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事發突然薛崇訓一開始都不能完全相信,只想那周博士是庸醫誤診。等到宇文姬也進宮診斷后,斷定說是“癥瘕”,與御醫署的御醫們下的結論如出一轍。宇文姬受業于草莽隱士,和太常寺的醫官是完全不同的派別,如此看來,誤診的可能幾乎不存在了。
宇文姬引醫書論述病理“夫癰疽瘡腫之所作也,皆五臟六腑蓄毒不流則生矣,非獨因榮衛壅塞而發者也”云云,無奈薛崇訓于中醫一竅不通,根本就不懂她說的什么。
他便將她叫到寢宮外面,左右看了看便直接地問道:“你就說,能不能治?”
宇文姬無奈地搖搖頭。
“李鬼手呢?”薛崇訓急道,“他號稱能把死人醫活,定然能治,你趕緊設法找到他在哪里,叫到大明宮來!”
宇文姬道:“師父已經很久沒和我們家來往了,別說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就算把師父請到大明宮來,也拿癥瘕沒有辦法,我小時跟著他出診,遇到癥瘕也是叫別人早些準備后事。”
薛崇訓心里本來就煩,聽到“準備后事”這句頓時惱了,自然就沒有好臉色:冷冷說道:“你說得真是風輕云淡!準備后事?你倒是輕松,在我風光的時候就跟我,要是某天栽了就好說好散撇得干干凈凈是吧?”
宇文姬愕然,怔了怔,漲紅了臉怒道:“你在說什么?把我當什么人了!你河東王就算風光,我貪圖你什么了?那條項鏈……行,我這就回去拿來還給你,不稀罕!”
這時薛崇訓也意識到自己是因情緒失控所致,話確實說得有點重了。要是在平時,他能從容不迫地去俘獲一個女人的心,言行雖然談不上很高明,但至少是很正常的。
他有些懊惱,懊悔自己失言說了毫無意義的話。
在宇文姬轉身要走時,薛崇訓急忙抓住她的手腕。宇文姬輕輕甩了一手,但并沒有甩開,仍然讓薛崇訓握住她的手腕,仿佛在期待著什么,嘴上沒好氣地說道:“我這樣一個貪慕富貴的人,你還拉著我作甚?讓我走罷!”
薛崇訓沉默了片刻,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可沒空和女人兒女情長,他告訴自己:越是危機的時候,越不能心急煩躁,心態很重要。
“我母親的身體狀況,你要保密,不能告訴任何人,明白?”薛崇訓鎮定地說道。
“放開我!”宇文姬突然用力一甩,甩開薛崇訓的手,氣呼呼的轉身便走。
薛崇訓皺眉看著她的窈窕的背影,他知道宇文姬本來是想聽幾句好聽的,哪想得只囑咐她正事……他嘆了一口氣,也沒管她,心道:宇文姬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雖然氣頭上沒有明確答應,但她是不會亂說出去的。
想罷他正要回去看母親時,忽然發現金城從走廊一頭走來,他便站在原地等她。
金城現在也住在承香殿里,不過這個宮殿是個很寬的建筑群,就算在一個地方也不定能時常見著太平公主。
她走到薛崇訓的面前,顧盼生輝的眼睛輕輕瞧了一眼走廊一頭宇文姬的背景,輕輕問道:“郎君和她吵架了?”
金城知道薛崇訓在長安有幾個女人,也許那吐谷渾公主的事兒她還不知道,其他的都一清二楚。但她說話的聲音依然動聽,絲毫沒有什么情緒,也只有在這樣的時代才能如此。
人是會受外物左右情緒的,薛崇訓聽到如此純凈清脆的語調,仿佛一曲能讓你精心的天籟之音一般,他的情緒更加穩定了。不知為何,薛崇訓和金城已經很熟了,但每次在她面前都情不自禁地保持著彬彬有禮很有素養的形象,他淡然地說道:“一點小小的別扭,沒什么要緊的。”
金城低聲道:“殿下的病情很嚴重吧?”
薛崇訓:“……”
“不然宮里有御醫,為什么要請宇文姬來?”金城輕輕說道,“郎君還信不過我么?”
薛崇訓點點頭:“母親大人的身子不容樂觀……癥瘕。”
金城美麗的眉毛頓時微微一軒,不過臉色卻并未變。薛崇訓見狀確實很佩服她,女流之輩竟然比自己還要冷靜沉得住氣。金城緩緩說道:“那可是不治之癥。”
“嗯。”薛崇訓皺眉道,他比較信任金城,在她面前自己的憂心忡忡都寫在臉上了。
金城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事情已經這樣了,郎君要將息自己,才有力氣好好照顧殿下,讓她老人家好受一些不是?”
