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守一口里確認到那事兒讓薛崇訓心里有些添堵,但總算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煩;當他們說完話準備去紫宸殿見太平公主時,又被告知太平身體不適不宜見客,沒見著人,這時候薛崇訓心里就很有些不安了。
五天前的朝會就沒見到母親,當時聽御醫說無礙,人總是有傷風感冒等微恙的時候,薛崇訓也沒在意,可是這都五天了怎么還沒好?他是明白母親的,她雖然掌權但自知是女人與法理不符,所以平日并無懈怠,入住大明宮后幾乎沒有閉門謝客的時候。
一行宰相等七八人聽宦官魚立本傳了旨意,都回身準備去政事堂,唯有薛崇訓叫住魚立本道:“我想去寢宮視探母親大人。”
魚立本那清瘦的臉上的神情有些為難:“王爺是殿下的長子,雜家自然不好勸阻,但是……這樣罷,王爺隨雜家去承香殿,雜家進去稟報說王爺已經到門口了,瞧瞧殿下見您不。”
“如此就有勞魚公公了。”薛崇訓客氣地說道。其實此時的唐朝宦官沒什么權力,一個官宦根本沒膽子和能耐阻攔勛親大臣,魚立本不讓大伙見太平公主,只是充當了個報信的角色,傳遞太平公主的命令而已。不過薛崇訓有前世記憶,知道宮里的宦官有時候是很強大的,所以平時對魚立本等人還算客氣。
“沒事沒事,嗨呀,雜家和王爺是什么交情?只要雜家能做到的,自然盡心。”魚立本那張清秀而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紅色,心情的很好的樣子。他總覺得大臣們內心在鄙視他是個宦官,獨獨這個王爺薛崇訓對自己一向都很尊重,讓他感覺很好,話里流露出的友誼倒有好幾分發自內心。
二人一面向承香殿走一面說話,薛崇訓想從魚立本口中打聽點實情,但很快發現魚立本也不甚清楚,也就作罷。
走到承香殿外面可作馬球場的空地上時,薛崇訓忽然抬起頭看了看天色,魚立本見狀也好奇地抬頭看,只見天空中烏云重重,仿佛要壓住宮殿的飛檐一般。
薛崇訓嘆了一氣道:“本應秋高氣爽的季節,不料天兒這么低。”
魚立本沒搭腔,也不知道他是在感嘆天氣,還是在感嘆世事無常風云莫測?
進了承香殿,薛崇訓在太平公主的寢宮外面等了一會,魚立本便出來,面有喜色道:“王爺進來罷,殿下聽說您都到門口了,就說見見。”
薛崇訓抱拳以示謝意,然后提起紫袍下擺跨過門檻走進殿中,周圍的宮女見是薛家長子,都微微屈膝見禮,薛崇訓沒管她們,向前看去時,見母親時常坐的那上位的軟塌空著。這時一個聲音道:“我在這邊。”
是太平公主的聲音,薛崇訓轉過頭,循著聲音望去,東面樓臺上拉著一道暗金色的簾子,只能看見里面人的輪廓,太平公主是坐著的,并沒有躺著,看來并非嚴重得下不了床。
薛崇訓忙走上前去,跪倒在地板上說道:“兒臣拜見母親大人,問母親大人安好。”
里面沉默了片刻,她才緩緩說道:“別跪了,起來說話罷,我并無大礙。”
但薛崇訓覺得奇怪,母親在寢宮里又沒有外人,好好的拉著簾子干嗎?況且她平日里接見外臣也是不避諱的,直接坐在上頭和大臣們談笑風生,并不拘謹。
他很關心母親的健康狀況,便躬身道:“母親大人,兒臣能進來么?”太平公主忙道:“最近身體不適,不便見人,咱們就這樣說吧。”
薛崇訓皺眉道:“我是您的兒子,有何關系?”
太平公主沉吟片刻這才同意讓他進去,薛崇訓突然發現自己的步子很沉重,他突然很擔心本來風姿猶存的美麗媽媽變了樣子,變成隨時可能離他而去的模樣,他的內心充滿了彷徨……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是多么依賴母親。
太平公主正當壯年,薛崇訓從未擔憂過她,此時的擔憂,在短短的一段距離里,讓他仿佛走在虛無之中,走了一段很長的心理歷程。
他唾棄自己的自私,因為他無法騙自己,對親人的憂心竟然建立在失去保護傘的失落和恐慌上。
輕輕掀開暗金色的金絲簾子,薛崇訓滿懷復雜心情地看向太平公主,發現她的容貌并無太大改變,這才稍稍寬了一口氣。但細看之下,能發現她的臉消瘦了一些,也未化妝施脂粉,皮膚上細細的皺紋無掩蓋地暴露了出來。她那發白的嘴唇不知是不是未涂胭脂的緣故,已不再像以前那般朱紅艷麗。
太平公主輕輕回頭看了一眼薛崇訓,繼續轉頭看向樓臺外面的成片宮闕,她的神情顯得有些傷感。
薛崇訓忙問道:“母親的身子真的沒關系么?”
