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喜歡門庭若市的紅火勁,但薛崇訓對鬧哄哄的人堆場合并不感興趣。嘴里說著各種場面話,身不由己地應酬,就算是有些很喜樂嘴皮子很會說的同僚講講官場趣味,或是來幾段隱晦的葷段子,也提不起他的興致。
可是有時候是沒辦法的事,無論是你想見的、不想見的人,身在這個位置總是要維持各種人脈。薛崇訓立了功受了封,按常理是需要置辦宴席宴請賓客同僚的。于是安邑坊的河東王府再次熱鬧起來了,幸好大門外邊是寬闊的北街,否則真要交通擁堵不可。來的人很多,前院的各處廳堂、空地上都擺上了酒席,因為薛崇訓是太平公主跟前最得信任的紅人,人們給他面子就是給太平一黨的面子,大凡在京里有點地位的,誰不想來?
薛崇訓在客廳暖閣里滿面笑意很開心的樣子,仿佛很受用“王爺”這個稱呼,甚至有時候他說話也自稱“孤”來了。大家都認為他心情很好。不過他自覺是百無聊,滿口廢話。倒是跳舞的那些舞姬能讓人歡喜一些。
那是太平公主親口下旨從大明宮教坊司派來的宮廷樂工,從穿著打扮到舞姿都正宗宮廷歌舞。曼妙的身姿、長長的衣袖,美麗非常。
薛崇訓本身倒是經常出入宮闈,見慣了這些玩意,不過很多人是沒有機會參加宮廷宴會的,自然也很少見到這些華麗的玩意,興致很高。
無疑河東王府里的酒宴是非常豪華的,不光請來了教坊司的樂工,連音樂名人李龜年也在場伴奏。此情此景讓薛崇訓再次感嘆,以后杜甫結交了李龜年后,他的詩會不會真變成“河東王府尋常見……應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酒到酣處,李龜年彈琵琶,邀請薛崇訓也參與:“聞得王爺好琴,不如合奏一曲《三河樂》如何?”
“孤只是業余……就是好而不精,恐貽笑大方。”薛崇訓隨口謙虛了幾句,但這種場合大家就是圖個樂子,他一個王爺彈得不好也沒什么,于是便入場合奏,其樂融融。
吃過午宴之后,薛崇訓入內休息,這時薛六進來說道:“有個叫李毖的人自稱與郎君認識,想單獨一見,郎君可認得此人?”
“李……毖?”薛崇訓皺眉思索了片刻,真就沒想起來什么時候聽過這名兒。
這時薛六又說道:“對了,他說伯父是李鬼手,老奴也沒聽過李鬼手有幾個侄子各叫什么名字,也不知他說的是不是實話。”
薛崇訓一拍額頭:“想起來,上回在程相公(程千里)家吃燒尾宴,當眾怒斥伶人的人恐怕就是他……呵呵,此人經常出入各種場合,果然年輕人不似李鬼手那老頭,定然是想有所作為。”
薛六恭敬地問道:“郎君要見見么?”
“嗯,見見也無妨。前年他叔父李鬼手給我治過傷,要是連他侄子的面都不見一下,總是太不給面子。”薛崇訓轉身坐到椅子上,端起案上的茶杯,“正好這會有空,叫進來罷。”
“郎君稍候,老奴這就去傳話。”
過得一會丫鬟掀開簾子,便見一個年輕人闊步走了進來,身上穿著一件舊的葛袍,頭上用布巾扎的發髻,蠟黃的窄臉,不過年紀看起來比王昌齡要大,身材也高大結實一些。他不卑不亢地抱拳鞠躬道:“在下李毖,游學求道到長安,見過王爺。”
請帖之類的事薛崇訓沒有過問,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這年輕人是怎么來參加宴席的,大概是掛在某官僚文人的名下來的罷。
這李毖雖然是大名鼎鼎的李鬼手家的人,可沒功名沒官職,薛崇訓自持身份,也沒站起來,就這樣坐著指著一旁的椅子道:“李先生請坐下說話。”
“謝王爺。”李毖坐下之后,丫鬟端了茶上來,他目不斜視沉默了片刻才說道,“王爺在百忙之瑕接待,在下就直說了罷。”
薛崇訓滿意地點點頭:“我喜歡爽快的人。”
李毖道:“近日因感世人在‘華夷之辯’中是非不分,在下與好友十數人欲湊辦一個書社,但房屋場地、印刷紙磨等需耗不小,吾等無力承擔,欲請王爺扶持一二,實乃澄清黑白的義舉。”
薛崇訓“哦”了一聲,心下道:原來是文人找人出錢來的,想來自己也不缺錢,給錢買個名聲也不錯,著書立說者得了你的好處自然會幫襯著說幾句好話,就當花錢買名聲唄;且上回在程千里府上斷斷續續地聽了一些這個李毖的言辭,是支持血統論的立場,這種立場或許以后在大事上用得著,雖然是太遠的可能,但凡事先鋪個路子總沒有壞處。
不過他又有另一層考慮,自己要是出錢支持他們開什么書社,官場文人屆會不會認為我是站在血統論一方的?
