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師庸的話引起了張邁的強烈共鳴,在嶺西的時候生活艱苦,但那時卻有一種精神在鼓舞著他讓他充滿了力量,反而是東進以后生活條件改善,眼看自己變得位高權重,一呼百應,但卻已經罕有那種精神振奮的狀態,他曾想那是不是年紀漸大的原因,但現在看來卻不完全是。
在新碎葉城的廢墟上,他在靈機之下提出了“規復四鎮、拯救唐民、聯系長安、振興華夏”的四大目標,在到達涼州之前,盡管途中遇到無數的困難,但唐軍全體卻都堅定不移地向著這四大目標邁進,如今四大目標的前面三個比較具體的都已經實現,最后一個卻嫌空泛而且遙遙無期,這讓張邁感覺到:近半年多來,天策軍內部似乎欠缺了一種凝聚力,也欠缺了一種努力的方向,以至于天策全軍的思想似乎都開始顯得混亂。
這次桑維翰的到來,境內幾大勢力的代表到齊,既是為了要商討出一個應對的策略來,同時張邁也想要通過這次的會議做一次梳理,看看各方的態度,并對未來理出一個思緒來。
作為故歸義軍入天策者的首腦,曹元忠和慕容歸盈的考慮都是很現實的,也是很舊派的,在他們看來,統一天下、登上帝位應該就是張邁最終極的目標,誰能幫助張邁促成這個目標,誰就將是從龍功臣。這其實也是一種“忠”的表現,雖然這種忠是輸送向張邁,可是河西境內有著這種舊思想的大有人在,若順應他們的這種忠心,就將毫不費力地得到這批人的宣誓與忠誠,反之,若要改變之則非一日之功,從現實出發的話,張邁也不能太過扼殺他們的好意,否則只會將他們推向自己的對立面,這樣對施政是不利的。
作為嶺西軍方的代表,郭師庸非常堅定地站在安西唐軍一貫的立場上,他相信唐軍能夠破除萬難勝利到現在靠的是開拓進取、武勇光明的精神,他想要將這種精神帶到河西來,而不是讓有著這種精神的嶺西舊部被河西所改變。郭師庸的著眼點更傾向于天策軍的整個團體,但在與曹元忠的分歧上卻是不言而喻。
張邁還在沉思著,想著如何在現實與理想的兩條道路之間取得一個平衡。
這個時候鄭渭開口了,在張邁的眾多創業伙伴中,鄭渭是和張邁思想最為接近的一位,雖然他對漢文經典的淵博程度還不如張毅,但他的知識面卻更加寬廣,除了儒釋道的主要典籍之外,他還通讀過天方教、明教與摩尼教的經義,學過印度的因明學,有著漢家知識分子所缺乏的理性邏輯思維,又有著多年的商場歷練,張邁盡管多出了上千年的歷史視野,但就底蘊而言實在是遠遠不如。
“我以為,慕容老將軍的據西北以窺中原的策略,是很有道理的,”鄭渭說:“就像慕容老將軍所說,當初秦國東向橫掃六國,用的就是這個戰略。”
曹元忠和慕容歸盈都向他看了過來,他們也都知道鄭渭在天策府中的地位,如果他支持自己的主張,那么將能夠抵消甚至掩蓋掉郭師庸的反對。
但是鄭渭很快就語鋒一轉:“可是,我覺得,我們要據西北以窺中原,現在的條件還不成熟。當年秦國掃的史文我也研讀過,自商鞅變法,秦國用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才將破落的西陲之過振興起來,增強了國力,再跟著又用了將近一百年的時間,才由始皇帝統一了天下。而我們呢?”
天策軍進入涼州到現在還不到一年!
鄭渭繼續道:“而且遠在商鞅變法之前的兩百年,秦國的穆公就已經先吞并了西邊、北邊的戎狄,徹底去除了秦國的后顧之憂,讓秦國三面無患,然后才能將人力物力兵力集中在東方,這是據西北以窺東南的先決條件,而我們現在呢?”
