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老夫人盯著二房派來傳話的家丁,沒說話,直到那家丁額上滿是汗漬,方才移開了視線,冷笑一聲:“路祭?!我們六房的主子一個都不在,設的哪門子路祭?!”
那家丁吞了吞口水,小心地答道:“我們老爺說,六老太太的身份不一般,跟那些旁支末系的族人不能比,即便您人不在顧莊,族中有什么大事,也不能漏了您那份!”
“哦?”盧老夫人挑挑眉,“這么說來,他們到底設了幾個祭棚?!”
“從長房到六房……都設了,本來七房九老爺已經進了城預備過節,聽說消息后,還特地帶著一家子趕回來參加,但二老爺說九老爺既無功名,又非嫡系,才沒讓他出面,只叫他帶著兒子隨長房行事。”
盧老夫人卻聽得冷笑一聲,又再冷笑兩聲。那家丁臉上一紅,心知肚明,卻不敢說什么,只縮了縮脖子,一副聽候吩咐的恭敬做派。
文怡在旁聽了,心中敞亮。嫡系的六房族人中,三房因早年有難,為賣族田之事與其他族人有了爭執,事情解決后就搬離了顧莊,聽說已經在外落地生根,她前世住在二房時,還曾聽說他們派人回來請求遷祖墳,打算另行開宗的消息。三房既然人都不在場,特地以他家名義設路祭,卻是極其可笑的事。這也不知道是長房還是二房的主意,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看了那家丁一眼,文怡有些謹慎地問道:“先前不曾聽說康王移靈之事,想來也是倉促間決定的,今日靈柩途經平陰縣城,也是匆匆而過。按理說,朝廷尚未有明旨,事涉藩王,咱們這樣的人家不是更應該謹慎行事么?便是設了路祭,一家只設一棚就是,哪有每房人各設各的,叫人以為我們族人之間生份疏遠的道理?”
她外表年紀甚小,因此那家丁也不以為意,只是笑道:“這是長房二老爺特地發了話,叫各房置辦的,想來二老爺自有道理。咱們年紀小又沒見識,哪里能體會二老爺的用意?”
文怡眉頭一皺,便不再理會他了。盧老夫人聽得生氣,冷笑道:“我道是誰想出來的,原來是他?!山中無老虎,猴子當霸王!老大不在,老二就抖起來了?!平時也不見他做什么正經事,如今倒是積極得很!可惜了!康王盛年早亡,世子不過是個小娃娃,算起來比他家小七的年紀還要小些,便是老二拍足了馬屁,人家也未必認得他是誰!這不是媚眼做給瞎子看么?!”
因罵的不是二房主人,那家丁也只是諂媚地在下邊笑著,文怡擔心他回了顧莊后胡亂說話,會引起他人非議祖母,忙悄悄扯了扯盧老夫人的袖子,后者瞥她一眼,忍住氣道:“你過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過些天等我回去了,自會把你家老爺太太替我們六房墊的銀子還回去!你下去吧。”
那家丁有些遲疑,又在賠笑問:“六老太太,您……不打算回莊里過節?我們太太早就念叨著呢,生怕您家今年事忙,不及準備,還特地把親手打的幾樣月餅都送去宣和堂了,若是她知道您不打算回莊過節,一定要難過的!”
盧老夫人瞇了瞇眼,淡淡地道:“今年新莊子上事情多,我們祖孫倆就不回去了,你替我傳話給你們太太,就說我老婆子領她的情,等我回了家,一定補上重禮!”
那家丁還要再說什么,盧老夫人卻已經聲稱自己乏了,要張叔送客。家丁只好磕了頭下去,心里犯起了嘀咕:“早聽說六房老太太刻薄得很,又有人說只是以訛傳訛,今日看來,果真刻薄,話都不讓人說完就把人打發走,別說賞錢,老子跑了一天的路,居然連頓飯都不肯招待,不是傳說六房發了財么?怎的還這般小氣?!”
