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章答應了輕松,反而讓蘇晉隱隱感到有些擔心,興許經歷過風浪的人總是直覺過于敏感。不過次日薛崇訓接見賀知章時,蘇晉旁聽了內容后就漸漸放心許多:賀知章特意提到讓薛崇訓授權干預北衙軍器監一事。
在唐代民間也擁有障刀等兵器,但官府照樣有兵器管制,特別對盔甲管制較嚴,嚴禁私人擁有,律法規定私藏甲胄者無論是不是成品都一律定罪。所以賀知章只有通過軍器監后名義上才能合法;再者北衙軍器監甲坊署與南衙完全是兩個體系,他就算品級高也沒法插手軍器制造,不過有了薛崇訓的授權就不同了。
從這個細節上判斷,蘇晉覺得他還是有所準備和考慮的,倒也不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主。
軍器監的長官稱為監,但并非宦官,同樣是位列百官的職位,此時朝廷的宦官權力還伸不了那么長,與后期宦官監控各署不可同日而語。軍器監下屬四個衙門(弩坊署、甲坊署、都水監、諸津),其中甲坊署便是管理盔甲制造出納等事的。
甲坊署令名叫曾進,是個正八品下的小官。賀知章找著他后拿出蓋有親王國官署印信的手令,說是晉王親自下令辦的事兒。這種手令要是放作平時完全沒用,一個親王有啥權力管北衙的事兒?不過曾進也是明白人,北衙不是直接聽命皇權么,現在宮廷里說話算數的是誰家?
曾進只愣了片刻,就痛快答應賀知章全力協助他辦差。再說六部的官管不管得了他是一回事,禮節上的上下又是另一回事,朝廷有品級制度的,曾進自稱一句下官,甲坊署在這件事上就幾乎聽命于賀知章了。
“批量制作甲胄?需要多少副,各為什么類型,時限幾何?”曾進聽完賀知章的話便立刻說道,“這種事兒有調撥經費等干系,王爺最好還是先通過政事堂下文,手續齊全咱們才好順利施行。”
賀知章皺眉道:“你沒聽明白,咱們不是要立刻做出來!如果真需要做出幾千上萬副盔甲,王爺怎么能寫一張手令就了事?”
“也是……賀侍郎言之有理。”
賀知章道:“咱們要干的事兒是改造擴建那些工匠作坊,使之能縮短批量制作甲胄的時限。我問你,制作一套鎧甲需要多少時日,平日修理護養又要幾人?”
曾進答道:“新作一副需要兩百天,如若破損修理,需工匠四十一人。”
賀知章瞪眼道:“這不結了!如果朝廷要增兵武備新增甲胄,你們得何年何月才弄得出來?修理又要那么多人,吃飯都得吃空軍費!”
曾進汗顏道:“以前都是這樣,再說每年初朝廷都有公文定制,咱們只要完成一年內的數量就可以。平時并不需要馬上趕工,主要還是管理出納軍械。”
賀知章大言不慚道:“新造甲胄竟要六七個月,現在咱們要干的事兒就是:新造者縮短至兩月,修理定員五人。”
“這……”曾進的臉立刻就綠了,心說你他娘的信口說瞎話呢,這人好像啥也不懂跑來指手畫腳。但明面上他也不好把話說得難聽,畢竟這廝是個侍郎而且是大名鼎鼎的薛家派來的得罪不起,便委婉地勸道,“賀侍郎不知匠作之事非常能如人愿。”
賀知章笑道:“我自是沒做過甲胄,但工坊之事道理相通。東都民間作坊把棉花制成白氈整個過程需數月工夫,而我不到一月便能辦成,辦法總是想出來的。”
曾進只好說道:“下官佩服之至,但聽賀侍郎之妙計。”不過他心里自是不快:人家辦事要六七個月,你說兩個月就可以,那咱們這些官不是尸位素餐,有瀆職之罪?
