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嗓子嚷嚷出來,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然而。小了和小武是貨真價實的驚詫,樊知府那吃驚樣子卻有幾分夸張,侍立在陳瀾身側的云姑姑則是想到了此事后頭的嚴重性,而對于陳瀾來說,這無疑證明了先頭在那本書中夾著的紙條,其中內容十有是真的。
然而,江老族長聲嘶力竭叫了這一聲,仿佛是所有氣力都用完了一般,要不是小丁和小武架著,他就能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要是真被樊知府弄回去,三木之下他這把年紀是決計吃不消的,而若是族中風云突變,那事情就算再隱秘,也總會有人賣了他。可是,如今再仔細想想,賣了艾夫人,他落在她手里的把柄難道還少么?
情知這會兒已經陷入了一個死局,可艾夫人畢竟是還在自家商行,陳瀾卻正在眼前,一旁就是揚州城的父母官,只一瞬間,他那種求生的本能就占據了上風。
“夫人,艾夫人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訴你,老朽以江家名義做的不少事情,都是她在背后的主使,她也是整個江南官場背后最大的黑手之一。還有,夫人就是不為江氏著想,也要為太夫人想想,一筆寫不出兩個江字去,她終究是不能改名換姓,這本家倒了,對她有什么好處!退一萬步說,就是她照舊好好的,可她那嫡親弟弟……”
“你不要說了!”
陳瀾見江老族長不管不顧,當著樊成的面就開始痛說利害,終于一下子打眸了他的話頭。見樊成滿臉的不自在,眼睛也有些左顧右盼,她哪里不知道這會兒這位極善于鉆營的揚州知府又在打算趨利避害,便沖著小丁和小武使了個眼色,見其中一個伸手利落地在江老族長頸后一擊,隨即兩人一塊把人架了出去”她這才淡淡地看著樊成。
“剛剛的話樊知府想來都聽見了,不知道可是有要教我的地方?”
“這個嘛……”
樊成只是猶豫了片刻,隨即就下定了決心,當下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地說:“下官從縣令到知府,一直都是在淮南一帶”對于兩江的情形自然也是略知一二。艾夫人金陵書院的山長夫人,江南眾多士子,朝中眾多官員都要叫一聲師母,于兩江地面上聲勢之大,想來也不是那江老頭杜撰。”
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似乎在斟酌著接下來該怎么說,好半晌才再次接上了話茬:“江南富庶,百姓但有閑錢,就會在不少小商行中入一股,年底拿一份紅利,至于那些更大的商行,則是更加唯利是圖。而金陵書院也早已不是百多年前純粒的學府。下官聽說,弟子從書院出師后,年滿三十但有所成,都會拿出一部分資財,至于身登高官顯宦的則更是如此。久而久之,這筆錢在那些善于經營的人管理下”早已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目。再加上江南民間早已和書院脫不開關系”說它是江南最大的怪物也不為過。他們早已扎根江南,枝繁葉茂。正因為如此,朝廷插手江南,更打算提高商稅規范海貿”自然是沒人愿意。”
即使是樊成的這樣一番話,也讓陳瀾所獲甚多”因而她自然若有所思,但面上卻是眉頭一挑,仿佛還有不滿:“只是如此?”
“大約只是如此。”樊成有些為難地攤了攤手,這才嘆道,“下官并不是金陵書院出身,而且又來自川中,所以在江南多年,也素來入不了那些主流圈子。下官對于這人人逐利的風氣也實在是看不過去,只不過一直為上下挾制。若是夫人要有什么動作,只管告訴下官,下官責無旁貸!”
“樊知府果然是水晶剔透的人。”早從當初樊成緊趕著向鎮東侯世子蕭朗贈送小廝安排戲子,陳瀾就看穿了樊成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官油子,因而自然不會光聽這空口白話,似笑非笑贊了這一句,她就欣然點點頭道,“看來我上奏說,樊知府其心可嘉,果然是沒有錯。有你這樣的人坐鎮揚州府,也是朝廷之福。”
此話一出,樊成那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兩面逢源是要看人而言的,要是他想在皇帝面前玩這一套,那無疑是找死。可是,一想到名字上達天聽的好處,他就立時放下了剛剛那一絲突然涌出的惱怒,繼而又露出了滿臉笑容。
“多謝夫人好意,下官今后若有寸進,定然不忘今日之事。”
接下來便是些沒營養的對答,好一會兒,樊成告辭,陳瀾方才把人送到了屋子門口。等到重新回來坐下時,她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腦子里飛快思量著目前這一系列情形。可以說,在江老族長和樊成這只言片語中,江南的概況已經差不多能拼湊出來了,除了書房那案桌上那一摞仿佛是主動送到她面前的書……
“夫人。”
聽到外間傳來的聲音,原本陷入沉思中的陳瀾一下子驚覺過來。一旁的云姑姑自然見機,連忙出聲喚了人進來。見是留在雨聲齋的蕓兒,陳瀾不禁眉頭一挑,隨即又發現這丫頭滿面惶急,她不禁更是心中一沉。
“這是怎么了?”