結果張叔才送他出了正屋,便拐回去待了片刻方才出來,很是熱情地拉他去吃飯,到了廚房,卻是有肉有菜,雖然在他眼中略顯簡薄了些,還算能入口。張叔又特地打了酒來,對他道:“兄弟來一趟辛苦了,路上不好走吧?我們家小姐說了,如今已過了午,兄弟怕是來不及回去了,回頭就在莊上問農戶借一間屋子,暫時委屈一晚,趕明兒再回去不遲。若抄近道,快馬只要大半天就能趕回顧莊,等向主人回了話,還能趕上吃酒賞月呢!”說完又從懷里掏出個賞封:“這是我們老夫人和小姐賞你的,難為你大過節的辛苦。”
那家丁一接過賞封,就掂出里頭有五錢銀子,臉上閃過一絲喜意,嘴里感念道:“六老太太和九小姐真是體恤下情!”手里卻迅速將賞封往懷里一揣,再看面前的酒菜,便覺得順眼起來,笑道:“若是大半天就能趕回去,那我吃了就走,明日莊里還有戲酒呢。”
張叔一邊應著,一邊小心朝廚房外頭張望一眼,紫櫻扒在門邊悄悄給他使了幾個眼色,他便連連點頭,然后親自把盞,勸那家丁多喝幾杯。
等到那家丁滿身酒氣地躺倒在鄰居農家的一間空房后,張叔忙忙跑回小院,文怡與紫櫻已在正屋內等候多時了,見狀忙問他:“如何?!”盧老夫人也從里間慢慢走出來,在孫女的攙扶下坐上正位,再次詢問張叔。
張叔道:“小的照小姐教的話,跟那人說了,那人起初嘴緊,后來喝得痛快了,便倒豆子一般都說了出來。原來當日老夫人和小姐離開顧莊沒兩天,莊里就有傳言說,長房大老夫人之所以會得病,是被六小姐氣的,因此六小姐才會被押送回京城!長房老夫人和二太太雖一再辯解說是沒有的事,卻擋不住人家的嘴巴,結果大老夫人又病倒了!”
盧老夫人眉頭一皺:“既是她病倒了,若有意叫我們回去,無論是探病,還是澄清,直說就是,這般拐彎抹角的做什么?!”
文怡小聲道:“大伯祖母先前已有避我們的意思,如今怎肯明說?想是他家心虛呢,只是不知為何,派人來的是四伯父?”二房跟長房可是面和心不和的!
盧老夫人被她提醒了,忙問張叔:“那人還說了什么?!”
“是,回老夫人的話,那人說長房見莊中流言不散,便發話要在中秋節大肆慶祝一番,不但要開流水宴,還要從康城請有名的戲班子來湊樂。莊里莊外見有新鮮事,沒兩天就把六小姐的閑話丟到一邊去了。”
盧老夫人冷哼一聲,悶聲道:“既然沒事了,又來擾人清靜做什么?!”
張叔小心地說:“是因為……康王世子送靈入京……二老爺硬要大設路祭,說是顧氏身為平陽望族之首,不能錯過這個長臉的機會……各房人有的贊成,有的反對,但因是長房有令,便都依令行事了……只是事后有幾房偏支沒得到這份體面,又開始說起長房的閑話,連中秋節上的戲酒都不顧了。眼看著莊中流言肆虐發,四老爺四太太擔心事情再鬧大,大老夫人的病情會加重,偏偏族中能壓制二老爺的就只有她老人家了……四老爺是覺得……老夫人您也是位誥命,在大老夫人跟前都是有體面的,若您愿意出面勸說二老爺……”
盧老夫人冷笑:“他如今倒記得我是誥命夫人了?!只怕人家早就忘了呢!”
張叔不敢答話,低下頭去。文怡忙上前勸道:“祖母何必生氣?四伯父想來是一時心急,糊涂了,不管什么法子都要試一試。您想想,這設路祭,向來都是有規矩的,二伯父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這般積極起來。四伯父一向管著族務,想來是覺得不妥,卻又沒法說服二伯父,因此正病急亂投醫呢。咱們不管他們的閑事就是了,二伯父眼里未必有我們,我們又何必回去礙他的眼?”
盧老夫人嘲諷道:“怕不是為了路祭之事,而是嫌老二搶了他的風頭吧?!”