……薛崇訓可是明白一些道理,在權力場,能不表態就別表態,免得擔責任;如果非到站位時候,就要看清形勢明確站位,免得兩頭不討好大伙認為你這人的政治立場不夠成熟穩定,靠不住。
好壞參半,他便試探地說道:“你們文人引經據典的東西,我既不想搞清楚誰對誰錯,為何要摻和?”
李毖怔了怔,隨即便勸道:“在下希望王爺資助,是因耳聞您在隴右的赫赫功績。置吐谷渾為羈州,既省事省力,又符合朝廷在邊關的一向國策;但王爺為何拋卻此種,舍近求遠,而在吐谷渾王城伏俟城駐漢軍?在下斗膽,在華夷之辯上,王爺和在下等應是同一見識罷?您扶持‘夏社’有益無害也。”
薛崇訓呵呵一笑,心道這年輕人倒是有點意思,想作為找的契機也很巧妙,他不靠李鬼手的關系去找貶官的姚崇等人,獨獨抓住“華夷之辯”的契機入手。不論得失如何,這份自力更生的勇氣也是值得肯定的,辯才也是不錯,正好抓住了薛崇訓的心理。
這是薛崇訓對李毖已經有點興趣了,不過他當然不會因此就把自己給兜進去,“治理邊關地方,哪像你說得如此簡單,因為某書本上的言論便影響大局?我不與慕容氏和談,如何借兵取石堡城?”
李毖現在不甚了解隴右地區的實際狀況,這么一忽悠倒把他給問住了,一時便皺眉思索如何繼續游說。
薛崇訓笑道:“好了好了,你們有才華,引經據典還行,可對于實務卻不甚了解,咱們就不說這個。不是要我資助書社的經費么,咱們只說這事兒,我同意借款……是借款,要寫明緣由,我是因李鬼手的關系才借款,并不是因為什么見識觀點,你們那辯論我壓根就不懂。明白么?”
最后那一句“明白么”問得是頗有深意,也不知李毖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不過他點了點頭,然后抱拳道謝。
無論是因為熟人的關系還是因為英雄所見略同,反正李毖要湊錢的目的是達到了。李毖正待要走時,忽然薛崇訓又叫住他,他轉身執禮道:“王爺還有何事要交待?”
“我怕你不明白……”薛崇訓的微笑仿佛從未改變,一直就是那么個表情,“錢雖然是借款,但我不叫你們還,你們就不用還,也不談利息的事兒。”
李毖拱手表示感激時,薛崇訓又道,“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伯父與王爺的交情?”
薛崇訓笑道:“我就知道不把話兒撂明了你是猜不清楚的,也罷,反正我不會承認現在說的話……你說得對,華夷之辯咱們英雄所見略同,但我不想世人確定我的立場,所以我在實處支持你們,場面上你我并無瓜葛。”
李毖皺眉愣了愣,忙道:“王爺果然是胸懷坦蕩之人,多謝實言相告。”
薛崇訓笑而不答,這個李毖看起來比王昌齡結實高大,可有些見識實在還是不如王昌齡有頭腦,暫時沒發現可重用的必要,不過先把緣分結下,可以瞧瞧那個書社究竟能不能在士族中發展出影響力。
“具體的事兒,需要多少款項,如何撥付,你找薛六說,擬好章程條目給我過目便是。”薛崇訓說道。
待李毖走了之后,他端起茶杯毫不文雅地大喝了一口,擱在案板上便站了起來,差不多又該出去和來客們談笑應酬了。
簾外的嘈雜聲一直“嗡嗡……”的,讓薛崇訓這宅子就跟菜市場一樣吵鬧,頗讓他有些煩躁。不過也是沒法子的事,就當是工作的一部分好了。
他抖了抖紫袍,戴上帽子便向外走。大廳里的歌舞還在繼續,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樂工歌姬們換著花樣表演樂不知疲。那些身作低胸薄裙的女子臉上都掛著甜甜的笑意,但誰也不知道她們心里究竟喜歡在眾人面前拋頭露面賣弄身姿。
在人來人往的火熱環境中,薛崇訓反倒覺得有些寂寞起來,各人掛著各人的面具,見什么人說什么話,仿佛都像程序一樣早就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