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沙城三家因為一件意外之事關系變得更加微妙起來。當事者三家:默啜可汗、前可汗骨咄祿的子女(阿史那卓、闕特勒)、暾欲谷。其中默啜可汗和前可汗是親兄弟;暾欲谷是闕特勒的岳父。顯然阿史那卓、闕特勒兄妹和大臣暾欲谷是天然的盟友關系,但這次暾欲谷的孫子意外致殘無疑給他們兩家蒙上了陰影,一直不愿看到前可汗家坐大但又不能痛下殺手的默啜可汗顯然樂意看到這樣的局面,樂得坐收漁翁之利。
所以當暾欲谷前往汗帳求親以消除陰影時,默啜可汗就一副將阿史那卓視作掌上明珠一般寵愛的作態,不僅不責怪公主阿史那卓,還痛罵了一頓暾欲谷的孫子色膽包天。并言不忍心強求阿史那卓的終身大事,因為默啜知道阿史那卓一直就不愿意嫁給暾欲谷的孫子亓特勒。
暾欲谷無奈之下認為此事的破解還得設法說服阿史那卓以大局為重,隨離開汗帳找來了女婿闕特勒和阿史那卓兄妹二人曉之利害,欲讓阿史那卓與亓特勒成親。
阿史那卓被長輩兄長一番大道理逼迫,早已顧不得羞臊,當即急道:“明明是亓特勒無禮在先,情急之下我才錯手傷人,再說我已有心儀之人,你們怎么能都怪在我的頭上?其他的事我都能依,獨獨此事絕不同意!”
暾欲谷語重心長地說:“咱們沒有怪你,只是事已至此唯有這樣才能消解兩家結怨,我已經七十歲的人了,盼著的不就是你們后輩能好好相處?亓特勒如今面目全非躲在家里不愿見人,他還不到二十歲,來日方長,以后你們的恩怨該如何化解?這不僅關系公主一個人,還干系咱們暾欲谷一族與你們家長久的淵源。”
一旁阿史那卓的哥哥闕特勒也不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因父親去世得早,和岳父的感情就很好,這時也幫著岳父暾欲谷勸了幾句。
就在這時暾欲谷發現李適之從門外走了進來,當場就把他拉住:“李公子當初被俘落難,暾欲谷待你不薄,今日你給說幾句明智的話來。”
阿史那卓也把目光轉向了他的身上,充滿了一種期待,懵懂中她可能期待著李適之能為了愛情付諸努力。只見李適之面無表情,顯然情緒也不是很好,但還穩得住:“現在你們再來逼公主也是瞎忙活。”
“只要公主答應聯姻,一切都好辦了,李公子何處此言?”暾欲谷不高興地說道。
李適之冷冷道:“當今突厥國的事包括阿史那卓公主的終身大事是誰說了算?你們兩家以前已經聯姻,默啜可汗挑撥離間還找不到地方下手,現在機會就在眼前,他有什么理由幫你們重歸于好,憑什么?就算阿史那卓公主同意,默啜可汗肯定還有其他說辭。趁早別白費工夫,要是沒有這件事,亓特勒和公主結親還有可能,現在想也不用想。”
一語點醒夢中人,暾欲谷心急之下真沒想到這一層,被李適之三言兩語一說便恍然大悟,默不作聲了。他不由得又高看了李適之一眼,心道自己數十年的眼光竟然不如這個白皮小生見識獨到。
暾欲谷忙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又問策道:“那李公子認為現在咱們應該如何應對?”
李適之心道:你又不只一個孫子,奪了亓特勒的繼承權讓他自作自受,其他暾欲谷族的繼承人和前可汗家有什么恩怨?總之兩家不太可能發展成反目為仇的局面。但李適之想那是別人家的孫子,自己說這樣的話有讒言之嫌,便改口道:“你們現在操心的都是小節,滅國之禍就在眼前,還顧得上這些么?”
阿史那卓的兄長闕特勒插口道:“唐朝雖然強大,但咱們突厥人也曾兵臨長安城下,何時這樣怕過唐朝?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滅國也說得太過了吧?”
李適之道:“此一時彼一時,你再拿好幾十年前的事兒說有什么意思?如果朝廷只像往常一樣派一員大將領軍一戰,或是某族邀功襲擊,以突厥國控弦四十萬(號稱)、占地萬里的實力自不用怕,甚至可以輕視中原王朝;可北方不只突厥一族,此次薛氏四處結盟,再加上其一向窮兵黷武的做法必以傾國之力來襲,突厥如在策略上一錯再錯頂得住四面圍攻?”
……暾欲谷想通之后便不再強求阿史那卓公主,過幾天“奴隸”李適之求見默啜可汗,默啜可汗以為是關于兒女私情的事兒便喜而接見,欲趁機攪稀泥。
卻不料李適之并不說那事,見了默啜便說:“鐵勒諸部欲背叛可汗,可汗卻在偶然俘獲使臣才得知消息,都因不重耳目之故;而朝廷邊郡長史,無一不廣派細作,對各族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奏疏直達天聽。突厥善牧,猶重斥候,何以在軍國大計上反不如唐朝?”
