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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的十月已經很有些寒意,尤其是夜里,月亮半圓,月光似寒霜,騎在馬上迎著寒風,風月絲絲涼入肌理。
郗超與陳操之并騎,扭頭看著一襲粗葛布單衣的冉盛,笑對陳操之道:“汝弟陳子盛強壯過人,此番重建北府兵,大有用武之地了。”
陳操之道:“小盛雖然勇武,但尚未經歷過真正的戰場磨礪,要學習的還很多,不僅僅是會背誦兵書就能領兵打仗的。”
冉盛在馬背上躬身受教:“阿兄教訓得是。”
郗超感嘆道:“江左士風放蕩,象汝兄弟這般好學勤勵的少有,錢唐陳氏不興,沒有天理。”
陳操之道:“愿與嘉賓兄互相扶持、肝膽相照。”
郗超側頭看著陳操之,這個當初在通玄寺高塔上與他辯難三個多時辰的少年現在已長成傀峨如玉山的青年男子,俊美、穩健、深邃如海,初見時,郗超就對陳操之印象極佳,真可謂是一見如故,用佛法解釋是前世的宿因,雖然二人如今都深深卷入政局漩渦,但彼此的好感不減,依然保持惺惺相惜的友情,在紛擾傾軋的政爭中,這友情彌足珍貴――
郗超點頭道:“肝膽相照,此語新奇,好,愿與子重相互扶持、肝膽相照。”
友情讓人溫暖,那半輪偏西的寒月似乎都離得遠了。
郗超想起方才在大司馬府中之事,近身低聲笑道:“子重固然端謹持禮、潔身自好,無奈俊美過甚,惹得情孽纏身,那李勢妹你還得小心應對。”
陳操之也的確有些無奈,說道:“我將赴京口,可以遠離這個是非。”
郗超搖頭道:“只怕沒那么容易,子重沒察覺桓伯道自李勢妹出來之后就神色有異嗎?”桓伯道便是桓熙的表字。
陳操之心中一凜,郗超也看出來了,這桓熙與李靜姝年齡相仿,以李靜姝的美色要勾引桓熙這種人應該不是難事,李靜姝動輒以亡國之人自稱,似對桓溫懷恨在心,這種人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她會利用桓熙做出什么事實在是很難預料的,而且這種事也沒辦法對桓溫說――
陳操之鄭重點頭道:“多謝嘉賓兄提醒,我會小心應對的。”
郗超朗聲一笑:“這個我信子重能從容應對,但謝氏女郎你該怎么面對?聽說經子重妙手,那謝氏女郎病情已有好轉是吧?”
陳操之臉現尷尬之色,說道:“嘉賓兄有以教我?”
郗超大笑,說話聲音卻是壓低:“我只有一個妻子,雖另有兩個侍妾,但未用情,而子重周旋于兩大士族女郎之間,皆能情投意合,不生嫌隙,此大才也,其難猶勝治國,我如何教得你!”
陳操之窘道:“嘉賓兄莫要取笑小弟。”
郗超笑容一收,正色道:“我知子重對陸氏女郎用情極深,非陸氏女不娶,今子重漸入權力中樞,名實雙歸,陸始再如何冥頑不靈,也會醒悟的,子重定能迎娶陸氏女郎,而子重要重建北府兵,陳郡謝氏的幫助不可或缺,陳郡謝氏為什么要鼎力助你,謝安石、謝萬石兄弟是拱手承讓之輩嗎?非也,謝安石是看重子重與陳郡謝氏的關系,什么關系,就是聯姻,世族聯姻,榮辱與共,這是最常見不過的,子重,你莫要對我說你與謝氏女郎只是同學友情――”
說這話時,郗超目視陳操之,朦朦月色下,眼神清亮,陳操之竟無言以對。
郗超一笑,繼續道:“子重若是隱逸無為之人,那么要標榜古今情圣也無不可,只是既入仕途,那難免身不由己,攀附、聯姻,這些都是壯大家族應有的捷徑,與陳郡謝氏聯姻百利而無一害,即便那謝氏女郎丑如無鹽也得娶之,更何況謝氏女郎才貌雙全,與子重也是感情深厚,當然,陸氏女你也得娶,如何把這南北士族兩大門閥女郎一起娶過門,這是你要跨越的雄關,跨過去,事半功倍,一片坦途;跨不過去,即便不是步步荊棘,也必左支右絀,子重其勉之,哈哈,告辭。”
已到歧路口,郗超帶著幾個隨從分道而去,陳操之與冉盛數人回橫塘顧府,冉盛方才聽到了郗超那一番話,這時靠近道:“阿兄,郗侍郎說得很是,阿兄還是兩個都娶吧。”
陳操之瞪了冉盛一眼,失笑道:“你才多大,我倒要你來勸了,說娶就能娶嗎?”
