意外,派人回稟了徐夫人就大大方方地到二門相迎。及至江氏下車,她在旁邊攙扶了一把,抬頭又看了一眼這平頭黑油青帷車,隨即才順著甬道把江氏往里頭引。
“老太太若是正歇著,或是身子不利索,見不見我都不打緊,橫豎我也只是閑著沒事來串門子的。”江氏笑吟吟地解釋了自己今日過來的目的,又笑道,“至于三夫人正在孝期,我也不去打攪了,二夫人大約也不在,我正好就叨擾叨擾三小姐你了。”
陳瀾聞言愕然,腳下步子也不禁停了一停,見江氏慈祥的笑容中帶著幾分狡黠,她立時明白這位只怕是打聽好了自家幾位長輩的脾性,今次來應當是刻意避開二嬸馬夫人的。只這小小的心計說穿了卻顯得異常可愛,她不知不覺就笑了。
“太夫人喜歡盡管來坐坐就是,說什么叨擾。”
“既如此,我也沒什么地方可去,到時候可真是會常來的”江氏說著就眉頭一皺,又一攤手說,“畢竟,皇上剛剛賜了一座鏡園,有些事情我也沒頭緒,少不得要上門多多求教商量,這地方也是以后你要住的。”
此時此刻,陳瀾身后的蕓兒已經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穩重的紅螺忍俊不禁,就連云姑姑柳姑姑也是莞爾,陳瀾卻是沒防備,一下子愣住了。及至發現江氏正笑看著她,她才頓時醒悟了過來,這一回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好在蓼香院就在前頭,她帶著江氏過去,那邊張媽媽就迎了出來,又笑著行過了禮。
“老太太說,太夫人來,本應是好好接待說話的,可午后歇了午覺,這會兒實在是沒精神,那般模樣出來待客更是不恭敬,所以請太夫人諒解怠慢,還是讓三小姐陪著您吧。至于商量什么,也請太夫人只對三小姐說,三小姐應了就是老太太應了,絕對沒二話。”
剛剛江氏才打趣過,這會兒張媽媽就來了這么一番話,陳瀾頓時沒好氣地瞪過去了一眼,見張媽媽裝作沒看見似的,她只能暗自為之氣結。于是,等說完了話,她就把江氏往翠柳居請,落座之后又親自奉了茶,因見江氏于滿屋子陳設上頭都不盡留心,坐定之后就仿佛斟酌起了話語,她一思量就只留下了云姑姑和柳姑姑。
“三小姐,今次我來,一則是為了鏡園的事,二則是為了外頭的傳言。”江氏為人爽利,想清楚了這會兒的先后次序,就直截了當地說出了來意,“鏡園是先頭那位汝寧伯留下的產業,多年都是御用監派內官打理,房子雖有些舊了,可修繕得都還妥當,頂多就是油漆粉刷而已,但那地方說是不大,可終究免不了用人。汝寧伯府一下子薦了好幾房家人過來,畢竟是本家,全然不理會說不過去,但咱們家里原先的人手太少,讓人喧賓奪主握了先機,將來受人鉗制就沒意思了。臨時挑人畢竟太難,我思來想去,想請貴府和韓國公府也薦幾個人。”
江氏直言不諱地道出了這番話,陳瀾立時明白了楊家如今的局面和未來婆婆的善意。公侯伯府嫁女都是有定制的,哪怕她封了縣主,能帶過去的人終究有限,要真是被汝寧伯府趁著楊家如今人手捉襟見肘而真的得逞,日后再想扳轉就難了。因而,她只考慮了片刻就開口問道:“太夫人要多少人?”
“四房家人就差不多了。”
陳瀾默默計算了一下,覺著應當能勻出來,就點了點頭。這時候,江氏心頭一寬,當即又低聲說道:“至于另外一樁,不是我聽信外頭那些話,實是因為從前家里常有繡活送到外頭繡莊上去,所以莊媽媽常常往外走。如今不好再做這些,那些繡莊卻有主動找上門來攬生意的,免不了說起陽寧侯府的事。有的是說侯府家底厚,早年定做過什么樣兒的首飾,荷包上頭要用什么樣的金銀線……總而言之,都是說老太太當家豪奢,常常為人攬事辦事。”
朱氏從前是什么光景,陳瀾哪怕不曾親眼看見,記憶中也沒有多大印象,可只看最初老太太的言行舉止她就能品出滋味來。然而,那都是從前的事情了,如今老太太分明是打算收心收手,這般傳言卻徑直到了江氏跟前,這便不能小覷了。
“多謝太夫人提醒,這事情我必定會記在心上。”
江氏微微一笑,端詳了一會陳瀾,嘴角露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隱約間露出了幾分當年的嫵媚:“人老了,想得難免就多了些,你不嫌我啰嗦就好,說什么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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