“老太太,老太太突然發起了高燒。”
“可去請了大夫?”
“柳姑姑已經親自去了,起頭老太太還不肯……”
不等蕓兒說完,陳瀾立時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就急急忙忙往后頭趕去。待到了雨聲齋西屋里,見莊媽媽侍立在大床前,駿兒則是差不多整個人趴在床沿上,她更是心里一揪,當即快步上前。在床沿前坐了下來,見江氏雙目緊閉,仿佛是已經睡了過去,她少不得揭起江氏額頭的毛巾,抬手輕輕試了試那額頭,隨即就被那滾燙的溫度嚇了一大跳。
“早起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怎么會突然這般光景?”
江氏身邊雖也有丫頭,但領銜掌總的卻素來是莊媽媽。這時候,見從前一貫客氣的陳用惱怒的目光沖自己看過來,莊媽媽頓時老臉一紅隨即低下頭說:,“是我疏忽了。早起老太太精神不太好,奴婢只問過一句,聽說是昨晚上沒睡好,就沒留意。后來夫人您去了前頭,老太太看駿兒讀書寫字,突然就到外頭站了好一會兒繼而才支撐不住回了屋來。奴婢親自打水洗臉,這才發現……都是我該死就該時時注意留心的。”
“罷了……也不怪你,早上的時候我也沒察覺。”
知道是江氏是有意隱瞞著,陳瀾不覺更加焦心。
她回過身來,見駿兒趴在床沿上黑亮的眼睛里全都是淚水,卻咬著嘴唇硬是沒有放聲不覺又彎下腰來,將手里的帕子遞給了他。見小家伙使勁搖頭,又用袖子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氣,隨即用希冀的眼神死死盯著她,她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他的腦袋。
“沒事,老矢太大約是感染了風寒,不要緊的。”
話雖如此說,因不知道大夫還有多久才能來,一應人等仍是忙著不停地換毛巾陳瀾更是吩咐丫頭去取了酒來用棉布蘸著擦了江氏的手心腳心。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當外頭捎信進來,說是柳姑姑已經帶了一個大夫進了大門時,床頭圍著的一應人等這才松了一口氣。
原本該是女眷回避但陳瀾這會兒心急火燎,哪里顧得上這些待到大夫到了門前時,她立時就吩咐把人請進來。眼看著那大夫診了右手,又習慣性似的在那捋著胡子,她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大夫,情形究竟如何?”
“這會兒昏睡只因是之前沒睡好,沒什么大礙。老太太身體向來結實,之前又一直可勁降了熱度,只要服兩劑湯藥發散一下,不出幾日應該就能好了。”那大夫因見滿屋子除了駿兒這么一個男孩子,其余都是女眷,也不敢抬頭,說完這話,聽四周都是如釋重負的吁氣聲,他不覺又生出了幾分擔心,連忙又補充道,“只老太太畢竟已經上四十了,小病也禁不得,一定要好生看護才行……”
“既如此,不如就請大夫留下吧。”陳瀾看到那大夫低垂著的腦袋突然抬了起來,少不得又加了一句,“若是醫館中別有離不開的醫患則另當別論,不然,就請留一留,這萬泉山莊不在城中,畢竟求醫不便。待到老太太痊愈,家中別有謝禮。”
不提診金,只說謝禮,前頭更是又提到了醫館中別的醫患,話說到這個份上,那大夫猶豫片刻,終于是答應了,卻又說自己醫館中尚有兩個師弟,若有急診還是得趕回去,陳瀾自是爽快答應。待到藥方開好,陳瀾讓云姑姑和柳姑姑了,這才讓人送了大夫去歇息,又吩咐下了熬藥,自己則是又在床前坐下了。
當第一碗藥汁送了過來的時候,江氏也已經醒了。她才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坐在床頭的陳瀾,不禁為之一愣,待覺察到有人一直把手探在被窩里,緊緊握著自己的手,她不禁更加歉疚,蠖動了一下嘴唇就打算說話。
“娘,先別說話,多歇一歇。等藥涼了些,我就喂您先服下。”陳瀾彎下腰給江氏掖好了被角,這才輕聲說,“我知道您擔心的是什么。江家那邊的事情,已經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如今老族長在萬泉山莊,剩下的事情容易得很,您不要往那最壞的方向去想。夢只是夢,成不了現實,您得相信叔全,相信我。”
江氏再次蠖動了一下嘴唇,可行將出口的話語卻化成了一聲嘆息。江氏一族是她心頭深深扎著的一根刺,她可以勉強因為血緣接受自己的親兄弟,卻萬不能忍受是自己的娘家陷自己的兒子于險境……那天對方厚顏無恥提出那種提議之后的幾個晚上,她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焦躁到幾乎發狂,卻又始終不想在媳婦面前露出來。
“阿瀾……都托付給你了……”
見江氏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腦袋,陳瀾心有所悟,連忙把耳朵湊近了江氏的唇邊,很快分辨出了那句話。她移開了些許,見江氏那眼睛緊緊盯著自己,她才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將嘴湊近江氏的耳畔輕輕說道:“娘,你放心!”