冉盛道:“弟過了年就是十八了,男子十六就是丁壯。”
陳操之笑:“小盛十八了,也該娶妻生子了。”
沒想到這么隨口一句話,卻讓冉盛吃了一驚的樣子,連聲道:“我不娶妻生子,我不娶妻生子,還早呢,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對吧,阿兄。”
說這話時,冉盛心里浮現的是一個前發齊眉、后發垂肩的女孩兒,這女孩兒粉搓玉琢、精靈可愛,雪白小手執一卷帛書,曼聲吟哦,忽然眼睛一瞪,嬌叱道:“小盛,你錯字連篇啊,教你這么多遍了還是記不住,唉,簡直是朽木不可雕也,你又不是朽木,你是九曜山那結實笨重的青岡櫟木!”女孩兒很嚴厲,讓冉盛既提心吊膽,少年的心卻又莫名的快活,對那女孩兒是無比敬愛,這兩年冉盛歲數漸長,偶爾也會想些終身大事了,那只要一想到那個讓他既畏且敬且愛的女孩兒,冉盛就不敢多想,而且他現在姓陳了,奈何!
陳操之卻是沒有察知冉盛的心事,說道:“小盛要滅了燕國再成家嗎,那也很好。”
冉盛岔開話題道:“阿兄,我們現在可以回錢唐接丁嫂嫂她們來建康了吧?”
陳操之躊躇道:“我將赴京口,而且要時時往來兩淮,接嫂子她們過來只怕不妥,不過三嫂是一定要來的。”又道:“過幾日再決定吧,年底前總要回錢唐一趟。”
說著話,橫塘顧府已近,卻見顧府門房大步迎出兩人,向陳操之施禮道:“陳使君回來了,我家小郎主到了。”
陳操之凝目一瞧,這二人是平輿蘇家堡的私兵,喜道:“子翼兄到了嗎,甚好。”便入廳相見。
蘇騏正由顧憫之陪著在廳中相談,顧憫之對這些流民宗帥不甚禮遇,因為蘇騏是來投奔陳操之的,所以耐著性子陪同說話,見陳操之回來,如釋重負,略說數語,便告辭入內院去了,反正陳操之是半個主人,可以應客。
對于遠道而來的蘇騏來說,顧憫之這種彬彬有禮的冷淡讓他心下有些不快,問陳操之道:“陳使君還寄住在顧府?”
陳操之明白蘇騏的感受,笑道:“我陳氏有新建宅第在秦淮河畔,尚未遷居過去,我知子翼兄要來,已命人為子翼兄及隨從準備好居處,我這就領子翼兄前去,也好作長夜之談。”
蘇騏見陳操之對他親切如昔,也愉快起來,便帶著蘇氏私兵二十余人跟著陳操之、冉盛去秦淮河畔的陳宅東園,當夜與陳操之秉燭長談,蘇騏這一路行來,時時聽到有關陳操之的傳聞:陳操之與陳郡謝氏女郎的事、陳操之一回建康便痛毆皇帝寵信的侍臣之事、然后便是皇帝被廢之事――
蘇騏相信皇帝被廢與陳操之有絕大的干系,皇帝想納陸氏女郎為妃,這觸及陳操之逆鱗了,所以皇帝被廢了,蘇騏見識過陳操之在氐秦和鄴城那翻云覆雨的智計和手段,雖然說廢帝立新君的是桓大司馬,但蘇騏有理由相信這是陳操之因勢利導的結果。
陳操之對蘇騏說了他將輔佐桓溫世子桓熙重建北府軍之事,蘇騏大喜,這正是他所盼望的,忙問:“詔令已下否?”
陳操之道:“尚未,待詔令下了之后,我或許要再次前往兩淮招攬諸塢堡流民宗帥和乞活軍,子翼兄少不得要隨我奔波。”
蘇騏振奮道:“蘇騏自平輿來建康,就是為了追隨陳使君而來,陳使君但有差遣,騏敢不盡力。”
陳操之微笑道:“這話在桓世子面前可不要說,桓世子氣量尚不夠恢弘。”
蘇騏心領神會,道:“蘇騏明白。”
陳操之道:“夜深了,子翼兄早些安歇,明日隨我去拜會桓大司馬和桓世子,桓大司馬明日將歸姑孰。”
次日一早,陳操之帶著冉盛、蘇騏隨同百官去新亭為桓溫送行,陳操之覷空向桓溫、桓熙父子引薦了蘇騏,桓溫甚喜,命桓熙要重用蘇騏,待司州刺史詔令下,即征辟蘇騏為軍司馬,協助招攬淮北流民建軍。
恭送桓溫西去,陳操之與眾官回建康,見到謝安、謝萬兄弟并騎而行,便向謝安、謝萬引見蘇騏。
謝萬道:“平輿蘇家堡,也算得淮北勢力不小的塢堡,昔在豫州我亦曾聽聞蘇郎主之名。”
謝安見陳操之將蘇騏向他引見,暗暗點頭,說道:“操之、陳裕、蘇少郎主,就請隨我兄弟回府,飲酒敘談。”
蘇騏見名動天下的東山謝安石對他如此禮遇,真有點受寵若驚,心知這是因為陳操之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