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正聞言一愣,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被人用這種口氣支派,尤其是關系一向不錯的韓岡,更是都沒見過他這樣的態度。
韓岡卻很不耐煩的樣子,雙眉登時豎了起來,“你當真想要旁聽?!”
王中正慌慌張張的搖頭,他當然不想聽。
宋用臣、劉惟簡同樣不想聽。在場的沒一個內侍、宮女想聽。
掌握在手中的秘密不一定是把柄,有時候更是催命符。
他們這等天子家奴,聽到不該聽的話,知道不該知道的事,不論地位多高,也只有死路一條。
尤其方才韓岡翻來覆去問了大半天,在提到小皇帝的時候,總是有些突兀的打岔過去,反應快一點的都知道有問題了。
一想到那個讓人不愿意去想的可能,曾經手握十萬大軍、內侍地位第一的王中正都恨不得逃出殿去,更不用說其他宮人。
韓岡此時的態度雖差,卻等于是放了他們一條生路。
“這就出去。這就出去。”王中正連連點頭,“會看好他們的。”
瞅著還沒得到太上皇后的應允,便一窩蜂沖出福寧殿的內侍、宮女,蔡確也想跟著出去了。
他現在都在恨自己為什么這么晚了還要過來;為什么方才在御街上不一頭栽下來,受傷回府;為什么不早點得個傷風感冒,告病十天半個月的。
韓岡的強硬十分反常,越過太上皇后去指使宮人,更是不應該。
當年不過二十出頭,就被人視為未來宰相,韓岡一向是以沉穩著稱,千軍萬馬都沒能讓他動搖,今天晚上卻出奇失態了。
看到現在的韓岡,任誰都知道這一回事情嚴重了,而且是絕非一般的嚴重。
蔡確做官只想著福澤綿長,可不愿沾上這等斷頭買賣。
明知韓岡現在多半是抱著要死大家一起死的心態,但蔡確現在找不到任何理由來脫身。
沒有了數量近百的內侍,宮女。只剩向皇后,王安石,韓岡和八名兩府宰執,總共十一人在殿內,偌大的福寧殿頓時顯得空曠無比,分外清冷。縱使兩側的暖爐正熾,也驅散不了眾人心頭的凜凜寒意。
向皇后和宰輔們都在等著韓岡的發言,但韓岡立于殿中,許久都沒有一句話。
“宣徽。”向皇后忍不住催促著。
“這是一個意外!”
韓岡的開場白否定了趙頊被謀殺的可能,不過同時也坐實了太上皇龍馭賓天非是順理成章的病卒,而是出自事故。
有事故,就有原因。
“宣徽可以明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向皇后緊張的問著。
“回殿下,是煙氣之毒。”
“不可能!”
王安石和韓絳同時叫了起來。
韓絳氣急敗壞:“煙氣臭穢注1,寢宮內那么多人,誰會不注意到?韓岡你沒看見上皇所用的暖爐,煙氣是通了水的嗎?臭穢之氣,通過水洗之后,可就干凈了啊!現在哪家的玻璃燭臺、玻璃油燈,不是這樣的設計?要是還有毒氣,還能有幾人活著。”
“的確是這樣沒錯。但只有火氣之毒才會造成尸身臉上有血色,如同入睡。而且帳中三人同時暴斃,遺骸之狀與上皇一般無二。還能有其他原因嗎?這必然是放在帳中的那支暖爐造成的,否則哪里來的毒氣?”
炭火燃燒后的氣體有毒,就是這個時代也不是什么秘聞。尤其燃燒不充分時,氣中多煙,也就是所謂的臭穢,會置人于死地。這樣的案子雖然出現的并不多,但也不是沒有官員在任職地方時遇到過。
但世人對一氧化碳中毒的認識,都離不開燃燒不充分而一并產生的煙。從水中通過后,煙氣消失,毒性也洗脫了,趙頊帳中的暖爐就是以這個認識而設計的。
韓岡說得縱是有理,但也不是沒有其他的可能,將問題推到暖爐上,還是很難讓人信服。
蘇頌出班,為韓岡助陣,“殿下明鑒。中炭氣之毒的死者,肌膚紅潤,猶如生前。與普通病卒或是中毒而死的尸體,完全不同。臣舊年在開封府,就遇上過兩件中了炭氣毒的案子。臣雖沒有親自查驗,但據當日推官和仵作的回報,死者都是同樣的特征。兩件案子的卷宗在開封府中皆有留存,殿下可以遣人查驗。”
蘇頌原本就有經驗,他任職開封的時候,處理過兩次有關的案子,其中一次還是滅門案,而章惇則聽韓岡閑聊時提起過。所以他們之前看到趙頊的尸身,再聽到趙煦挪動了暖爐,才會那么震驚。
向皇后半信半疑,“為什么過去沒有聽說有多少人死于炭氣之毒?石炭在開封府用得久了,暖爐則是新造的,說起來,這幾十年,宮中為什么沒有出事?”
