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初起,天穹一輪圓到極致的美月尚未西沉,給唐軍將士的兵鎧鍍上一層銀亮的光暈。大軍行到大非川西北三十里的晴羅原時,正當清晨。涼風悠習霞光萬道,流云千里綠野生輝,這一片生死殺場竟如仙境一般美麗。
前方,吐蕃的兵馬也幾乎是在同時開挺而來。清一色的彎刀騎兵,或雁行或錐狀魚貫而來,如同天空有一只神奇的魔手,讓他們整齊有序的在大草原上星羅棋布。遠遠看去,黑壓壓的一片雖目力所及看不到邊際,軍陣儼然有如壁壘森嚴的城堡,出入有戶殺氣四伏。
“噶爾欽陵這廝,的確有兩下子。侯某從軍半生,何時見過擺出如此陣仗的胡兵?”前軍統帥侯君集看到后暗暗心驚,“沒錯了,這就是離而為八陣,轉瞬之間可演化為合而為一陣,盡得中原古老軍陣陣法‘風后陣’的精髓……看來,真是個強硬的對手!”
此時,唐軍的工兵迅速搭建起一座臨陣指戰云臺,一面唐字龍旗高高飄揚而起。秦慕白登上云臺以手搭沿舉目遠眺,不由得皺了幾下眉頭,心道:軍威森嚴人馬眾多,指揮若定訓練有素……噶爾欽陵的兵馬,果然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接觸到過的吐蕃軍隊。眼前這離而為八陣,換作是我未必能布得如此精妙,不知道侯君集行不行啊……
出戰的唐軍不足七萬,對面至少有十五萬人。人數倒是其次,看到對方的陣勢與氣度,連秦慕白都感覺到心里有一點沒底了。雖然戰前與侯君集商議好要用驕兵之計此戰必敗,但如果損失太過慘重那也就大傷元氣了。而且,就算戰敗也不能‘潰敗’,這對年輕的秦慕白與同樣年輕的關西軍來說,的確是一場巨大的考驗。
兩方兵馬很快集結完畢。方圓百里的晴羅原大草場上,二十萬大軍兩相對恃。如同兩頭洪荒猛獸鷙伏待發,隨時準備向對方發動致命一擊。
吐蕃是清一色的騎兵,而且這一次出戰的騎兵,與以往不同。一般來說,吐蕃人重攻輕守,刀堅而甲弱,或者說一般都不用戰甲。但這一次出場的十五萬大軍,個個身披利甲裝備十分精良,相比之下竟不輸于以“十三名甲”聞名于世的唐軍了!
“昆侖鐵騎!”——許多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這一點。
在吐蕃,除了全高原最精銳的軍隊、噶爾欽陵的直系部曲昆侖鐵騎,還有哪支軍隊有可能會有這樣精良的裝備?
看來這頭一仗,噶爾欽陵也是相當的重視,一口氣就打出了手里的王牌,想要以壓倒性的絕對優勢,從勝負與心理上同時擊敗關西軍。
“嗚——嗚嗚——”
“咚——咚咚——”
吐蕃的牦牛號角與唐軍的戰鼓,一并奏響。兩軍將士開始刮躁吼叫鼓舞士氣。吐蕃人習慣的吹起驅趕牛羊野獸的尖銳口哨,并用彎刀有節奏的拍打鎧甲與馬鞍,發出韻律相當奇特但是氣勢十分狂野的聲浪。而唐軍這邊,則是錚鼓齊鳴,唱起了大唐的軍歌——《大角歌》!
“風飛兮旌旗揚,大角吹兮礪刀槍!天蒼蒼、野茫茫、藍天穹廬兌獵場,鋒鏑呼嘯虎鷹揚!”
兩方軍隊,同樣的士氣高昂殺氣溢溢,就如同兩頭即將生死相拼的猛虎,在決斗開始之前從喉嚨深處發出的野性怒吼!
