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颙的折子,當日便使人送往圓明園。
到了落衙的時候,左成同曹颙打了聲招呼,并沒有與之同行;而是去工部衙署外,等了哥哥左住,兄弟兩個騎馬綴在曹颙的官轎后,直到過了西華門,才催馬近前,隨侍而行。
蔣堅見小哥們上來,并騎與之閑談。
他想起曹颙擬的那份折子,已經初步定下去湖廣的人選,眼神就在左成身上停了停。
左成若有察覺,促狹道:“才同我分開一刻鐘,先生就想我了不成?”
蔣堅撫了撫胡子,道:“是想起柏二爺小時候……過的真快,這一轉眼,柏二爺也要當爹了……”
聽了他的話,左住的目光也落到弟弟身上,眼里都是驕傲。
雖說他記事時,左成的身體已經調理了好些,可依舊比不上府里其他孩子,隔三差五就要小病一場,藥湯子不斷。
眼見他現下健健康康地長大,還能在義父身邊做事盡孝,為義父分憂,左住很為這個弟弟高興;加上寧家這一房,嫡系血脈只剩兄弟二人,眼見有了后嗣血脈,左住只有歡喜的。
左成“嘿嘿”笑了兩聲,小聲道:“先生竟糊弄我……瞧著先生瞧我的眼神就不對,說不定再想什么壞事,肯定不是因這個……”
疏不間親,曹颙還沒開口,蔣堅自然不會多嘴,岔開話道:“老夫人既到京,大人這邊是不是也要準備喬遷?”
左成看出他避而不談,心下詫異,面上不動聲色道:“義父早選好了日子,本月二十六日是吉日,宜動遷……”
說說聊聊,一行人到了曹府胡同。
蔣堅隔著轎簾同曹颙打了聲招呼,帶了小廝回后街自家院子去了。
左住、左成兄弟兩個下馬,一個壓轎桿,一個掀轎簾,服侍曹颙出來。
曹颙下了轎子,看著兄弟兩個恭恭敬敬要上前攙扶的模樣,不由擺擺手,笑道:“做什么怪?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何須至此?”
左成退到哥哥身后,含笑不語;左住卻依舊上前,攙了曹颙的胳膊,正經八百道:“入夏以后,義父可是清減的厲害……陳太醫早就交代過,不許義父太費神勞累。老太太不在,義父就不聽醫囑……”
話中,帶了濃濃的嗔怪之意。
曹颙橫了他一眼,道:“做了家主,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你們老宅也收拾的差不多,那邊可使人催了?”
左住點點頭道:“催了兩遭,被兒子擋回去了……兒子的意思,還是想著按原計劃,等弟妹生產后再動遷……”
曹颙點點頭,道:“衙門里面,你同永亮關系如何?”
左住想了想,道:“四叔對兒子頗為照看……”
永亮也是個有心氣的,被嗣母驅逐后,并沒有回歸本家,而是租賃一處小四合院,自己單過起來。
一雙兒女,他并沒有帶在身邊,而是跪求了寧老太太,暫時留在寧府,由寧老太太看顧。打小侍候他的幾個下人,他也就留了一個小廝一個粗實婆子,剩下都留給一雙兒女。
寧老太太雖恨極永亮,可康哥兒是她看大的,大姐兒又是落地就沒了娘,委實可憐。
永亮那邊,又有個大肚子外室不知何時進門,寧老太太也不放心將兩個孩子交給永亮。
永亮之母曾上小四合院叫兒子回家,還讓他早日娶自己外甥女過門。
結果永亮只肯承認表妹是外室,不答應娶為妻;永亮之母氣個半死,可也拿永亮沒法子,便直接雇了轎子,將大肚子的外甥女抬到小四合院。
這個姨表妹,本是圖高門大戶的富貴,才在姨母的攛掇下放段勾引表哥,沒想到表哥卻被攆回本房,名下連一畝田產都沒有,連這棲身之所也是租的。
她悔之不已,卻又無可奈何,只好壓下滿心不滿,重新拉攏永亮。
永亮恨自己的同時,也沒了憐香惜玉的心思,直言自己要為發妻義守三年。表妹這里,若是愿意留,他也能供一碗飯;若是不愿留,待生下孩子后,可以有他發嫁。
姨表妹見他如此絕情,少不得再次搬出永亮之母。
姨表妹在心存不甘時,也是有了其他心思,誰不想吃香喝辣。可表哥即便掛著工部差事,可俸銀有限,家無恒產,她這般年輕,又有幾分姿色,實不愿跟著苦熬。
永亮之母卻不信永亮精窮,這些年來只永亮手指縫里漏出來的,都使得他們這一房買田置產,呼奴使婢。
畢竟做了十多年家主,要說全無私房,那誰信?
