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維翰在涼州碰了個大釘子,在回河東的路上為了避禍,想起一策,因要取道前往契丹,將貨賣國土之策轉而獻給耶律德光。不過從關中到契丹并不順路,而且臨時變卦,中間難處甚多,他這時對郭威的能耐已漸生信任,便來找他商量。
不料郭威一聽馬上反對,道:“不可,萬萬不可!”他本是個有主見的人,這一趟去了涼州以后,目睹耳聞了天策政權的種種施政與風氣,心里產生了共鳴,又常與丁浩等人相處,日常娛樂便是聽變文,里頭的種種理念不知不覺間印入了他的心中,這時脫口便道:“天策軍乃是漢家邊藩,今上得國又不正,我們令公與天策軍結盟不過是逐鹿天下罷了。但契丹是夷非華,引他們入塞那可是千古大罪!”
桑維翰眉頭一皺,道:“你胡說個什么!說什么華夷,我們主上不同樣出自突厥別部!”
“那不同,”郭威道:“令公雖然出自沙陀別部,但說唐言,從漢俗,早已脫夷入華,我們河東全軍上下,又有誰是以胡虜自居的?契丹雖然曾自稱漢家,但為時甚短,如今仍然是說胡語,用蠻俗,若讓這些人入寇燕云,盧龍百姓必然遭大難!”
石敬瑭確實以漢家大臣自居,郭威說的沒錯,不過唐末以后,軍閥混戰,北方胡漢華夷之辨十分淡漠,大凡武人質樸,接受某種理念較易,接受以后便較堅定,文人多變,雖然讀了一肚子的圣賢書,卻只是讀到肚子里,將一條條的道理只是拿來說,很少真的實踐,桑維翰這時滿心只想著如何避禍,對郭威的話越聽越不入耳,越聽越不耐煩,怒道:“什么華夷之辨!我看你是中了天策軍的毒!”
便以正使之身份勒令郭威保護自己前往契丹,郭威道:“我從都指揮使處領到的命令,只是護送書記前往涼州,然后回河東,如今書記忽然改易命令,與原旨違背,恕我不能奉命。”
桑維翰又驚又怒,卻又沒有辦法,若無郭威幫忙,以他一介書生如何去得了契丹?
不得已,只好仍回河東,入太原之后桑維翰入內參見石敬瑭,對郭威道:“我去見主上便可,你先回去與家人團聚吧。”
郭威巴不得如此!卻到都指揮使衙門交割了職責,便匆匆忙忙地趕回家去。一推開家門,不由得整個人都驚呆了:但見門庭冷落,屋內一個人都沒有,一摸桌子竟然蒙了一沉灰。郭威大驚失色,急叫了幾聲娘子,幾聲榮兒,哪里有半點回應?
一問左鄰右舍,才知道柴氏已經病死,是靠著鄰里到城外葬了,柴榮一個月前也忽而不見,郭威聽得杵在門口,回不得神來,縱然是鐵打的男兒,到了這份上也不由得不落淚了,只好問明柴氏的營葬處,去買了些香燭要去拜祭。
才出得城門多遠,猛聽后面大叫:“叛賊郭威休走!”郭威吃了一驚,猛回頭時見一彪兵馬趕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便要問時,已經被兵馬團團圍住,為首的將領道:“走!套回去見令公!”
郭威大驚,叫道:“什么事!你們是誰!”
卻哪里分說得清楚,便被拖回城去,打下軍牢,他心中完全懵了,也不知道這飛來橫禍所為何事,只聽拿他回來的軍漢不經意嘟噥了一句:“真是大膽,竟敢背叛令公!”郭威急要問時,軍漢卻根本不回答。
過了一會,有個文官來到牢中,喝道:“是郭威么?”
郭威急站起來道:“是,我是都指揮使劉帥麾下郭威,請問這位官爺,為何將我囚禁在此?”
那文官卻不回答他,只是道:“令公要問你幾句話,你得如實道來。”
郭威只得應是。
那文官問道:“你在涼州,可曾與天策軍大將石拔喝過酒?”