天策軍的疆土形如長蛇,郭洛雖穩住了后方,但嶺西回紇狼子野心,契丹對北庭更是虎視眈眈,后方隨時都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若是天策軍長驅進入中原,萬一西北有變勢將首尾不能兼顧。
鄭渭道:“雖然眼下有種種誘惑,但我以為我們必須先將內部的問題處理好,然后才能全力對外,必須先將后方的隱憂除掉,然后才能向前。”
他的立足點與郭師庸不同,但反對的意思卻已經十分明顯,薛復也贊同道:“不錯,兩線開戰乃是大忌!當初我們暫時放棄西線的拓展,聚力向東,這是東攻西守戰略的見效。如今東部好不容易穩定下來,而從種種情報看來,西面卻已經暴露出許多問題來,我以為如果需要調整戰略,應該調整的也將是‘東攻西守’,而不是元帥剛剛當眾宣布又且行之有效的聯洛陽以抗契丹。不調整‘東攻西守’,郭洛都督就不敢動,楊易都督也放不開手腳,這兩支軍力不調動起來,我們后方的隱患就無法消除。兵法說:未謀勝,先慮不敗。進軍中原未必就能成功,但后方隱患的消除卻是勢在必行。”
眼看鄭渭薛復相繼的發言都是反對與石敬瑭結盟,曹元忠有些沉不住氣了,道:“可是河東來投,如此良機千載難逢啊!”
各方面至此都已經將言語說得快盡了,所有人都望向張邁,卻見他仍然在沉思,這一次,禪堂之內靜悄悄的,好久,才見張邁開口——“良機,良機……”張邁道:“我們對這件事情,是否太過患得患失了呢?”
“患得患失?”石拔說道。
“就是我們對這個機會,還沒到手怕得不到,做決斷的時候又怕會失去它,可是我們的立場究竟是什么?我們要和石敬瑭合作,還是要和李從珂合作,為的究竟是什么?”張邁問曹元忠:“元忠,我們為的究竟是什么?”
曹元忠愕然片刻,道:“與石敬瑭合作,當然是為了得到朔方、定難,進而虎視中原!”
張邁道:“那虎視中原之后呢?進兵中原?那進兵中原之后呢?又為了什么?難道就是為了讓我張邁當上皇帝么?”
曹元忠心想難道你竟不想當皇帝?只是這話不好開口,只得用一句大義凜然的話來:說“我大唐滅亡后,天下四分五裂,戰爭無年不有,元帥入主河洛,平定四海,那正如元帥入主河西一般,是為中原之百姓立命啊。”
張邁道:“但如今中原卻相對寧定,反而是我們若與石敬瑭結盟,那便是促使他造反發動戰爭,那樣一來首先遭殃的將是中原的百姓。我以為中原百姓立命自許,卻以挑撥藩鎮造反發動戰爭來開頭,這樣算不算口不對心?”
