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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囂手足無措的在行宮外侯著。
萬歲酒被列為封禪祭品,在任囂看來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原本只是想要為劉闞討回來一道赦令,可以免除劉闞罰作之苦,令他早日脫離苦海。可沒有想到,赦令沒有來,卻來了一紙詔書。
任囂奉詔前往泰山候駕!
也就是說,始皇帝很可能會在封禪之后,親自召見他。
并不是第一次見始皇帝了……當年還是鐵鷹銳士的時候,任囂曾不止一次的見過始皇帝。當然了,任囂只是遠遠的參拜過始皇帝。距離最近的一次,還是在咸陽宮大殿之外,由上卿蒙毅大人引介,奉詔前往沛縣。那一次,任囂一直匍匐在殿外,甚至到離開咸陽宮的時候,都沒有能抬起頭,好好的看一下嬴政。只是那莊重森嚴的咸陽宮大殿,讓任囂永世難忘。
皇帝命我候駕,是什么意思?難道說,是要獎賞我嗎?
任囂心中惶恐不安,甚至連蒙恬叫他的名字,都沒有聽見……
蒙恬倒也不生氣。像任囂這樣的基層官員,見始皇帝時全都是如此。不止是任囂他們,其實所有大秦朝的官員,除了寥寥幾人在覲見始皇帝時可以神態自若以外,其他人大都和任囂一樣。
“任囂!”
“啊,小將在!”任囂這一次總算是聽到了蒙恬的呼喚,連忙穩下心神,恭敬的回答。雖然已經不再屬于鐵鷹銳士的序列,可是任囂與蒙恬說話的時候,還是盡量保持和以前一樣。
蒙恬出身于藍田大營,三代為始皇效命。如今官至內史,掌治咸陽,同時也統領鐵鷹銳士。
始皇帝對蒙恬兄弟的信任,簡直是無與倫比。
咸陽人戲稱,蒙恬就是始皇帝的內謀。始皇帝做出任何決定之前,一定會和蒙家兄弟商議。
甚至還有這樣一種說法:他日王綰丞相去職的話,那么大秦朝的第二任丞相,將會在蒙恬和李斯之間角逐。任囂雖然已經脫離了鐵鷹銳士,可是在蒙恬的面前,卻不敢有半點懈怠。
蒙恬笑了笑,“莫緊張,陛下胸懷廣闊,性情寬宏,一會兒見了陛下,千萬要鎮靜。你總是從咱鐵鷹銳士中走出來,莫要丟了鐵鷹銳士的臉面。而且,陛下也不甚喜歡那種沒膽色的人。”
“小將受教了!”
始皇帝寬宏?任囂雖然表面上恭恭敬敬的回答,可是心里卻苦笑不迭。
天底下,只怕也只有你蒙恬會這么說吧……
蒙恬又問:“知道怎么說話嗎?”
任囂一怔,忙道:“請大人指點!”
蒙恬點點頭,輕聲道:“其實很簡單,實話實話而已。在陛下面前,千萬不要有半點隱瞞。只要你說半分假話,陛下一定可以察覺出來。不管是好事壞事,據實回答,你知道該怎么做了?”
任囂猶豫了一下,“小將知道了!”
這時候,一身材魁梧,相貌俊俏,但頜下無須的白面內侍走出行宮,大聲道:“宣沛縣長任囂覲見。”
任囂形容一肅,整衣冠,恭敬的應道:“臣,沛縣長任囂,叩見吾皇!”
說著話,亦步亦趨的隨著那內侍上殿去了。這內侍,任囂倒也認識,乃是始皇帝身邊的趙高。
據說,這趙高是個天閹。
當年始皇帝還沒有登基的時候,就跟在始皇帝身邊。
善馭車,力大無窮。而且能識文斷字,對始皇帝更是忠心耿耿。
泰山行宮,是在故魯國王宮的基礎上修建而起。比之咸陽宮那恢宏莊嚴的氣勢,遠遠不如。
不過,卻因一人而生出了變化。
始皇帝嬴政端坐殿上,卻讓任囂生出一種奇特的感覺。恍惚間,他仿佛回到了咸陽宮。
“臣,任囂叩見吾皇,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任囂匍匐行宮大殿之上,心潮澎湃。如此近距離的和始皇帝說話,在以前,簡直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咸陽宮的宮門至丹陛,大約有五百步的距離。而這泰山行宮,只間隔三百步。
任囂甚至覺得,他能夠感受到始皇帝吞吐的龍氣。
“任囂,平身吧。”
“臣,謝陛下!”
任囂爬起來,卻依然低著頭。
嬴政說:“任囂,上前五十步說話。”
“臣,遵旨!”
任囂感覺自己的心里,好像有一團火在燒,身子輕輕的顫抖著,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興奮。
小心翼翼的邁出五十步,任囂抬起頭來。
鐵鷹銳士,是始皇帝嬴政的近衛。但如此近距離的說話,卻是任囂開天辟地頭一遭。
“任囂,義渠人!”
始皇帝面色沉穩,但話語中卻透著一股親切,“朕記得你。當年奪取邯鄲,是你率一百鐵鷹銳士,第一個沖進了邯鄲城里。也因為那一次,你由公乘而升任五大夫……朕可有記錯嗎?”
