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蘇晉給薛崇訓出了那么一個主意,便很快得到了器重,薛崇訓要與幕僚商量什么事如果發現他沒到總是會問一句“蘇晉呢”。哪怕他大部分時候只是平平無奇,甚至腳還是跛的影響印象,但只要有一處閃光便在薛崇訓心里有了價值。薛崇訓希望在某種僵局之時能偶爾聽到一些意外的想法,妙手偶得的東西總是能讓人振奮。
長安城依舊平靜得沉悶,不過暴風雨之前總是有這么一段準備醞釀時期,沒有風也沒有動靜,要靜靜地等待時機。這樣的安寧有時候會讓人麻痹,就如身處溫暖的港灣一般,只是薛崇訓偶爾沉下心細想,才隱隱感到惶恐……他一個人常常會琢磨王莽霍光甚至董卓等人的感受,在他們掌權之時大約也沒什么不安穩的,但世間的規律玄乎,最直接的解讀就是以史為鑒,靠前人的經驗來判斷安危。
所以薛崇訓在目前對手敗北無甚威脅的情況下,也常常會在一瞬間感到直覺的不安。人們總是在敬畏未知,古人敬畏舉頭三尺有神靈,薛崇訓敬畏充滿變數的未來。
于是太平公主這時成了薛崇訓的心理寄托。在當前的二元政治下,實際上有決策權的人是兩個,俗言“一山不容二虎”在皇室連父子都會有矛盾,恰恰薛崇訓從來沒想要奪太平公主的權一家自大;他細思緣故,便是出于這樣的心理寄托。雖說人生都是獨行者,君子崇尚“慎”、“獨”,獨立思考是成熟的象征,也是內心強大的表現,但是薛崇訓總是期望著母親能給一些庇護,依賴感難以拋卻。或許他的內心本就不夠強大。
他常常要去大明宮,大權在握但日常政務一概不問,主要就是見太平公主。
……連通太液池的永安渠上最近多了一架水車,薛崇訓在承香殿天橋上往北一看就注意到了,遠遠看去就像一個摩天輪一般,倒也是一道風景。不過他毫無預料之下腦中就出現了一個靈感,眼前仿佛看見了一架水力機械,下面正在鍛打一幅幅盔甲……這完全是不經意間的靈感,興許這段時間對戰爭想得比較多的緣故。
一旁的太平公主見他盯著那水車,便笑道:“那日回憶舊事,忽然想起了這架水車,便叫人從舊府(鎮國太平公主府)搬到宮里來了。”
“哦!原來是那事兒。”薛崇訓恍然道。幾年前太平公主在權力場上退避,成日就干些無聊事,強奪了一個廟子的水車,還被告到官府,這架水車就是強奪的。如今回頭一看,這物十倒多了幾分意思。
他又隨口問道:“用水力可以做動力舂米吧?”
旁邊一個名士趁機露面說道:“宓犧之制杵臼,萬民以濟,及后世加巧,因延力借身重以踐碓,而利十倍杵舂,又復設機關,用驢、騾、牛、馬及役水而舂,其利乃且百倍也。”
另一個官員沒好氣地說了兩個字:“水排。”
薛崇訓便轉頭問道:“你說詳細一些,如何用水力做動力?”
官員道:“用水排傳動機關,可以鼓風冶鐵,也可以舂米杵研。”
薛崇訓心道舂米鼓風那點沖力顯然不夠用來鍛打,不然米早成米粉了,正想多問幾句,但又想起那晚在家中的尷尬,有些話不合時宜不便馬上就說。今天是陪著太平公主看景散心的,一門心思說什么盔甲刀兵怕她不愉快。想到這里薛崇訓便把到嘴的話咽了下去,只待回去再細究。
要是有現代的技術,機械動力早就不用畜力和水力了,無奈薛崇訓明知有那東西要弄出來卻比登天還難,說不定自己那點水平還不如唐朝某些巧手的工匠,到頭來也只能從古人身上尋求辦法。
他回到親王國之后就向幕僚提及這事,大伙兒都很詫異,薛崇訓硬是說了許多話才講明白自己的意思。幕僚們平常議的都是計謀和策略,確實很少這樣一本正經地說什么水車。
“用水力鍛造盔甲,最好能做出那種整片的胸甲。”薛崇訓抬起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小,“現在打造盔甲的辦法很費力,以至于鐵甲一直很貴重,占用了很大的軍費開支。如果能節約人力和工序批量地生產,咱們如果要選壯士組建騎兵不是容易多了?”
這時王昌齡等才“恍然大悟”,沉聲問道:“薛郎意在新建一軍馬兵?”