陳瀾在屋子里守著江氏的時候外間瑞江商行連看來了好幾撥人。云姑姑里里外外忙著,哪里耐煩這樣折騰,到最后索性去了禁著江氏老族長的屋子,一番折騰把人弄醒了,這才一字一句地說:“老太太已經讓你一來二去氣病了,這會兒我家夫人正忙著侍疾。江家人已經來好幾回了我家夫人沒工夫打發。橫豎你該說的話之前都說了,要是你想回去我可冉代為做主,眼下就送你上路!”
這一句上路實在是歧義多多,眼見云姑姑向后頭那兩個家將使了個眼色,兩人立時逼了上來江老族長嚇得魂都沒了,慌忙叫道:“不不我親自對他們說……親自給他們寫幾個字就成!”等到寫好了便條,他見云姑姑拿著攏在袖中就要走,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突然使勁掙扎著站起身來,竟是一下子伸手攔了過去。
“之前的事是我糊涂,是我該死,煩請帶話給夫人,就說我愿意立功贖罪!但使夫人為我瞞下那件事情,我不但可以幫著揪出那些人的罪證來,而且可以……而且可以給朝廷納銀!”江老族長迸出了這最后兩個字來終于覺得找到了一線生機說話立時順溜了,“納銀絕不少于二十萬兩,還請媽媽和兩位小哥在夫人面前多多美言,我另有重謝!”
云姑姑再次深深看了人一眼卻再也沒有說話,只打了個眼色給小丁和小武隨即就出了屋子。待回到了雨聲齋,見滿臉疲憊的陳瀾從西屋里頭出來,她自然跟著進了東屋,把江老族長的字條雙手呈遞了上去,繼而又低聲復述了剛剛那話。
“納銀贖罪?他以為我朝的律法都是虛文?開了這樣的先倒。以后朝廷如何治理天下?”陳瀾一下子想起了清朝的議罪銀制度,忍不住冷笑連連,“前時自恃勢強,因而癡心妄想,步步緊逼,如今見事不可為,立時服軟送了銀子上來,他以為什么都能用財勢解決?便條之類就不用了,平白無故讓人生疑,瑞江商行若再有人來,你就帶著他出去見人,他如今不比從前,自然會用話打發了他們!”
姑姑先是答應了,隨即又不禁有些猶豫,“只不過,萬一他暗示了他們毀了什么要緊證據……”
陳瀾一下子捏住了扶手,繼而一字一句地說:“有些事情江大太太當初既然能在我面前揭得那般露骨,足可見她手里未必就沒有東西。更何況,他鐵腕管著江氏宗族這許多年,但使不再是族長,墻倒眾人推,上上下下撂出來的罪證還會少么?”
“那艾夫人……”
“金陵書院的山長夫人,許多人都要尊稱一聲師母的角色,憑他一句輕飄飄的話哪里就集夠輕易動得?”陳瀾想起艾夫人那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閉上眼睛沉吟片刻就淡淡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可哪怕不愿意,這條線還是暫且動不得。姑姑先去吧,江家這條線收了起來,娘當年的氣和現在的氣就差不多出了,剩下的且慢慢來。只這消息云姑姑記著不要泄露出去,哪怕是柳姑姑也一樣。”
云姑姑聞言悚然,躬了躬身答應,隨即立時告退離去,著手安排這一應事宜。她這一走,陳瀾盯著桌子上那高高摞著的一堆書,想到起頭黃媽媽離開時的惶然,不覺用右手中指輕輕叩擊著桌面,不消一會兒,她竟是無意識地敲起了有節奏的鼓點,甚至連有人輕手輕腳進門都沒察覺。直到身前的桌子上擺了一盞茶,她才一下子側過了頭。
“夫人,外頭黃媽媽正在行家法。”
“哦?”陳瀾并不覺得有多少意外,但細細一想,仍是開口問道,“都罰了什么人?”