等賀知章暫時走了,曾進便向同僚打聽這人,幾個同僚都說賀知章本就是個狂士,性情如此無須與他計較。曾進這才恍然大悟,心說大言不慚的狂妄之輩,俺就等著看笑話得了,反正晉王府要怪下來肯定是他賀知章擔著。
這官場上人多關系復雜,各種嗅覺靈敏的人不少。有人從曾進那里聽得這件事,說是要設法能短時間制作數千上萬的甲胄,已經嗅到擴軍備戰的信息了。
……話在暗地里偶然流出,不知怎么就傳到了原隴右節度使杜暹的好友張孝貞(兵部侍郎)的耳朵里。這些人在官場多年,耳目確實還是很寬的。
張孝貞立刻就登門去拜訪杜暹去了。杜暹見他身穿便服卻有急色,忙引入書房問之:“賢弟今日定有正事。”
“被你瞧出來了。”張孝貞淺笑了一下,“咱們兩家不是外人,我便直說,近日聞得消息,我以此判斷:薛郎要新建一支精銳馬兵。”
他喝了一口茶解渴這才細述道:“工部侍郎賀知章受薛郎委派到軍器監辦差,規定要在兩月之內可以制作甲胄數千。武庫并不缺軍械,何以要如此?唯一的原因便是要新增一軍!再連系備戰突厥的事兒一琢磨,薛郎無非就是想新增一股像神策軍那樣可以方便快速調動的兵馬,而且必是馬軍。”
杜暹點頭道:“突厥之戰,應以騎兵為核心。薛郎有這樣的打算倒也在情理之中。”
張孝貞道:“我今天找你,要說的事兒就在這里。此事咱們靠猜,那是因為在晉王幕府上層沒有關系過硬的人,消息就遲了一步;但是有的人可能早就有所準備了。”
“賢弟所指何人?”杜暹仍然有些霧水。
張孝貞道:“張五郎。”
“哦?”杜暹沉思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要爭取新軍的兵權?”
張孝貞笑道:“杜兄所言即是。想想河隴之戰神策軍那是薛郎手里的一把利刃,而新增的這股馬軍亦為嫡系,必然又是一柄尖刀。想在突厥戰爭中有所作為,無疑這種用在刀刃上的好鋼最得意……不過要想爭取也有難度,關鍵便是張五郎!張五郎是什么人,那是薛郎身邊的心腹老將。咱們要和他爭不利有二:首先張五郎與晉王府‘二齡’交好,各種消息方便,又是薛郎之心腹;其次,薛郎托付三受降城兵權時,殷辭和張五郎之間只能選一,機會給了殷辭,這回極可能就把新軍交予張五郎以示公允。”
杜暹驚奇地看著他:“沒想到這么一點風聲,賢弟就能理出如許多玄機來,真是當世之諸葛,于謀略上我真真自覺不如。”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人總有長短,杜兄善行軍布陣,于計謀取巧略有不如也沒什么奇怪的。”張孝貞道,“有的事也不是明白關節就可以,比如我想做宰相就很難取巧,只能熬著;而杜兄不同,這就是機遇。不過話又說回來,咱們不是說好親家么,杜兄為相也是一樣,哈哈……”
杜暹陪笑了幾聲,問道:“方才賢弟所言新軍兵權最可能交給張五郎,他的機會最大;但賢弟又勸我爭取。咱們怎么著手?”
張孝貞道:“剛剛我只說了咱們的兩點不利,還沒說有利的地方。有利者只有一處,不過有這一處就夠了。”
“賢弟明言。”
“此處沒有外人,我就說句實話,杜兄之將才實出張五郎之上。在薛氏中的關系資歷他比咱們好,不過真材實料嘛……呵呵。”張孝貞輕輕摸了摸下巴的胡須,笑吟吟地說,“杜兄能獨當一面在戰機當前時當機立斷,關鍵善用騎兵,想以前那次吐蕃侵小勃錄,杜兄親率四千騎突然出現在小勃錄境內援救,頓時扭轉局勢;又說河隴之戰,神策軍奇襲吐蕃王帳后未能及時脫身,陷于被前后夾擊之困境,當是時不說全軍覆沒,神策軍如無援救的話傷筋動骨至此名號取消是鐵板釘釘的事,這時杜兄之河西馬隊神速出乎意料及時到達戰場,再次扭轉乾坤!前事擺在面前,薛郎也是將兵之人,他能不懂?再看張五郎,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戰績?”
杜暹道:“東都之戰,官軍四萬對陣李三郎十萬,實際布兵者是張五郎。以騎兵側擊,一舉擊破,完勝之戰。”
“哈哈!”張孝貞笑道,“李三郎臨時拉的人眾,當時手下既無名將又無精兵。如果得一員厲害的飛將,別說四萬,就是四千騎也可能勝他。這種戰例有什么好拿出來炫耀的?”
杜暹道:“行軍布陣諸事繁瑣,難以預料的意外也多,世上本就沒有必勝的將軍。張五郎能沉穩布陣以少勝多,也不能說他沒有真才實學。”
“只能說是中規中矩。”張孝貞道,“我這句話還算公道吧?”
杜暹默然應許。
張孝貞又道:“所以他和杜兄一相比較就黯然失色。薛郎對這次突厥之戰的勝敗非常看重,在選將上肯定也有所講究,他只要一考慮,什么交情資歷和公允恐怕都得靠后。所以我說杜兄有這一點優勢就夠了。”
“嗯……”杜暹垂首沉思起來。
他們是下值后才見面的,此時夜幕已漸漸拉開,兩個身穿長袍的人在籠罩著書香的夜色中,此情此景就如一首短短的唐詩絕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