在他們的心里認為,薛崇訓說水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擴充嫡系部隊。神策軍之后再有一股他經手的騎兵的話,整個薛氏的常規武力恐怕比北衙禁軍還要強了,皇帝到時真真是形同虛設。
薛崇訓道:“這事兒我倒考慮了一些時日,如果進攻突厥,我想有一支全騎兵軍隊,就像神策軍一樣可以靈活隨意調動的人馬。我在河隴打過幾仗,覺得大軍交戰關鍵時刻須得一支精兵出奇制勝,神策軍兵力有限況且是步騎混合,到了蒙古草原不一定夠用。”
王昌齡正色道:“如建新軍以何種名目,在政事堂總得有個說詞,屬于北衙禁軍還是官鍵?”
張九齡淡然道:“禁軍變動太受注目,自是以長征健兒為名較好。此事如太平公主殿下能首肯,倒也不是什么難事。”
這時薛崇訓發現好好的一個技術話題又給扯得沒邊了,便說道:“船到橋頭自然直,咱們先琢磨這水力能不能弄出作坊來沖鍛鐵器?”
二齡面面相覷,顯然對這玩意沒什么主意。四書也好五經也罷都是說人間大道,卻沒提到水車盔甲之物。
“我倒是想起一個人,或許他有辦法。”站在最邊上的蘇晉很低調地說了一句。
聲音不大,但是薛崇訓一下子就有些期待起來,因為在他的印象里這個蘇晉往往能在某些時刻的言辭出人意料,比如前些日子提出的“盟主”就很合他的心意。薛崇訓便不動聲色道:“你有話但說無妨。”
蘇晉沉吟片刻,心道:我與賀季真交情多年,知道他素來喜好機關異術好結交能工巧匠,前幾年他在洛陽種棉紡布,他的紡車就比別家作坊的車紡得快紡得多。這水力機關的玄機興許有相通之處,把他舉薦到晉王面前可能還真有一些作為,也不枉賀季真先來拜訪重敘交情一場,我實心處事他定會明白的。
這回準備對突厥用兵,可能是薛崇訓一生中第二次特別重視的戰爭,除了吐蕃戰爭之外就屬此次了。能參與其中的人,都是向薛黨權力圈子靠攏的人,以后說話辦事肯定比圈外的更有分量。這個道理在場的人心里都了然于胸。
蘇晉便道:“我舉薦工部侍郎賀季真,讓他去辦最是合適,慎重起見王爺可招他一見試之。”
“難怪回京入的是工部。”薛崇訓笑道。他自然清楚賀知章回京憑的是關系,升到侍郎更是如此,但尚書省有六部,他偏偏進的是工部,也許真有一些這方面的才能。畢竟在主公面前推薦人選不是兒戲,薛崇訓相信蘇晉既然舉薦賀知章一定有他的道理。
不過這時薛崇訓又輕輕說了一句:“賀知章的人緣很好吧。子壽為他說過話(說他能種棉花增加國庫收入要弄回來做京官),蘇晉也推薦了他,有點意思啊。”
蘇晉忙躬身道:“臣實不知子壽曾在王爺面前提及,不過賀侍郎確善此道,臣非謀私虛言。”
薛崇訓道:“那就叫他明日來見面。嗯……官場上有很多干系,不過你們要明白一個規矩,不管走什么路子別誤了正事。”
“是。”蘇晉心下一驚,本來覺得薛崇訓很好說話,忽然一句話提醒了他讓他頭腦頓時一冷。或許是因權力身份的威壓,就算薛崇訓沒有發怒,蘇晉也莫名感到畏懼,不由得掛心起來。
賀知章得到召見的消息后,表現與蘇晉完全不同,他是喜不自勝。在這方面賀知章卻是豁達樂觀看得開,他從來就不去擔心因薛氏的人推薦受到牽扯之類的玄虛之事,很坦然地和朝中權貴及大員設法結交,一時混得風生水起。這應該是性格的因素,也難怪賀知章五十多的人了精神頭還那么好,看得開的人心境便不同。
他先不管什么水力鍛造之類的技術問題,最先打聽的反而是誰在薛崇訓面前推薦的自己。聽說是蘇晉之后,他便“哦”了一聲,頗有些感嘆地當著家人的面吟了幾句詩:“煢煢白兔,東奔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關系弄明白了,然后才是那具體的正事。還好當晚蘇晉就坐不住簡行而來拜訪,與賀知章說明日要談的東西,好讓他多少有個準備。蘇晉看起來有點憂心,賀知章卻樂呵呵地說:“這回是我第一次見薛郎,久仰大名總算能親眼見到。”
蘇晉正色道:“那機關之物,你無論如何非得辦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