郭威道:“有。”但他畢竟心細,忙又道:“不過那事桑書記也是知道的。”
那文官又問:“喝酒是你自己去,還是你跟桑書記去?”
郭威道:“是我自己去,不過我是請示過桑書記的。”
那文官又道:“你的妻兒,如今何在?”
郭威垂淚道:“我的妻子在我外出期間病逝,我的養子郭榮,如今也不知去向了。”
那文官冷笑道:“是不知去向,還是隱瞞不報?”
郭威隱隱猜到了什么,忙道:“非是隱瞞,真的不知!”
那文官道:“真的不知?你可知道,你走之后,都指揮使每三日一次都派人探望你家,你妻病死,雖是實情,可是你兒子郭榮,卻趁著三日之空隙,不稟不報就擅自逃出城去,這個你作何解釋?”太原軍方三日一次派人探視,內中實有監視之意。
郭威手指都涼了,道:“這……這……我實在不知……”
那文官道:“你真不知?那為何入城之后,不前往拜見令公,卻馬上又逃出城去?”
郭威叫道:“我沒有逃,我沒有逃!我只是要出城拜祭我的亡妻!至于沒有去拜見令公,那是桑書記說我可以先回家的。”
那文官冷笑道:“荒唐!公事未了,怎么就容你回家!該知道的你不知道,不該走你卻走了,所言顛三倒四、不盡不實,誰信有這么多的巧合!”說著不管郭威,拂袖而去。
郭威心焦猶如火烤,軍牢之中陰暗污穢,又沒人送飯,只從窗口透進來的陽光猜測過了一晚,又是白天,又是晚上,兩夜一日間人也餓得快昏了,才忽有人送了一個飯盒子來,牢子道:“虧你小子好命,有都指揮使特地托人來關照你。”
郭威聽了松了一口氣,心想:“都指揮使既還對我有心,那應該就沒什么事情。”
又過一日,外面走進幾個人來,郭威猛地跳起,果見門外走進來的是石敬瑭的親信大將劉知遠,也就是他的頂頭上司,郭威高叫:“恩帥!我在這里!”
劉知遠也不嫌臟暗,命人開鎖走了進來,揮手讓其他人且出去,這才道:“你干的好事!”
郭威驚呼:“恩帥,這是何話說!”
劉知遠道:“你不知道?”
郭威道:“我哪里知道?前日我出城尋祭亡妻,才出城門口就被人套住,跟著來了個文官,問長問短,問得我心里糊里糊涂,實在不知道是何緣故。”
劉知遠在燈光下仔細盯著他打量,以辨他是否作偽,好一會,才道:“桑維翰跟令公說,這次西行,事情本來快成了,卻有人私自勾結天策軍大將,泄露了機關,引起天策軍兩派權爭,以至功虧一簣!這個人就是你。”
郭威鼻孔呼一下噴出兩股粗氣來,猛跳起來怒道:“無恥儒生!這樣冤枉人也有的!恩帥!我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你當知道我的為人!是了,我明白了,桑維翰他是所謀不成,所以才拖了我來頂罪!恩帥,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路來忠心耿耿,斷無背叛之事。如果,我愿與他對質!”
劉知遠搖頭道:“令公正在盛怒之下,已定了你死罪,再說如今形勢緊迫,桑維翰已經不在太原,令公如今也不會有心情專門為你操心。”
郭威一張臉如死了一般,他也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小軍官,生死在自己乃是一件大事,在石敬瑭卻與犬馬無異,國事當前,只怕連重新再過問自己這件事的時間都不會有,他憋了好久,才打了個嗝,叫道:“恩帥,冤枉啊!郭威若真做過此事,便叫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請恩帥無論如何向令公為我闡明。”
劉知遠問道:“你可有什么確切的證據?”