曹元忠忙道:“這是以戰止戰,所謂長痛不如短痛啊。”
張邁卻連連搖頭,道:“不,不是,如今的中原是一個巨大的泥潭,我們的軍力相對于李從珂又沒有明顯的優勢,加上中土百姓對我們還抱觀望態度,外邊又有契丹隨時會介入,現在我們進兵中原,在短期內吞并九州的可能性不大,反而會讓整個神州大地陷入更加混亂甚至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頓了頓,又說:“而且,我已決定,就算我們現在有機會能夠竊取中原,我也不會動手的。”
“為什么?”曹元忠和石拔異口同聲問道,石拔還是和之前一樣,以請教的口吻好讓張邁說下去,曹元忠卻有些氣急敗壞。
張邁道:“因為這段時間與小唐朝廷的通商與交往,讓我看到是一個混亂的政府以及一個破敗的民間,我聽薛復說,我軍進入蘭州一個月后就確立起來的秩序,竟然就比狄道以東諸州這些李從珂統治了很多年的地方都要好得多!我又聽魯嘉陵說,從關中到洛陽,一路盡是貪官污吏,我們的細作只要花錢,一路便暢通無阻。佛門里沒有多少真和尚,士林之中沒有半點氣節,中原的軍隊必須給錢才打仗,武士們那種仗義輕生豪情已經徹底不見了,李從珂的政令出不了洛陽,官府橫征暴斂,民眾又偷稅漏稅,究竟是這樣的官府造就這樣的民眾,還是這樣的民眾成就這樣的官府——已經是如同雞先還是蛋先這個問題一樣弄不清楚了。
“所以我想,大唐那博大的胸懷、廉明的吏治、開放的視野,還有唐人的自尊、自強、自律、自信,只怕都已經在中原大地失落掉了,國家已經不是當年的國家,民眾也不再是當年的民眾。我們在新碎葉城時所期盼的那個長安,那個想要回去的長安,也已經不在了!”
石拔的眼中忽然有些悲傷起來,他想起了張邁在蔥嶺以西時對長安的種種描繪,那個時候他和石堅等人一樣,是多模的向往,但到了涼州以后這個夢卻陡然間破滅了。已經變得有些狡黠的他,從這個會議開始到現在他一直都是陪著張邁說話,直到這時才流露了真感情。
郭師庸更是虎目含著老淚,他們一路從新碎葉城廝殺到此,不知有多少老同袍埋骨沙場,至于子侄輩的后生,更是不曉得流了多少鮮血,拋了多少頭顱,到頭來見到的卻是一個面目全非的故國,一個與夢想中完全不同的故鄉,這種悲痛,卻是早已沉淪的慕容歸盈所能想象,也是郭師庸等對進入中原失去了興趣的原因。
慕容歸盈耐著性子聽張邁說話,心里不以為然,曹元忠卻微微地被觸動,張邁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了起來,他好像忘記了現在是在和部下聚議,而是完全投入進去:“中原,已經沒落了!可是我以為,華夏的精神卻還沒有完全失去,我當初西行的時,曾從一個學者口中聽過一句話:‘失之中華,存之四疆’!所以,我們的大唐應該還沒有死盡,至少,在某些地方他還保留著!她的文脈還寫在敦煌的藏書之中,而她的武脈,則還有一線留在隔絕百年的邊疆將士的后裔處!所以我們今后所要做的事,就是將這文武兩脈匯流,讓它像火種一樣燃燒遍整個河西與安西的每一寸土地!確立起我們大唐官府的新體制,確立起我們大唐軍隊的新軍制,確立起我們大唐商界的新信譽,確立起我們大唐士人的新氣節,讓我們大唐男兒的熱血重新沸騰起來!
“我們是要進入中原,可進入中原不是為了要讓我張邁做皇帝,而是要將這種新的體制、新的風氣帶進去,滌蕩我們渾濁的故土,重現我們往日的榮光——而不是反過來,在我們尚未將我們的體制與風氣建立好,就為圖一時之利,貿貿然沖進那個大泥潭,那樣只會讓我們自己也變得渾濁,如果是那樣,就算最后我們終于勝利了,卻又豈是我輩冒死起兵、萬里東來的初衷!”
郭師庸和石拔一個老,一個小,卻都已經聽得淚流滿面,曹元忠也聽得呆了,薛復手按心房,向心中的真神告禱自己沒有跟錯人,鄭渭道:“元帥,那這次的事情……”
張邁道:“只要我們能夠自立,不管有沒有石敬瑭,中原遲早是我們的!相反,如果我們進去之后被同化,那也只是讓洛陽的皇帝寶座上換一個人,對百姓來說,對華夏來說,都沒有什么意義!”