薛崇訓心下一暖,心道宇文姬雖然更率真一些,可是在遇到事兒的時候實在不甚懂事;金城雖然心機比她重(顯然她對太平公主沒什么好感,能說太平公主的好話,不是心機是什么),但她卻是更大氣,很會安慰鼓勵人。
又聽得金城好言道:“郎君擔心殿下是人之常情……但你也得抽點心思琢磨自己的事,我說得對嗎?”
薛崇訓沉吟道:“事發突然,如今我一點頭緒都沒有。只有先盡量保密,拖一天是一天,看母親作何安排。”
“其實半個月前我就發現殿下的身子不適……”金城上前了一步,放低聲音道,“我為郎君想到了兩件事:高皇后一會要過來看望殿下,郎君多和她說幾句話,留下印象讓她能在自保的時候能想起郎君……萬一殿下大限到了,宮中群龍無首,陛下又無實力,皇位岌岌可危,何況太上皇還在三清殿、登基稱帝的李三郎也下落不明,因此高皇后肯定會千方百計地結盟自保,郎君是不二的人選;
……這是其一,其二郎君設法讓殿下把你從左衛大將軍的位置上調到禁軍里頭,最好做羽林軍大將軍,拿到禁軍兵權很重要。屆時有這兩個原因,高皇后必須要和你聯盟才最有利。郎君和皇帝皇后結成同盟,有正大光明的名義,又有兵權在手,暫時可保無憂。”
薛崇訓心下豁然開朗,想了一會說道:“為今之計,唯有如此。可是……你有沒有想到,我現在走這步和當初武三思何其相似!當時女皇駕崩,武家失去最大的靠山,正好中宗皇帝帝位不穩,便與武三思結為同盟;結果武三思并沒有因此高枕無憂,最后一樣死于非命。”
金城道:“雖說沒有遠慮必有近憂,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設法度過眼下的危機才是正事……我先走了,一會高皇后過來碰見不是太好。”
薛崇訓點點頭,待金城轉身要走之時,他又忽然叫住她。金城回頭詫異道:“郎君還有何事?”
“我在隴右的時候寫了不少書信回長安,那些信有藏頭玄機,你看到了么?”
金城嫣然一笑,她那天仙一般的容貌當真了得,一個笑容幾乎要把秋天里的樹枝都笑得百花綻放一般,“第一封信我都看出來了。”她說罷便轉身走了,步伐不急也不躁。
薛崇訓在廊道上站了一會,果然見一群宮女宦官簇擁著一個鳳冠長裙的女人走了過來。薛崇訓平日上朝是不能隨便抬頭直視上面的,而且隔得那么遠,雖然對高皇后的樣子不甚清楚,但見有這樣排場的女人,大明宮中除了太平公主,不是皇后是誰?
他在這里就是等高皇后的,卻裝出一副偶遇驚訝的神情,上前抱拳鞠了一躬道:“薛某見過皇后。”
“這不是河東王爺么?”
薛崇訓聽到聲音時有些意外,因為視覺和聽覺產生了矛盾。他現在行禮看到的是高皇后靠在腹部的雙手,上面戴著長長的金色尖指套,在他的印象里,只有母親那種年紀的宮廷貴婦才戴那玩意;可耳朵里聽到的聲音卻很年輕。
這時高皇后說道:“聽說太平殿下身子不適,我下廚煮了些滋補的湯送過來,喏,她們手里端的就是。”
薛崇訓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過去,果然見一個宮女雙手端著一塊木盤,上面擱著一個陶制的罐子。他收回目光時,目光趁機從高皇后面部掃過,就近看到她的長相,他又是微微吃驚。高皇后天庭飽滿,雖然施過很重的脂粉,嘴唇涂得比血還艷紅,但厚厚的裝扮下面略帶稚氣的臉卻是蠻不過薛崇訓的眼睛。
因為以前皇帝李守禮他們家根本就沒實權,太平公主又正當壯年,薛崇訓根本沒心思去注意李守禮的皇后高氏,自然連她的生辰年紀也沒注意,還真不知道高氏多大年紀了,但看面相比宇文姬還要小的樣子。只不過她頭戴金色鳳冠,高鬢上許多珠寶頭飾,面施重彩大紅禮服,這打扮雖然很貴氣,可確實不怎么好看,為了氣勢地位好生生地把一個妙齡女子弄得老氣橫秋。
微微的驚訝之后,薛崇訓倒是沒多計較她的年紀相貌,反正這些和他沒關系,只有高氏的皇后身份才是他關心的事兒。
薛崇訓便回答高氏道:“太醫署的御醫診斷母親染了風寒。”
高氏做出很關心的樣子:“秋天一到,天氣涼,就是容易得風寒,得提醒殿下多注意身子呢……嚴重么?”
薛崇訓道:“倒是沒有大礙,只是湯藥見效慢,拖了如許幾天,母親身上沒力氣,連梳妝也懶了,不太愿意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