文怡低頭不語,盧老夫人也有些泄氣:“咱們都躲出來了,煩心事怎么還要找上門呀?!咱們避著躲著還不夠么?!我老婆子做了什么?平時沒人想起我是個誥命,如今有事,就要把我拉出來做擋箭牌!”說罷吩咐張叔道:“等那人醒了,就打發人走吧,只說我身上不好了,趕不得路,要歇幾天再回去。”
張叔領命下去了,文怡見祖母心緒不佳,正要想法子勸慰,盧老夫人卻伸手過來:“九丫頭,你且扶我回房。”文怡忙扶住她往里間走,紫櫻站在原地想了想,便退出正屋去,細心地關上了門,左右看看,回房取了針線籮來,坐在階前繡起了花。
屋內,文怡將祖母扶上床,便替她脫了鞋子,拉過薄被,又要給她捶腿。盧老夫人攔住她,嘆道:“這不是你做的活,快住手!坐得離祖母近些,祖母有話跟你說。”
文怡笑道:“孫女兒侍候祖母,是天經地義的事。”說著就抬過板凳,在床前坐下。
盧老夫人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方才你也聽到了……這顧氏族里……不是一汪靜水,咱們祖孫倆雖想過自己的小日子,卻耐不住別人尋事。六房雖斷了香火,卻是嫡系后人,我頭上又有誥命,平時別人不把我們放在眼里,遇了事,卻難免要找上門來……”
文怡聽得有些黯然,低聲道:“祖母別理會就是。任憑誰家得了勢,也沒道理找孤兒寡母的麻煩!祖母一概推說不知道、不想管,他們又能如何?”
盧老夫人嘆了口氣,道:“話雖如此,實際遇到了會如何,卻是難說。”她看向孫女:“我跟你說這話,是要提醒你小心,顧氏族中,并非鐵板一塊,因長房族長長年在外,又未能帶攜族中后輩,族里有異心的人,不是一個兩個。這種煩心事,本不與我相干,但我最怕你會被攪和進去。往后你要記得,除卻祖母,族里其他長輩要你做什么事,你只拖著,千萬別明言答應!哪怕是對你四伯父四伯母,還有十五叔十五嬸,也是如此!”
文怡心中一驚,咬咬唇,鄭重應下:“孫女兒記住了。”
盧老夫人這才放緩了神色,又道:“聶家……我是看不慣的,也改不了了。但他們對你還過得去,你遇事多向他們求助,也是好的。到底是骨肉至親,只怕比一脈相承的族人……還要可靠些……”
文怡心里卻有些不一樣的想法,她小心看了看祖母,方才大著膽子道:“孫女兒如今什么事都不懂,自然要多向舅舅、表哥請教,可是等孫女兒學會了,就不能再事事求他們家幫忙了!總是依靠別人,終非長久之計。舅舅和大表哥還有自家的事要顧呢!”
盧老夫人面露訝色,忽然明白了什么:“這些天你總是向人請教農桑之事,難道……”
文怡微微紅了臉,低頭道:“孫女兒知道,這于閨閣中略嫌驚世駭俗了,但孫女兒……真的怕了,寧可被人笑話幾句,也不希望將來事事要依靠別人。孫女兒……只不過是年紀小些,懂的事少些,如此而已,可只要我學會了,絕不比別人差!男孩子能支撐家業……孫女兒也能!”
盧老夫人想起她的那個“夢”,又記起聶家買地之事,沉默下來,半晌,才嘆道:“你先出去吧,待祖母……好好想一想。”
文怡不安地抬頭看她,見她閉上了眼睛,不發一言,只好行過禮,退出房間去。待她關上門,盧老夫人便睜開雙眼,眼圈一紅,喃喃低語:“終究……是我老太婆無用,連累了孩子……”
文怡出到正屋檐下,不停地回頭看向里屋,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方才那一番話,是不是太過直白,惹祖母生氣了?
“小姐?”紫櫻叫她一聲,她回過頭來,勉強笑笑:“什么事?”
紫櫻指了指身后:“云妮兒來找小姐,說有話要跟您說。”
文怡看過去,果真見到秦云妮戰戰兢兢地立在那里,手里抱著一個包袱,沖她行了個禮:“大小姐。”
文怡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來:“不必多禮,你這是……要走了?立時便要出發么?!”
云妮搖搖頭,忽然跪倒在地,紅著臉將包袱呈上:“這是送大小姐的,您是大好人!我這輩子都會記得您的大恩大德!”
文怡一呆,望向那包袱,心情忽然復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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