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今日打扮得十分淡雅,但并不素凈。她頭上只挽了個簡單的墮馬髻,插了兩支玉簪、一朵茱萸絹花,身上穿的是寶藍色的襖兒,月白色的領子,袖口與前襟處淺淺繡著折枝花卉,下身系著白綾子百褶裙,裙襕也是淺淺的折枝花。加上她臉上僅是淡掃蛾眉,幾乎一點脂粉妝容都不見,整個人倒襯得越發清艷了。
只見她款款走向正屋,慢慢上著臺階,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優雅窈窕。然而她走得越近,文嫻的臉色就越發蒼白,柳東寧的目光更是粘在了她的臉上,再也沒朝別處分過半點心。但她仿佛什么都沒察覺到似的,走到門前,跨進門檻中,便抬頭朝文嫻一笑,笑得云淡風輕:“五姐姐回來了?妹妹有日子沒見你了,近來可好?”又斜斜地看了柳東寧一眼,笑容淡了幾分:“柳表哥也多日不見了,啊,我說錯了,如今該改口叫五姐夫了呢。”她屈膝款款一禮:“見過五姐夫。”
柳東寧臉上痛苦之色一閃而過,身體輕微地晃了一晃,隨侍在他身后的妙露迅速扶了一把,他才穩住了,仿佛忽然醒過神來,移開了視線,草草拱手還禮:“六妹妹有禮。”頓了頓,“六妹妹身上可大好了?聽說你臥病多時,我……你姐姐十分擔心呢。”
文慧微微一笑:“我已經好了,不然老太太和老爺也不可能讓我出來。”
一旁的文怡立即留意到,文慧對祖母與父親的稱呼改變了。時下世人在家這樣稱呼長輩的也不是沒有,但多數是庶出的,比如文娟從前稱呼祖母、父親與嫡母,就是老太太、老爺與太太,不過如今隨著她越發受寵,已經改了口。文慧是嫡出,這樣稱呼祖母與父親,是因為心冷了么?
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文慧與柳東寧兩人身上,文嫻一時被忽略了,她的臉色慘白,卻忽然收斂了面上的凄色,露出一個不大自然的笑容,呵呵兩聲,引和眾人都朝她望去:“六妹妹身上大好了,姐姐看著真歡喜,只望妹妹好生保重身體,可別又病了。你這病反反復復發作幾回了,若是再病倒,豈不又要受罪?”
文慧盯了她兩眼,忽然輕笑一聲:“多謝五姐姐關心,我會保重自己的,倒是姐姐有日子不見了,瞧著氣色不大好,可別是身上有什么不適之處吧?”又瞥了柳東寧一眼,“五姐夫的臉色也不大好看,我聽說你前些日子也病了,不要緊吧?”
柳東寧已經收回了視線,聞言也不敢正眼看文慧,只是低頭道:“我很好,只是近日家里事多,略有些疲累,并無大礙。多謝六表妹關心了。”
文嫻抿了抿唇,勉強笑道:“咱們都堵在門口做什么?快進屋吧,祖母與兩位太太想必都等急了。”手卻輕輕推了柳東寧一把:“方才你不是說要趕著去前頭見大哥么?還不快去?這里都是女眷,你不方便久留。”
柳東寧直到這時方才將注意力轉回她身上:“我還不曾給外祖母、外叔祖母與兩位舅母請安呢。”
文嫻勉強笑笑:“這里有我呢,你與大哥原是一樣的,大哥沒進來,就是因為知道男女有別,他身為外男不好進內院,你還是隨了他的例吧。”說到這里,又沖文怡笑了一笑:“九妹妹別見怪,他這人素來沒什么心眼,做事又粗心,大哥沒進來,他卻來了,倒象是顯擺他知禮似的。”
文怡無端被牽扯進來,心下暗惱,不由得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弟妹這話就說得過了,你們大哥不來,確實是因為顧慮到內外有別,但二弟不一樣。他是顧家的外孫,本就不是外人,既來了,自然該向母家的長輩們見禮的,總不能過門不入吧?那才是不知禮呢!”