“這……”
劉知遠道:“那日桑維翰趁我不在,已經將你告倒,他說你勾結石拔、養子私逃、偷走出城三事,都是事實,大有嫌疑,若不是我深信你的為人,只憑此三跡也要疑你了。你只憑賭咒立誓,斷難取信。令公心中既已先入為主,我也沒辦法了。那日我入內的時候,令公正大發雷霆,差點連我也要一起處置,我跪在門外半日,他才怒罵我用人不當,將我打了十五軍棍……”
當初李從珂逼得后唐愍帝出奔,石敬瑭與愍帝相會議事,愍帝暗埋甲兵要殺石敬瑭奪其領地與兵權,是靠著劉知遠帶人殺盡愍帝左右,自此石敬瑭對劉知遠倍加信任,倚如心腹,而今卻竟然將劉知遠打了軍棍,石敬瑭的盛怒可想而知!
郭威叫道:“恩帥,請你信我,我絕無背叛之事,那桑維翰是被我撞破他的圖謀,所以才栽我的贓。”跟著將桑維翰要自己護送他前往契丹、而自己拒絕之事情說了。
劉知遠聽了瞪目道:“你本來就只是個扈從,桑維翰讓你護送他前往契丹,你便護送他去算了!雖然他這樣做有私心,也不合規矩,但事情若成將功補過,于你于桑維翰都好,回來后令公說不定還另有上次,你卻說什么華夷之辨!以前你不是這般的,怎么離開了幾個月,說話的口氣都變了?”
郭威暗中一驚,道:“難道令公他……他準備和契丹……”
劉知遠打斷他道:“這等大事,原本是輪不到你來插嘴的。你若是因別的事情得罪了桑維翰,我還有機會為你申明,但這件事情若鬧到令公面前,你仍然是一個死字!”
郭威道:“我……我……”
劉知遠連連搖頭,道:“我自信你,可如今令公心情煩躁,我亦不敢再提你的事情,但你的刑期已近,你我主從一場,我也不愿你就此冤死。我另想辦法吧。”
他說著就出去了。
郭威呆在牢內,望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怔怔出神,心想:“我真的做錯了么?恩帥說我說話的口氣都變了,我真的變了么?”又過兩日,便有人送了一盤肉、兩壺酒來,郭威知道這是送行酒肉了,不肯坐以待斃,大叫:“我要見都指揮使,我要見都指揮使!”
牢頭卻道:“行了,你就別叫了,還嫌拖累得都指揮使不夠么?若是對舊主還有一點忠心,就爽快些,吃了酒肉上路,說幾句漂亮話,將嫌疑的事情都攬了,也讓都指揮使干凈些。”
郭威仍然叫道:“我是冤枉的!都指揮使知道的!桑維翰害我!”
牢頭只不管他,等時候到了,郭威仍不吃不喝,便有人將他鎖了,塞了嘴巴,用袋子套住頭,一路推行到不知哪里去。
走了有一個時辰,才開了鎖,猛然將套子拉開,郭威見目光所及處乃是一處亂葬崗,長嘆道:“想不到我郭威命喪于此!”
卻聽身后一人推他道:“郭大哥,你快走吧。”跟著將一包錢銀塞在郭威手中,郭威一回頭,卻是自己相熟的一個軍漢馬六,詫異道:“馬兄弟,這是……”
馬六道:“恩帥說了,他與你相知一場,雖無法明白救你,卻又不忍你就此屈死,因此已經做了手腳,尋了一名死囚替你赴死。你就快走吧。今后不可再在太原出現,否則恐會拖累了恩帥。”又道:“嫂子下葬那天我也曾來,她就在那里……”往一處墳墓一指:“我特送你到此處,從此咱們兄弟倆怕也永訣了。”說著又送了一匹馬給他,灑淚道別而去。
郭威牽著馬,喪魂落魄地走到柴氏墳前,蹲靠著石碑,有老半天腦子一片空白。心想自己年已三旬還一事無成,妻子病死,養子離散,只因多了兩句口,做了件“不當做”的事情,竟鬧到連立身之地都沒了!
思前想后,差點就想一頭撞死在柴氏墳前,不過這個念頭只是一閃便轉了過來,心道:“男子漢大丈夫,怎么能如此不濟!我此刻遭際雖慘,但天地之大,未必就無容身之處!再說劉帥大恩未報,我若現在就死,反而辜負了他一片苦心,又要被天下好漢恥笑!”