就算銀錢真的不多,只永亮名下的衣服飾品、古董字畫,也是價值不菲。
于是,永亮悲劇了。
她的生母,理直氣壯地來為外甥女出頭,要分兒子一半身家。
按照她的說法,即是他不待見,就不留著自己的外甥女在這里討他嫌,可畢竟有了他的骨肉。即便生下孩子,再走一步,就憑清白不在,哪里還能尋到正經人家。
顧念夫妻之義也好,還是想著骨肉之情也好,永亮還是當給表妹預備一份嫁妝……
聽說鬧得很熱鬧,永亮這邊只肯給一百兩銀子,遠達不到永亮之母的所求。
永亮之母不忿,差點要去衙門鬧,最終被永亮之父攔下。
永亮之母不甘,可永亮又閉門不見,她便放出話去,要用“忤逆不孝”的罪名收拾永亮。
有兩個族人,不知是出于同情,還是出于想笑話,到永亮跟前傳話。
永亮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取出兩張文書拿給兩位同族看。
一張是當年永亮過繼時,永亮父母按過手印的契書,上面書著自家四子,家貧難養,情愿將四子過繼他房,從此父子、母子再不相干。還標明了寧老太太付給兩口子的一筆恩養費,算是不讓他們夫妻兩個白養兒子一場。契約書最后一條,注明永亮與他們夫婦再不相干、生死不問的字眼。
看得那兩個族人眼睛直發愣。
這哪里是過繼文書,這明明是賣子文書。
另外一張,是九門都統衙門提供的另戶證明。
永亮在寧老太太這房名下另戶,獨立成支,做了旁支族人。
兩人面面相覷,不明白為何當年永亮父母對永亮糾纏不休時寧老太太不拿出那張文書,也不明白在年前分產時對永亮恨之入骨的寧老太太,怎么又答應永亮依附嫡支開戶。
不過,他們明白的是,永亮生母不管再怎么鬧騰,也壓不住永亮……
永亮雖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因干系到左住、左成兄弟,曹颙也就使人留心,對于數月來永亮那邊發生的事情也算知曉。
現下提及永亮,曹颙便放緩腳步,道:“發妻死別、養母義絕、生母成仇,你們兄弟兩個說說看,為何永亮會落到這個地步?”
左住聽了,望向弟弟,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猶豫了一下道:“四叔并無大惡,只是先前性子太過優柔寡斷,有些拎不清……”
曹颙不置可否,望向左成。
左成臉上帶了譏笑道:“還能為什么,不過是一個‘貪’字。即便他再感念生父生母恩情,也不是無知稚子,難道就全無私心,只因為孝順,就想方設法地斂財給生父生母置產?不過是因哥哥與我歸宗,他始終懸著心,才想要做兩手準備。腳踏兩只船,就兩只船都踏不穩,才落到河里……要說無辜,枉送了性命的四太太才無辜,失母的稚子稚女才無辜……”
左住聽了皺眉道:“二弟,四叔畢竟是長輩,現下處境又艱難,你何苦再說風涼話……”
左成咬牙道:“難道他成了嫡支另戶人,哥哥就當他是親人尊長?他既想要分戶,掛在誰家名下不好,為何要掛在我家名下?哥哥不要說,他只是因舍不得他們家老太太……”
左住搖頭道:“我不是說這個……只是……只是他已至此,若是二弟七情上臉,旁人不會說他心機深,只會說咱們涼薄、勢利……”
見兄長一味做好人,左成心火更勝,道:“難道為了讓人夸,我就要四處認親戚……”
左住還要再說,就聽曹颙冷聲道:“你們兄弟兩個倒是出息,這才離開府里多久,就開始學會言語上論長短,什么時候上演全武行?”
他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因雙生子已經成家立業,他管束的就少些,沒想到向來和睦的兄弟兩個爭執到他跟前。
見他惱了,左住、左成兩個都收聲。
左住漲紅著臉,道:“義父,是兒子的不是。二弟只是擔心兒子,怕兒子心軟面嫩,被章佳氏族人糊弄了,才屢屢提醒兒子……”
左成也跟著說道:“是兒子不該,明知道大哥性子溫和厚道,還逼著他在人前撂臉……”
這會兒功夫,兄弟兩個倒是手足情深,都將錯處斂到自己身上,怕義父怪罪對方。
曹颙見狀,稍松了口氣,面上依黑著,對左住道:“你既曉得你二弟是好心,為何不聽規勸?”
左住摸了摸后腦勺,訕訕說道:“義父早年曾教導過,即便是生死仇人,能不撕破臉就不撕破臉……雖說章佳氏族人同我們并不親近,可在世人看來,卻是難以割斷的族人血親……不過應酬幾個長輩,聽幾句絮叨,說幾句好聽話,面子情有了,又不吃虧……”
曹颙聽了,心下暗贊。
到底是自己教導出來的孩子,不免面上顯得多忠厚老實,骨子里也是不肯吃虧的。
他瞥了眼因左住這一席話愣在一邊的左成,接著問左住道:“既是你心里有了成算,同你弟弟直說就是,何苦兄弟兩個生了爭執……”
左住低下頭,道:“二弟向來不喜這些人情送往……”
對雙胞胎真的很有愛啊,怎么就長這么大了。
曹府四子中,最親近曹颙的是恒生,最崇拜曹颙的則是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