“只有小門小戶才會出事。尋常的富貴人家,屋舍高大,毒氣很容易飄散。貧戶則根本燒不起燃料取暖。以寢宮之大,上皇本不會有事,偏偏換了床,毒氣聚在帳中沒有散發出去。”
曾布還是不信:“難道是暖爐壞了?但暖爐壞了就會有煙氣,殿中這么多人都沒有一個發現的?”
韓岡沒有說話,章惇指了指東面,“石炭場。”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因為氣味被蓋住了。
平常暖爐壞了,絕不會發現不了,偏偏今天石炭場大火,煙霧無孔不入。就是天子的御榻,那一張如同房間的大床被放下帳簾,里面也早有了石炭場產生的煙氣,所以沒有注意到暖爐漏了氣。
難怪韓岡說是意外!
看著宰輔們恍然的模樣,韓岡放棄了向眾人說明無色無臭,才是炭氣之毒——也就是一氧化碳——最可怕的地方。
韓岡現在對氣學的態度是希望別人來指出自己的錯誤,超越自己,繼續往前走。
雖然不會故意留下破綻,但對于一些錯誤的認識,都沒有在特意去加以更正,他更希望有人能夠通過格物自己去發現。這其中,就包括了一氧化碳中毒。
所以他才沒有將這一常識主動公布,而是希望有人能夠發現其中的問題,能夠給出合理的解釋。就是跟蘇軾和章惇聊起來,也沒有清楚的說明過。
而且韓岡在叩問上皇圣安時,就看到過那只暖爐,也看到了大大的八步床,但他沒想過會發現一氧化碳中毒,寢宮人進人出,有事不可能察覺不到。福寧殿里這么多人呢。
但現在當真出事了,韓岡總不能對外說他注意到了,卻大意了。
所以韓岡才會說是意外,否則麻煩纏身。
對于趙頊的死因,沒有人再有疑問。
了解了死因,對于案子來說,已經算是告破了。
但剩下的問題,卻更加恐怖。
因為兇手……說輕點就是肇事者。
是當今的皇帝,太上皇的親骨肉。
是弒君。也是弒父。
并不是他本身的意愿,但結果如此,動機也改變不了可悲的事實。
“宣徽……當如何處置?”向皇后顫聲向韓岡問著。
她的丈夫暴斃,致死的原因找到了,但不可能沒人去猜測其中的問題,要么歸罪趙煦,要么就歸罪于向皇后。
虎毒不食子,只要不是則天皇帝一樣的女人,很多時候會為子女擔下罪責。但趙煦不是向皇后親生,要讓她在自己的名譽和小皇帝的名聲之間做個選擇,何其之難?
而且一旦有這些罪名纏身,到了趙煦親政,肯定會忙不迭的將罪名坐實,別說向皇后本人,就是向家恐怕都逃不過一劫。說不定還沒到那個時候,虎視眈眈的朱氏就會在她兒子幫助下,以此為借口奪下太后之位。
只是,她能將責任推到才六歲的趙煦身上嗎?
韓岡搖頭,“臣一時拿不定主意,殿下何不先問問殿上諸公?”
沒有一個開口,就連王安石都不知道該怎么說。
只有薛向大著膽子道:“殿下。舊有故事,此事不為罪。”
向皇后精神一振:“薛卿家請明言!”
“春秋時,許國國君悼公重病,太子止進湯藥于悼公,悼公飲藥隨即而亡。此事究其本心,本為其父病情,所以董子說,君子原心,赦而不誅。”
這一件事,與今日小皇帝的過失幾乎沒有兩樣。
許止進湯藥,自己沒有先嘗便給其君父喝下去。而趙煦沒有征求專家的意見,便下令移動暖爐,密閉帳幕。
這都是犯了大錯,造成了他們的生父和國君的死亡。初衷雖為好意,卻造成了最壞的結果。
西漢大儒董仲舒以春秋決獄之法論許止之罪——許止父病,進藥于其父麗卒,君子原心,赦而不誅——可以赦免,不當論其罪。
這是根據《春秋·公羊傳》而定義的判決。
殿中的哪位進士出身的宰輔不知道這個典故?但他們為什么不說?卻讓薛向搶了先?因為在《春秋》原文之中,對于許止的做法只有兩個字——弒君。
殺了就是殺了。
無論如何,趙煦弒父是鐵案,無法洗脫。
注1:南宋的宋慈在《洗冤集錄》中有記載一氧化碳中毒的癥狀和原因:‘土坑漏火氣而臭穢者,人受熏蒸,不覺自斃,而尸軟無損。’這應是中國歷史上有關一氧化碳中毒最早的記錄。按照北宋煤炭的使用情況,也應該會有這方面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