張毅道:“那么我們便將桑維翰逐走吧!再派人去提醒李從珂。”
李臏卻道:“不,提醒李從珂會給中原藩鎮傳遞錯誤的信息,會過早激化他與石敬瑭的矛盾,那樣對我們來說不見得有好處,對中原百姓來說更是災難。不如就像我們對待其他藩鎮一樣,姑且聽之,姑且任之,時間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多過得一天,我們對時局的掌控力就會增強一分。”
慕容歸盈道:“但李彝超等西北諸藩鎮對我們只是暗中示好,石敬瑭卻是挑明了要叛主割地,一旦我們不許他心中懼怕,勢必另尋出路,我怕他會投向契丹!”
薛復道:“元帥剛才已經說得明白了,我軍行事,貴在自立!咱們可以以堂堂正正之辭婉拒石敬瑭。”
張邁道:“可依李臏、薛復所言,元忠,曉諭桑維翰的事情,就交給你,具體如何措辭,你和與歸盈公商議。”他將事權仍然交給曹元忠,既是給他一個下臺階,也是給他一個機會。
“如果石敬瑭能懸崖勒馬,自然最好……”慕容歸盈心想,那怎么可能!張邁又道:“但如果他一意孤行,竟而投胡叛國,那我們便舉義旗以援李從珂。契丹若敢南窺,我當領大軍北進套上,助中原友軍決勝燕云、河東。李國主既以漢主自居,又與我約為兄弟,兄弟鬩墻、外御其侮,不正是振奮我大唐民心士氣、沖洗我華夏沉污淀垢的大好機會么?”
薛復等一起起身道:“元帥應命,屬下領命!”
————曹元忠懷中矛盾的心情回到府上,與慕容歸盈商議,慕容歸盈道:“這次元帥雖然否決了我們的提議,不過他仍然將事情交給四公子,那是顯示他對事不對人。既然如此,咱們也當順此決議而行。軍國大事,重在立場,至于言辭,不過保證無錯罷了。”
當晚他們就請來了桑維翰,委婉道破天策軍的決議,并讓桑維翰放心,保證他來涼州之事,只天策軍高層知道,不會外傳。
這次密議為時不長,桑維翰是何等機靈的人,一聽兩人說話的口吻就知道難以挽回,回去后便跟郭威道:“收拾東西,明日就走!”
郭威驚道:“這么快!”
桑維翰冷笑道:“本以為此番西行必能建立奇功,不想卻遇到了一群愚昧之徒!”
郭威道:“他們拒絕了?那對我們……”
“他們許我們回去。”桑維翰道:“不過咱們也得趕緊走,以防他們變卦。”
第二天城門一開,桑維翰就催促著起行,一些笨重的貨物都來不及帶走,更別說與涼州的朋友道別。郭威向桑維翰求得許可,留書一封,盡數送給了丁浩、田安等人。
天策軍高層這樣的決議乃是深思熟慮,桑維翰卻怕張邁放自己走是一時沒想明白,路上日夜兼程,過了狄道后才松了一口氣,這日走在渭水河邊,眼看路上熙熙攘攘盡是趕去榷場貿易的商隊,心想:“李從珂雖窮,民間其實頗有余財。民富則國庫豐,這樣下去,不消幾年李從珂就會恢復元氣來。那時候主子可就大大糟糕了。”
又想:“只怕不用幾年,李從珂一等外部稍安,就會行削藩之事也未可知。”
忽又想:“不對!這次西行入涼謀與張邁結盟我是出了大力建策的,如今入涼數月卻又無功而返,只怕都不用等李從珂削藩,一回到河東主子就要跟我算賬了!”
想到這里他背脊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來,暗道:“不行不行!要么不回河東,可我的家小前途都在彼處!若要回河東,卻得先辦成一件大事方能回去!”
在渭水河邊輾轉反側了一夜,想得了一策,但他一個文進士,孤身在外可沒法行事,因看郭威頗有城府,又甚忠心,便來找他商量,才將自己的主意告訴他,郭威臉色大變,驚道:“桑書記,此事萬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