文嫻臉色一變,咬牙著著文怡,眼中隱隱透出幾分恨意。文怡心中冷笑,也不去理她,反而沖文慧笑道:“六姐姐,自打上回見面,已經過去幾個月了。我聽說你已經大好了,今兒見面,瞧著氣色也不錯,妹妹為你歡喜。”
文慧淡淡一笑:“多謝惦記著,我領你的情。”文嫻聽了臉色越發難看了,卻沒留意到,柳東寧正轉頭看她,神色間有些惱怒。
幾個人僵持在那里,文娟左望望,右望望,撇了撇嘴,忽然望見有人進了院子,忙笑道:“大嫂子回來了!”眾人忙扭頭望去,果然看到葛氏正從院門走進來,到了臺階下,見眾人都擠在正堂門口,不由得露出幾分驚訝:“怎么都在這里不進屋呢?”見文嫻東寧與文怡都回來了,忙向他們打招呼:“五妹妹五妹妹來了?九妹妹兩口子來得真早,方才相公已經到前頭見九妹夫去了。六妹妹也在這里?今兒氣色不錯呀,這絹花兒做得挺好看的,顯得人精神,是哪個丫頭的巧手?”說笑間,已經把幾位小姑半推半拉地帶到了于老夫人等人面前。眾人要忙著向長輩們見禮,自然也就把方才的尷尬都暫時拋開了。
方才在外間發生的事,屋里這幾位長輩雖未親眼目睹,但也聽得只字片語,心中更是敞亮。盧老夫人無意涉足長房的家務事,便只是面帶微笑地拉著蔣氏說閑話,偶爾給孫女一個安撫的眼神。蔣氏卻不能專心,時不時轉頭去看女兒,面帶憂慮。坐在她對面的段氏神色淡淡的,只有眼神中略泄露出幾分暗惱之色。
于老夫人仿佛對方才的事一無所知似的,一心問起葛氏回娘家的經過,不但事無巨細,還非常關注葛家人對文賢的態度。葛氏恭順地一一回答,足足說了一盞茶的功夫,于老夫人滿意了,她方才乖順地回到蔣氏身后,繼續站立。蔣氏看了她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于老夫人接著又淡淡地問了文慧幾句身體,便轉開了視線,專心問起柳東寧來。
柳東寧似乎自從婚前“病”了一場后,身體便一直有些不好,此時更是顯得氣色不足。于老夫人問了又問,囑咐了又囑咐,還叫丫頭把自己平日用的名貴補藥拿了兩匣子來,交待文嫻帶回去,盯著柳東寧用。文嫻應了,捧著那兩匣子藥,臉色又好了起來,回頭淡淡地打量了文慧與文怡一眼,眼角眉梢都是志得意滿,對祖母的叮囑,應得比平時更大聲。
文怡心中好笑,當著眾人的面,也不愿與她一般見識,便走到祖母身邊陪她與蔣氏說話,時不時與葛氏交談兩句。
文慧似乎對長輩的冷淡態度毫不在乎,徑自挑了一張交椅坐下,吩咐丫頭們送自己愛吃的茶與點心上來。一個丫頭面上帶笑,眼里卻沒多少恭敬地答說:“六小姐,咱們這里沒有這幾樣,要不奴婢去回了老太太,吩咐廚房現做去?若是您急著用,那匣子里倒還有幾樣點心。”
文慧漫不經心地道:“有沒有,什么要緊?一點小事也要回老太太,也不怕打攪了她老人家,要你做什么用?”
那丫頭臉色一變,正要說話,旁邊的如意立時上前瞪了她一眼,笑著對文慧道:“六小姐別見怪,這小蹄子是新來的,不懂規矩。奴婢這就叫人上茶和點心。”
文慧仍舊是那一臉的云淡風輕,懶懶地“唔”了一聲。如意卻不敢大意,扯著那丫頭出去了,不一會兒,便有人送茶與點心進來,卻是另一個丫頭。
蔣氏在旁看得分明,嘆道:“到底是老太太屋里的老人,最是明白規矩的。”文怡與如意素來相厚,聞言自然是跟著夸了她幾句。于老夫人雖是長房最尊貴的長輩,但當家主母卻是蔣氏,有了蔣氏的青眼,如意日后想必也能有個好前程。
文慧卻輕笑一聲:“母親也太厚道了。如意幾時對我真心信服過?不過是怕我為難那丫頭罷了。我哪里有那閑功夫?隨她們去吧。沒眼色的東西,將來吃了虧,自有人收拾她!”
文怡聽得暗暗吃了一驚。以文慧的性子,能看出如意的用意并不奇怪,但她肯輕輕放過,倒是叫人料想不到。難道說這幾個月的“靜養”,真的讓文慧改變了性子么?若她真的改了,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她在這邊暗暗思量,就象從前還未出嫁時那樣,靜靜地充當著陪客,但屋里卻有別人沒忘記她的存在。段氏忽然笑道:“九丫頭在那里跟六嬸娘與大嫂子說什么悄悄話呢?先前也不多回來看看我們,今兒好不容易來了,偏一早上就光顧著跟你妹妹聊天去了,大伯祖母與二伯母都惦記著你呢。”
文嫻本來正與柳東寧一道聽候于老夫人的囑咐,忽然聞見繼母的話,便有些不高興,很想當作沒聽見,然而于老夫人卻不肯配合,將孫女與外孫一并拋下不管,把注意力轉到了文怡身上:“正是呢,你祖母才跟我們說,你們小夫妻好不容易團聚,這幾天都在家里呆著,是為了讓行哥兒養傷吧?究竟傷得如何了?真不要緊么?我這里有藥,需要什么只管說!”