此時,吐蕃十萬軍陣中蠻旗招展,昆侖鐵騎突然歸于一片寧靜。隨即,排布如鐵打城墻一般的鐵騎如潮水般從中間涌開一條道,“走出”一頂巨大的軍帳來。
細下一看,原來是一頂足以容納百人同時用宴的大毳帳,建在一個巨大的輪盤之上,然后帳前套了十八頭渾身上下雪白一色的牦牛,拖拽著從大軍陣中走了出來。大毳帳左右四周,皆有精壯的騎士護衛,帳頂飄一面好似用鮮血染過的牛頭大旗,張揚飛舞。
包括侯君集在內,所有的唐軍將士頭一次見到這種怪東西,警惕之余都很納悶起來。
那頂大毳帳緩緩前行走到了兩軍軍陣的中央停住,周圍不過百騎護衛。此時,那頂大帳由兩名甲士從中間拉開,里面走出一人來。
雪甲紅袍,赤練如火!他與帳前的雪白牦牛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瞬間吸引了千萬人的眼球。
侯君集遠遠看著那人,瞇了下眼睛,“會是誰?如此大膽,竟敢跑到兩軍中央來撒野!”
此時,那紅甲男子抬了一下手,帳前一卒縱馬小跑來到唐軍陣前,說道:“我方主帥噶爾欽陵,有請唐軍主帥秦慕白陣前答話!”
“胡鬧!”侯君集怒斥道,“兩軍對壘生死相搏,誰有功夫跟你們瞎扯淡?讓噶爾欽陵趕緊滾蛋,否則本將必將他亂箭射殺!”
那小卒倒也不氣惱,用流利的漢語悠然道:“你是何人?想必不會是秦少帥。”
“何以見得?”侯君集冷笑。
“秦少帥出身名門雅量高致,定不是你這般粗野無禮。能與我方噶爾元帥成為生死天敵,又能神久已久惺惺相惜的英雄豪杰,定然不是你這種人物。”那小卒顯然早已準備好了說辭,就如同背頌一般侃侃說道。
侯君集何嘗不知這肯定是噶爾欽陵告訴他的說辭,當下恨得牙癢癢,就想拔刀宰了這胡說八道的小卒。
這時,秦慕白卻從唐軍陣中拍馬而來走到二人中間,微然一笑道:“引我去見噶爾欽陵。”
那小卒上下打量秦慕白一眼,撫胸彎腰施了一禮,畢恭畢敬道:“這位一定是真正的秦少帥了——請!”
“呸,狗眼看人低!”侯君集惱火的啐了一口,罵咧道,“打仗就打仗殺人就殺人,扯什么閑淡!你們兩個,都是一般的不可理喻!”
秦慕白,已然帶著帥旗使張同與區區幾名近衛騎兵,往那大毳帳而去了。
兩軍將士二十余萬,眼巴巴看著自己的主帥在陣前走到了一起,無不將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慕白策馬跑到大毳帳前,看到血袍紅甲的噶爾欽陵正雙手撐在扶欄,臉上泛著古怪又帶一絲邪意與調侃的微笑,如同一只隨時可能向自己撲來的獵豹,眼神頗為玩味的看著他。
秦慕白勒住馬,定睛看了他幾眼。
面相生得挺年輕的噶爾欽陵,生了一副國字眼,鷹鉤鼻,丹鳳眼眼角上挑,劍眉薄唇臉龐干凈沒有絡腮胡子,咋一眼看來還真不是印象中的吐蕃人,反倒有幾分中原儒將的味道。
平心而論,他長得還挺帥,而且骨骼粗大軀干雄偉,身上有一股渾然天成的上位者氣質與不怒而威的霸氣。
這與秦慕白想像中的噶爾欽陵的樣子,大相徑庭。
“久違了,秦少帥。”噶爾欽陵站直了身子,雙手在胸前一抱一推行了一記中原武者慣用的抱拳禮,似笑非笑道,“在下,噶爾欽陵。”
秦慕白嘴角一揚輕然一笑,翻身下馬拱手回了一禮,“幸會。”
“進帳一敘?”噶爾欽陵的頭略微一歪鳳眼微瞇的看著秦慕白,嘴角也勾勒出一抹挑釁的微笑。
“如你所愿。”秦慕白淡然的笑了一笑,信步就朝大毳帳上走去。左右張同等人急忙相勸或要跟隨,秦慕白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在此等候,然后幾步跨上了毳帳大輪盤。
就這樣,秦慕白與噶爾欽陵面對著面站定了,誰也不說話,四目相對看著對方。
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似敵似友,似親似仇!