公乘,是秦軍二十等爵之中,第八等爵位,而五大夫則是第九等爵位。
任囂只覺一股熱血,直竄頭頂。
“吾皇圣命,說的一點也沒錯。”
“你是老秦人,又是朕的鐵鷹銳士。當初蒙毅舉薦你執掌地方的時候,朕還有些擔心,怕你做的不好,所以一直關注著你。任囂,你做的不錯,沒有丟老秦人的臉,朕心甚慰,朕心甚慰。”
不管后世人,是怎么評價始皇帝,但不可否認,始皇帝嬴政的手腕,卻是非常的高明。
只‘朕心甚慰’四個字,說的任囂熱淚盈眶,匍匐在大殿之上,連聲音都變得有些哽咽了。
“陛下,您卻是清瘦了!”
嬴政的眼中,閃過了一抹暖意,聲音越發柔和,“任囂,起來吧。”
“請恕臣失態了!”
任囂爬起來,這心里仍舊是有些難以平靜。他說的那句話,卻是發自于內心。比之當年他離開咸陽時的驚鴻一瞥,始皇帝的確是清瘦了許多。
也難怪,嬴政是個極為認真的人,而且非常講究工作的效率。
六國平定之后,始皇帝需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政治,文化,經濟等各方面的改革,可以說是一舉推翻了自周室以來的許多規章制度。更何況,天下大事,皆有始皇帝一人做出裁定。
根據后世的記載,始皇帝每日批示的文書,需以‘石‘(古音dan)來計算。不批完一石,絕不會休息。一石的公文,堆摞起來足有一人多高。始皇帝夜以繼日的工作,確實清瘦了。
聽到老臣子,老部下一句貼心的問候,始皇帝心中怎能不高興呢?
“任囂,你這次貢奉的萬歲酒,很好!”
任囂連忙道:“這并非是臣的功勞,而是臣治下一小民所釀造。”
“哦?一等閑小民,居然有這等本事?”
任囂說:“陛下,那并非是等閑小民,要說較起來,那個人還是老秦人出身呢。”
始皇帝一蹙眉,有些不快道:“既然是老秦人,為何在沛那種偏僻的地方?任囂,你從實說來。”
“啟稟圣上,臣初至沛縣的時候,就發現了此人。當時,陛下尚未頒布貨幣統一令,那小民卻將手中的刀布蟻鼻,全部換成了秦幣……陛下,您也許不知道,六國輕賤老秦,將秦幣更視為劣等貨幣,就算是使用起來,也頗有歧視。臣當時就奇怪,于是暗中的追查了一下。”
始皇帝臉色好轉了一些,同時又生出些許的好奇。
“追查的結果如何?”
任囂說:“那小民名叫劉闞,據臣追查,乃是頻陽東鄉人,其祖上曾在先王麾下出任騎將,名叫劉悚。先王當年攻破雒陽,不想卻……劉悚因此受到了牽連,其后人隨后就逃出函谷關。”
嬴政哦了一聲。
任囂雖然沒有說出‘先王’是誰,但他又怎可能不明白。
“那劉悚后人逃出函谷關后,流落于三川郡。不過,劉家卻始終心懷老秦,故而才有換幣的行為。”
嬴政輕輕點頭,“當年之事,卻也怪不得劉家……恩,你接著說,那劉……叫什么名字?”
“劉闞!”
“劉闞又是如何釀造出這萬歲酒的呢?”
正如蒙恬所交代的那樣,任囂不敢有半點隱瞞。
將他發現劉闞,而后昭陽大澤血戰,劉闞手刃賊首王陵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講述起來。始皇帝聽得卻也是津津有味,聽到精彩處的時候,他撫掌大笑:“不錯,非我秦人,怎如此勇武?”
“但是,后來……”
任囂話鋒一轉,把劉闞為救呂家長子,擅闖牢獄,打斷了呂澤的腿,也一五一十的說出來。
在任囂想來,始皇帝應該是很生氣。
劉闞所作所為,分明就是抗拒秦法。他忐忑不安的看了始皇帝一眼,卻發現嬴政的臉色很平靜,也看不出喜怒哀樂。不過,那眼中卻閃過了一抹緬懷之意,坐在龍座上,一言不發。
嬴政出生于邯鄲,做過質子。
當時的邯鄲,還屬于趙國的國都。老秦人和趙人之間的仇恨,更是到了難以化解的地步。
不為別的,長平一戰,老秦人坑殺四十萬趙軍,令趙國男丁稀缺,老人喪子,女人喪夫,孩童喪父。這種仇恨,濃的無法化解。身為秦國質子,嬴政在邯鄲的日子如何,可想而知。
但就有那么一家人,曾頗為照顧嬴政。
后來邯鄲被秦軍攻破,嬴政為報復當年趙人對他的羞辱,一里一里的屠殺,唯有在那家人所在的居所,嬴政下令敢動一草一木者,殺無赦。正因為這個命令,使得許多趙人得以幸存。
不管別人怎么說嬴政,殘暴也好,冷酷也罷。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塊凈土。坐在王位上,就必須要按照游戲的規則來行事。嬴政也是如此。
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嬴政從緬懷中警醒。
“這劉闞,倒是個重情義的人,是條漢子,不愧是老秦人的后裔。”
他站起來,負手沉聲道:“劉闞雖壞律法,然則罰作一年,已經足夠了……斬殺賊首王陵,功勞不小。任囂,傳朕旨意,可免去劉闞剩下的罰作,恢復其公士之爵。此次獻萬歲酒,使封禪順利成行……恩,當提爵一等……提劉闞為上造。自今日起,皇室祭祀用酒,皆有萬歲酒所替。”
上造,二十等軍功爵中第二等,可配享歲俸一百。
嬴政說完這番話,目光灼灼的凝視任囂,面色突然一冷。
“任囂,你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