文怡只得起身回答:“都是些皮肉傷,還在北疆時,便已經看過大夫用了藥,只是還未完全愈合,他又累了,因此回來后就待在家里養了幾日,已經緩過來了。正打算再養幾日,便回營銷假了呢。多謝大伯祖母與二伯母關心,家里有藥,若真的缺了什么,一定打發人來問。”
于老夫人還有幾分不足:“真的不需要么?其實你早該打發人來跟我說的,你們年輕小夫妻,家里能有什么好藥?你祖母又是客居京城,便是藏了什么好東西,也未必在身邊……”
盧老夫人抬眼看她,段氏眼尖發現了,忙笑著打斷了她的話:“婆婆就放心吧,別說還有六嬸娘照看著,九丫頭又一向是個妥當人,若真的有難處,自然不會跟咱們客氣,都是一家人,不象外姓人那般生分。”又對文怡道:“我們平日閑話時說起,都道你們姐妹幾個里頭,就數你出挑,不但性子溫柔平和,行事大方,對你祖母也是一等一的孝順,對外待人接物,對內管家理事,都沒什么可挑的,更難得的,是有福氣。你瞧,當年你訂親的時候,行哥兒還是個白身,誰都沒料到他會考了武舉,還成了正兒八經的武進士。那時候,我們總說,九丫頭是個有福的,一進門便是進士太太了。沒想到你嫁過去后,這福氣便越來越大,行哥兒不但做了官,官還越做越高。如今外頭說起,誰不夸他是少年英雄?”
她說完了,還回頭看了于老夫人一眼,后者猶豫了一下,也淡淡笑著附和:“確實如此,行哥兒有出息,少年英雄,前途無量,九丫頭也是個有福的,想必日后還有更大的福氣在等著你呢。”
文怡很鎮定地謙虛道:“當不得大伯祖母與二伯母這般夸獎,相公不過是遵從朝廷之命行事,便是在北疆立了些許功勞,那也是托了圣上的洪福,實在不敢居功。至于我,更是遵照祖上庭訓而為,若有福氣,那也是柳顧兩家祖宗的福氣。”
她這樣說,倒叫于老夫人與段氏不好接話了,前者暗暗氣惱,后者笑容不減,頓了一頓才道:“你這孩子,怎的這般會說話?果真叫人挑不出一點錯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好呢,呵呵……”
她在那里打著圓場,卻不料一旁的文娟忽然插嘴:“照我說,九姐姐確實是個好的,卻有一樣不好!”段氏一愣,立時轉頭輕斥:“十丫頭別胡說!”眼角卻瞥向于老夫人,留意她的神色。
文娟沒察覺到嫡母語氣中的緊張,反而笑嘻嘻地說:“九姐姐最不好的,就是來我們家來得少了,叫人惦記得慌。若是能多來幾回,陪我說笑玩耍,那就真真是沒有一樣不好啦!”
這話說得眾人都笑了,連于老夫人看向文娟時,眼里也多了幾分寵愛:“你這丫頭,胡言亂語的,也不怕叫你六叔祖母笑話!”
盧老夫人笑道:“十丫頭這性子也不知隨了誰,不過我瞧著倒是喜歡。”文娟立時靠了過去,挨著她撒嬌:“那六叔祖母就多疼疼我吧,把疼九姐姐的心分給我一些,我也不要多,只要一點點就夠了。”段氏掩口打趣她:“你要你六叔祖母疼你做什么?難不成,你也想尋一個少年英雄做女婿?”說話時眼睛卻盯緊了盧老夫人與文怡。
眾人大笑。文娟羞紅了臉,跺腳道:“母親說什么呢!這才是胡言亂語呢!”
盧老夫人輕輕拍著文娟,笑而不語,沒有接話。段氏也笑著,并未逼得太緊。眼看著眾人都和樂融融,文嫻卻忽然開口了:“十妹妹,事關你的終身,還是謹慎些好,便是要尋少年英雄,也該再三探察過他的品性為人才是。少年英雄固然風光,朝廷誥命固然風光,但若品行不好,性情殘酷,也算不上良配呢。”
眾人都愣住了,齊齊轉頭望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文怡則沉下了臉,盯住文嫻,淡淡地問:“五姐姐這話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