良久沒聽到太平公主的聲音,薛崇訓抬頭細看時,只見她雙手按在腹上,緊咬著牙,額頭已然沁出了汗珠。薛崇訓大驚,忙道:“母親大人……您忍忍,我叫御醫!”
“崇訓!”太平公主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咬著牙,“別嚷嚷!”
薛崇訓看著她痛苦的神色,他也是滿臉惶恐,就算前年被敵軍圍困時他都沒有現在這么畏懼惶恐。這時聽的太平公主道:“時常有陣痛,過一會就好……現在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我還沒準備好。”
“母親……”薛崇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御醫診斷出是什么病沒有?”
太平公主沒有回答,只說道:“你的手很暖啊……來按住我的腹部,能減輕一些疼痛。”
“是。”薛崇訓看了一眼太平公主,猶豫了片刻,但想著是自己的親娘,此時還忌諱什么?他便把手從她的上衫下擺伸了進去,把寬大粗糙的手掌按在太平公主的小腹上。女性容易手腳冰涼,但男子的手一般都是熱的,薛崇訓此時捂住她的腹部,倒和敷熱毛巾差不多的效果……而且兒子的手,不僅能暖肚子,也能暖心罷?
過得一會,太平公主繃緊的身子軟了下來,松了一口,大概是陣痛過去了。她呼出一口氣道:“其實這事瞞不了多久,只要不見人,大臣們遲早能打聽到。”
“嗯……”薛崇訓沉悶地應了一聲,“母親得的是什么病?”
太平公主鎮定地說道:“太醫署的周博士診脈是腹中瘡腫,無藥可醫。”
薛崇訓的腦子“嗡”地一聲,脫口道:“那個周博士定是庸醫!”
太平公主搖搖頭,臉上露出一個慘然的笑意:“整個大唐的太醫,多出于周博士門下,天下無出其右。”
薛崇訓眉頭緊皺:“他說無藥可醫,是他自己沒辦法,高人多隱于市井,像那個名聲很大的李鬼手,說不定他有辦法。”
“無論是鬼手還仙手,終究是凡人,這一切都是大限。”太平公主頹然地說。
薛崇訓急道:“我先找李鬼手的徒弟宇文姬來,她是我的……人,保密自然沒問題,母親不必憂心。先讓宇文姬看看,再讓她設法聯系她的師父李鬼手。”
“草莽之中或許有高人,但能高到哪里去?”太平公主搖搖頭,她抬頭看著樓臺外的云層,仿佛在思索著什么,“世間悲歡離合如煙云一般,昨夜還在歡宴上歡笑一堂,今日就可能看見烏云密布凄風慘雨。我這一生見過不少風浪,倒也習慣它們的變幻莫測了。”
“母親春秋鼎盛,開創大唐前所未有的盛世、威服四海流放千百世的功業尚未完成,您一定不要放棄,會有辦法的!”薛崇訓緊緊抓著她的手。
太平公主低頭看了一眼薛崇訓握住自己的手,淡淡道,“你也在害怕?”
薛崇訓默然。
太平公主道:“你是我親生的兒子,但我姓李,你姓薛……有些事不能做,明白?但我想在有生之年多準備一下,以免死不瞑目。”
薛崇訓忙道:“兒臣現在只想母親大人安然度過難關……母親,兒臣這就叫魚立本親自去宇文家把宇文姬先請來瞧瞧。”
“盡快回來,我還有話想和你說。”
“是。”薛崇訓抱拳告辭,一把掀開簾子,疾步向外走。
魚立本是太平公主身邊的老宦官了,還算靠得住的人,薛崇訓交代了幾句,又返身回到寢宮見太平。
他現在的腦子十分混亂,正如母親所言,前不久他還在家中宴請賓客歌舞升平,哪想得事情毫無預料,先是崔日用那事出了紕漏,然后更大的危機接踵而至,什么閑情逸趣頓時就消失得干干凈凈。
太平公主仍然坐在剛才那榻上沉思,見薛崇訓回來,便抬頭說道:“此事先不要讓你武家的兩兄弟知道,薛二郎還在河東,倒不會知曉得太快……你們是我生的,我不會完全不管,明白么?”
薛崇訓的鼻子一酸,險些哭將出來,心道母親雖然把二弟貶到河東去了,卻是沒有忘記。
“你是長兄,年紀大處事就要穩重一些,我便先與你合計后事。”太平十分從容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