默啜不動聲色道:“和你們唐朝官吏結交,都要被查祖宗三代,咱們突厥人在長安被防著,哪里有機會探聽到國策大事?”
“可汗是無人可用之故?”李適之趁機道,“李某倒可以給可汗推薦一些人。”
默啜可汗很有興趣的樣子:“哦?你要是真立了功,我便免了你的奴隸身份,封你做大臣。”
李適之昂起頭道:“我并非為升官發財。”他心里傲氣地想:突厥的官老子還看不起。頓了頓他又說道:“可汗聽說過崔日用這個人?”
默啜可汗搖搖頭。
李適之只得改口道:“那博陵崔氏您總知道吧?”
“哈哈,這個我聽楊我支說過。”默啜可汗回頭對兒子楊我支說,“你說的那個把唐太宗都惹惱的就是博陵崔氏吧?”
楊我支道:“唐朝講究士族門第,門楣越高越受人尊敬,崔、盧、李、鄭、王幾家都是一流士族。唐初的官員修訂《氏族志》時,就依習慣把崔氏列為第一大姓,唐太宗知道后很生氣說難道李氏貴為天子,還比不上崔氏嗎?所以后來朝廷才下令改皇室李姓為第一、皇戚族長孫氏列第二、崔姓及其他山東士族列第三。雖然這么規定地位,但朝里的大臣官僚都以和山東貴族聯姻為榮……可方才李公子提到的崔日用是個罪臣,已被抄家滅族,他算不得博陵崔氏,好像是祖上從博陵遷徙到滑州的,與定州博陵崔氏關系不大。我想如果崔日用是出身定州(博陵),薛氏也會投鼠忌器不敢把事兒做得太過。”
楊我支不愧為“唐朝通”,對唐朝的禮儀文化等物了解很廣博,恐怕比普通的唐人還要懂得多,說起來頭頭是道。
默啜可汗此時顯然并沒意識到國家危機,表現得十分閑適,又饒有興趣地問道:“不是說現在的薛氏堪比以前的武周,大權獨攬誰也不怕,怎會對一個士族投鼠忌器?要是在咱們突厥,哪個氏族背叛突厥汗國,咱們第一個滅了他!”
楊我支道:“父汗明鑒,咱們突厥與中原不同,草原旋起旋滅如同草生草枯,一個部族能興起百年卻沒有千年不衰的前例;而唐朝那些門閥士族可謂源遠流長,比如那博陵崔氏自漢代起就成名門望族,高官顯貴不斷,自今長達近千年之久!薛氏要拿他們開刀不能給個真憑實據的說法,非得遺臭萬年不可。現在薛氏確是一言九鼎,但往后那些士族文人在史書文章中會如何評斷他?故而投鼠忌器。”
默啜可汗像聽戲一樣聽得津津有味,聽完了才想起李適之的正事,便問道:“你說的那個崔日用又不是博陵人,而且已經死了,說他有何作用?”
李適之道:“崔日用家的籍貫是博陵,我提及名聲顯赫的博陵崔氏是想可汗多一些印象。崔日用雖然死了,但滑州崔氏一脈并沒有因此銷聲匿跡,甚至在官場上也還有人。在大唐滅人一家已是殘暴之極,崔日用家可以牽涉到‘謀逆’大罪,但絕無滅一州一郡的做法,真要如此當國者何以向天下人交待?所以可汗如能聯絡上滑州崔家,倒是可以一用。”
楊我支輕輕搖頭道:“李公子的意思我明白,無非是滑州崔氏與晉王有積怨;可是僅僅因為這樣就要讓他們冒‘通敵叛國’之險,我卻覺得不太可能。”
李適之淡然一笑:“滑州崔氏根基完全比不上其他山東士族,因為崔日用一事早已仕途黯淡,就算朝廷沒有馬上株連他們,但只要薛黨一日在朝,他們一日便無出頭之日。往遠的想,假如薛黨篡位成功,從此以后滑州姓崔的還想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么?剛才可汗也說了,咱們唐人官府辦什么事是要查祖宗三代的。故而滑州崔家是絕不愿意看到薛黨掌權的。這是其一;其二,通敵叛國之說也頗有出入,突厥在武周時就有幫助李唐皇室復國之功,在很多忠于大唐的人心里算不得仇敵,滑州崔氏的人幫助可汗反對薛黨暴政,何來叛國之說;其三,人總有七情六欲,可汗富有萬里,何不以利誘之?”
楊我支聽罷沉吟片刻,便進言道:“父汗確可派人試試,就算萬一事兒不成,也沒什么損失。”
默啜想了想道:“汪芒是個漢人,設法讓他弄個身份南下一趟倒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