“前院曾經在背后議論過老爺事情的兩個婆子,每人二十板子:灑掃上頭的兩個仆婦,怠忽了差事,每人二十板子:還有意圖窺視內院的幾個小廝,每人四十板子……”……林林總總有將近十個人受罰,因都是堵了嘴挨打,所以沒什么聲息傳進來。”
說到這里,見陳瀾沒有對此置評的打算,長鏑便沒有在這小節上多做糾纏:“倒是我走了一趟暗衛,那邊有些進展。之前問出那些消息之后,沒有對老爺那個親兵用刑,只是將他一個人獨自關著,十幾天下來他終于熬不住了,今兒個剛剛開口,說是老爺到了南通之后,接觸的人就都古怪得很,其中還有滿臉橫肉決計不像好人的人。他說自己是豬油蒙了心,多留了個心眼,一直在悄悄窺探,希望弄著什么消息,到時候也可以晉升受賞,還說是……”
陳瀾見長鏑欲言又止,本能地追問道:“還說是什么?”
“還說是司禮監曲公公的意思。”說出那個名字,長鏑也就索性照實說道,“曲公公掌管錦衣衛的那段時日,往各處安排了不少人,哪怕是后來卸下了那邊的事務,這些人仍是直接向他稟報。據那個親兵說,是經過皇上御準的。”
果然…………從前是云姑姑和柳姑姑,但自從她除卻唯一要牢牢守著的秘密,一切都不瞞著兩人之后,很快,她們就卸下了司禮監的任務,真正成了她的人。而楊進周作為天子信臣,身邊沒有這樣一兩個眼線更是不可能的。只可惜,司禮監找了一個功利心太強,而且太過于自作主張的人!
陳瀾一瞬間就做出了決定,話語中絲毫沒有任何滯澀:“他的事就到此為止吧,讓暗衛們不要再問了。此事我會清清楚楚寫成奏疏呈給皇上,以便有人拿這個做文章。”
鏑答應一聲,隨即肅然躬了躬身”“另外,暗衛在揚州的頭領讓我代他請罪,此次這么大的事情,他事先沒得到風聲,事后也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實是慚愧得無地自容。請夫人寬宥他幾天,他一定竭力……”
“不用了。”陳瀾不等長鏑說完就擺了擺手,見其面露愕然,她便微笑道,“娘那些暗衛雖說消息比錦衣衛暗哨快捷全面,但對于真正最關鍵的那些人物,卻一直都沒有太多招法,想來是娘當年安排他們的時候,就深知分寸……這一次他們既然打聽不到什么,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只關注留心就行了,不要有太多動作。”
“那我讓小丁小武勤往那兒走走,有什么消息立時回報!”
“你呀!”陳瀾見長鏑滿臉的執拗,忍不住搖搖頭道,“你們如今不是娘的人,是楊家的人,通過暗衛打探消息可以,可把人家當成屬下支使就不妥當了。他們是敬著娘,才為咱們辦事,你不能晉成是應當的。
而且,涉入過深,對小丁小武也不好,你得為他們著想。”
見自己這最后一句話讓長鏑的俏臉一下子飛上了兩朵紅云,隨即再也不吱聲了,陳瀾不禁笑了起來。就在這時候,紅纓突然從外頭打了簾子進來。發現長鏑站在那兒滿臉局促的樣子,紅纓頗有些詫異,但隨即便收回了目光。
“夫人,粱府命人送了帖子來,說是趁著春日正好,邀夫人泛舟瘦西湖。”她頓了一頓,又有些猶疑地說,“我委婉提醒那媽媽說近來事多,老太太又病了,可她卻連聲勸說,道是船就從咱們這萬泉山莊后頭的小碼頭走,看那媽媽那一心想要促成此事的樣子,大約是有什么要緊事。而且,她說決計沒有邀請什么外人,請夫人盡管放心。”
作為未來荊王妃母家的粱家,怎么這時候突然找上門來,也是心憂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