拍了拍那匹馬,從囊中取出一個肉餅吃了,肚子一飽精神一振,心想:“河東是不能呆了,我卻去哪里好呢?別處都無親友,只涼州還有幾個兄弟,我不如就回去投他們吧!”
翻上馬背,走小路便往涼州而來——這是他正月里剛剛走過的路,那時候也是潛行,為保機密連在河東境內也不敢公開行程,此刻故道重走,又是空身,不一個月便又到渭水河邊,與年初相比,這時候的渭西竟緊張了不少,邊關看官得比原先還嚴,郭威要將馬賣了,這才湊足了銀錢買通邊卒過境。
入金城后就一切依舊,天策軍的吏員仍然公事公辦,而且和年初相比,態度似乎還變得更加認真,郭威辦了登記手續,一切都駕輕就熟,從金城出發前往涼州城。
金城位于黃河東岸,過了金城后仍得過渡,渡河之際,卻望見上游下游似乎多了兩座城池。細眼一看卻不是城池,只是圍了籬笆,里頭似有人在引水灌溉,又有人在建房屋,郭威軍旅經驗豐富,便猜是軍隊屯田,他以目測推測,上下游兩大屯田所只怕都不下數千人。
渡過黃河,一路上發現沿途多了不少正在重建的村莊,似乎有不少人到此定居,一打聽,卻有路人道:“那是軍營的屯田之所。”
“軍營?”
“是啊,好像是從瓜州遷來的。具體如何,咱們就不曉得了。只聽人說,好像連軍眷都來了,這可真是怪事,不過只要他們不打擾我們做生意就行了。”
郭威只是粗通文墨,學識不深,不過他是多年歷練出來的人,眼光獨到,眼看沿途一十七處屯田所在既靠近水源,又拱衛著官道,原本空蕩蕩的土地也因為這一十七處屯田所在而漸見阡陌,這樣的情況一直延續到了涼州。
“沿途多了這么多的屯田,是天策軍要對東方用兵么?”郭威心道:“這一十七處屯田,再加上金城上下游兩處,就共一十九座軍屯,少說也得幾萬人,從現在開始經營,到來年收成,所得足以供數萬大軍一年之用。天策軍出了這么大的動靜,絕不會沒有個緣故。啊,渭西的軍情忽然變緊,莫非就是因為這個?”
只是他無官無職,只靠著雙目所見空自推想而已。若這樣就能推測到天策軍意圖所在,那天策軍高層的戰略豈非就要被鄰國洞若觀火?
一路挨到涼州時,已經入秋,郭威身上的銀錢都已經花光了,衣衫襤褸,鞋底都磨穿了,到了小朱坊那間茶鋪前,茶鋪已經改作了酒鋪,賣的是葡萄酒,屋內丁浩正指揮幾個漢子在搬挪東西,聽得郭威叫,喚了聲:“大哥!”跳了出來,叫道:“你回來了!”看看郭威,道:“你怎么弄成這個樣子?那位張老板呢?”
郭威苦笑道:“一言難盡!”
丁浩笑道:“那也不急,慢慢再說。”拉了郭威入店說:“那日我們到了這里,見著你留給我們的書信,雖然不曉得大哥為什么不告而別,不過見你留了這么多家當給我們,我們幾個一計議,與其搬出去變賣,不如把這店面盤下來做買賣,將來大哥如果回來,要尋我們也容易。我們只道你這一去少說也得有一二年才會來來,沒想到這么快就重逢了。大哥,你這一去一回的,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郭威長嘆一聲,正要說話,屋外有人跑了進來,卻是田安,叫道:“打仗了,打仗了!”
“什么!”郭威和丁浩一起叫道。
丁浩問:“和誰打?和契丹么?”
郭威卻問:“和誰打?和中原么?”
田安卻道:“都不是!是和回紇。”
“回紇?回紇不都打平了么?”
“北庭回紇、龜茲回紇、甘州回紇確實都打平了。”田安道:“這回,輪到嶺西回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