兩方軍陣,二十多萬人,鴉雀無聲。連戰馬也似乎被當下的氣氛所震攝,不敢妄意嘶叫。
文成公主李雪雁與澹臺姐妹扮作秦慕白近衛士兵,此時仍舊留在云臺之上。看到眼前的場景,三個女人六只眼睛全都瞪得極圓,生怕走漏了眼前任何一個細小的片斷。李雪雁更是連大氣兒都不敢喘,手心里都捏著一把冷汗了。
“請吧,秦少帥。”還是噶爾欽陵打破了僵局,他笑道,“放心,我會正大光明的擊敗你,讓你服服帖帖無話可說。這毳帳之內只有美酒與好肉,沒有刀斧與刺客。”
“嗯,正如你正大光明的,謀害了我的父親。”秦慕白眉毛一揚嘴角一咧露出一個看似十分燦爛的笑容,手一抖撂開那帳闈,大步走了進去。
噶爾欽陵先是一愣,隨即一笑,搖了搖頭跟著走了進去。
帳闈落下時……
“嘩——”
百里草場,一片嘩然!
兩軍將士,都驚呆了!
“瘋了!他娘的都失心瘋了!”侯君集又氣又急連聲大罵,“古往今來,何曾見過有人如此打仗?簡直胡鬧!真他娘的不可理喻、不成體統、亂七八糟!!!”
一炷香的時間之后,毳帳被掀起,秦慕白與噶爾欽陵,并肩走了出來。
兩人居然一起放聲大笑,就如同痛飲大醉而歸的一對摯友;遠遠看那身形氣度又像是一母同胞的一對兄弟……
“后會有期了,秦少帥。”噶爾欽陵站在圍欄邊拱手相送,面帶微笑,“你放心,我一定會馬踏蘭州劍指中原。當我抬腳踏進長安的太極宮武德殿時,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贊普親自把你請來,讓你和我并肩一起,做吐蕃的正副大元帥!”
“好啊,我熱切期待!”秦慕白上了馬,也笑而拱手回了一禮,“假如我先你一步蕩平高原踏進了邏些城,我可能會在你們贊普為迎娶大唐賜婚的公主,而修建的布達拉宮里舉行一場婚禮。”
“婚禮?”噶爾欽陵好奇又輕蔑的笑了。
“就先讓我賣個關子吧!”秦慕白笑了一笑,說道,“或許到時候,你的人頭會很榮幸的出現在我父親的靈位之旁,一并出席婚禮——告辭!”
“好走,不送。”噶爾欽陵抿了抿嘴,嘴角那一絲玩味的微笑,意味更加深長。
毳帳回撤,秦慕白也回到了唐軍陣中。兩方將士二十多萬人,幾乎是同時吁了一口氣。
重回云臺,驚魂未定的李雪雁瞪著秦慕白足足看了半晌,方才重吁了一口氣,然后急切問道,“慕白,你在帳中與噶爾欽陵說了些什么呢?”
秦慕白雙眼微瞇的看著前方,似笑非笑道,“這個問題,現在至少有二十多萬人想問。但是如果我告訴你,我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坐著喝三杯青稞酒,你信不信?”
“當然……不信了。”
“這就對了,就連我自己也不信。”
“……”
“呼——”李雪雁驀然聽得風響差點被嚇了一彈,原來是秦慕白手中的令旗斗然亮起!
唐軍陣中頓時錚鼓大躁,吼殺如雷!
對面,戰馬怒嘯蹄鐵震震!
兩方人馬,如同剛剛出爐的鋼鐵洪流,洶涌澎湃的對沖而來。
轉瞬間,風云變色,草原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