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神殿正殿里,站立著一位老人。
他年紀大約有六十出頭,相貌果毅。略顯發紅的面膛,透著一股精神氣,灰白的頭發,使得他在雄毅中,又增添了幾分沉穩氣質。八尺身高,手臂比普通人略長。達不到三國演義中,昭烈帝雙手過膝的程度,但也極為驚人。最奇特的,還是他的眼睛,仔細看竟然是雙瞳。
也就是一個眼睛里,有兩個眼球。
再加上他手臂比普通人長,更透著出奇之處。
歷史上,目生雙瞳者,多為霸王人物。最出名的,莫過于楚漢爭霸時期,那位鼎鼎大名的西楚霸王。
“魚柱國?”
鄭言慶見到那老人,不由得有些呆愣。
大殿里正一臉虔誠之狀,向雷神龍神叩拜的老者,赫然是魚俱羅。
他不是在越嶲指揮打仗嗎?怎么會突然間出現在這里?
魚俱羅沒有理睬言慶,站起身后,又恭恭敬敬的朝著神像一禮,這才轉過身,仔細的打量起了鄭言慶。
“娃兒,咱們又見面了!”
什么叫又見面了……上一次見面,魚俱羅阻攔了麥子仲和言慶之間的決斗,卻又挑起一樁鞠戰。
鞠戰中,他老人家輸得凄慘,后來就被楊廣派來岷蜀。
算算時間,一眨眼有兩年多了。鄭言慶都快要把這件事情忘記,魚俱羅卻突然提起來。不過,他似乎并沒有因為自己輸了錢而責怪鄭言慶,而是用一種極為欣賞的表情,仔細的打量。
“兩年不見,你這娃兒,倒是快成大人了!”
鄭言慶不明白魚俱羅的來意,所以也沒有接他的話題。
“過來,坐下吧。”
“柱國大將軍面前,豈有小子座位?”
“你恁不痛快,比不得麥子仲。娃兒,說心里話,我一直不覺得你有哪里好,不就是寫了一手好字,能吟誦兩首詩詞。翠云那丫頭看上你,我還能理解,姐兒愛俏嘛……可我就想不明白,季晟怎么也看上了你,還把你收為弟子,悉心教導。
不過,我現在倒是明白了一些。
娃兒,你做的不錯,有情有義,有勇有謀,是個做大事情的材料。”
鄭言慶一怔,旋即明白過來,恐怕是竇軌把事情告訴了魚俱羅。本來他也不指望竇軌會隱瞞下來,有些人,有些事,竇軌一定會說出去。只是他沒有想到,竇軌居然告訴了魚俱羅。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偶有一得。”
鄭言慶迅速的整理了一下措辭,恭敬道:“小子不過是運氣好,所以才想出了這主意。不過小子也只是出了一個主意,做事情的人,還是竇家叔父。若非竇郡尉手段高明,我計策再好也沒有用。”
魚俱羅坐在蒲團上,哈哈大笑。
“娃兒,別和我說這些虛透巴腦的話。
我打的仗,殺的人,比你吃的飯都要多。是誰的功勞,我沒有興趣過問。只是老竇發來戰報,我一眼就看出來,這不是他的風格。老竇以前有拼命三郎的綽號,打仗是一把好手。
但若說計謀……特別是這種連環計,老竇想不出來。
不過既然你想要成全他,我也不會妄做小人。老竇入蜀近十年,留在這里,也確實難有作為。你這娃兒有心計,而且不貪功,是個做大事的人……恩,除了有點虛偽,其他都挺好。”
這老頭說起話來,可是一點都不客氣。
鄭言慶面紅耳赤的看著他,心里苦笑不迭。
不過他也不生氣,因為從長孫晟口中,亦或者從其他人口中,他也得知了許多關于魚俱羅的事情。這是個很直性子的人,有什么事情,擱不在心里。當年因為梁伯隱大將軍的事情被罷免官職,固然有他兄弟的原因在里面,他這性子,也是一個原因。
“好了,咱們言歸正題。”
魚俱羅站起來,往大殿外走。
鄭言慶緊跟在他的身后……“聽說這里是你花錢修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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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正是!”
“那你對這里比較熟悉嘍?”
“沒錯。”
“既然如此,你不在前面引路,跟在我后面做甚?咱們邊走邊說,順便帶我看看這里的景致。”
鄭言慶又是一個大紅臉,連忙緊走兩步,領先魚俱羅半個身子。
這老兒,可不是一般的難伺候。言慶覺得,和魚俱羅打交道,甚至比和人勾心斗角更辛苦。
“雷神殿最好的景致,是雷洞亭。
三面絕壁,只有一條路。在亭中可以欣賞峨嵋云海,還可以鳥瞰和接引殿之間的杜鵑花海。”
“唔,那帶我去看看吧。”
言慶連忙答應一聲,小心翼翼的在前面領路。
魚俱羅說:“季晟可惜了……如果當年我在洛陽的話,說不定……不過,哈德不愧天下第一高手,即便是我,單打獨斗,也未必是他的對手。那也是一個了不得的好漢,可惜的很呢。”
言慶不知道,該如何接這個話題。
只能訕訕一笑,輕聲道:“只可惜,我未見過哈德的本事。”
“你若是見了,估計現在也站不到這里。”魚俱羅毫不客氣,而后話鋒一轉,“娃兒,季晟的本事,你學了幾成?”
“這個……先師在世時,主要是傳授我射術和兵法。”
“哦,那他沒有教給你別的嗎?”
“還有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
魚俱羅連連搖頭,“我不是說這個……那家伙就喜歡道德文章,之乎者也,我是不太喜歡。”
兩人一前一后,不知不覺間就走上了雷洞亭。
站在亭子里,魚俱羅看著翻滾的云海,深吸一口氣,突然間仰天發出一聲雄渾的長嘯,在山間回蕩不息。
他中氣充足,嘯聲中帶有一股奇異的力量。
云海似手長嘯牽引,翻滾的更加劇烈,變幻莫測。
“他娘的,老子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呆了兩年。索性不負陛下所托,解決了越嶲蠻的隱患。”
魚俱羅扭頭道:“你一定奇怪,越嶲那邊打得正兇,我為何會來這里。”
“哦,確是奇怪。”
“龜兒子的一群化外蠻夷,連個兵器都湊不足,也敢起兵造反。”魚俱羅笑道:“老子籌謀兩載,陽山鎮一戰之后,就再也提不起半點興趣。反正都是些土雞瓦狗,交給段鐘葵那小子,已經足夠……對付這么一幫子家伙,如果段鐘葵還打不贏的話,老子就撤了他都尉之職。”
“段都尉那邊……”
“沒關系,他打得贏。
那小子和你一樣,喜歡陰人,說什么不戰而屈人之兵。老子不喜歡他那風格,但對付越嶲蠻,倒是足夠了。老子看那邊沒甚事情,索性把兵權都交給他,任由他去陰人,他去做主。
娃兒,你可知道,你老師生前三絕,兵法,箭術,還有使槊。
他最得意的,莫過于兵法和箭術。既然把這兩樣都傳給你了,為何又不肯傳授你使槊之法?”
鄭言慶心里一動,抬起頭,驚訝的向魚俱羅看去。
隱約間,他猜出了魚俱羅來的原因。只是看著魚俱羅臉上淡淡的笑意,一時間又無法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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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聽先師提過,當今世上,善使槊者無數,各有巧妙之處。
然則若說使槊第一者,非上柱國大將軍莫屬。先師還遺憾說,您不在洛陽,否則就求你……”
“求我做甚?”
言慶一咬牙,沉聲道:“求您傳授小子使槊之法。”
魚俱羅聞聽,忍不住放聲大笑。
“恩,你小子倒是學得聰明了……”
如果鄭言慶吞吞吐吐,說不得又要被魚俱羅好一陣子的挖苦。他笑呵呵的說:“季晟生前,曾派人送給我一封書信。在信中,他極力的贊揚你,并懇求我,尋找合適機會,教你使槊。”
“啊!”
鄭言慶即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心里面,頓時生出莫名的感激之意,對長孫晟這拳拳關愛,不由得感激萬分。
魚俱羅說:“我生平有三件得意的事情:射箭射的比季晟遠,打仗打的比史萬歲賀若弼兇。呵呵,其實這兩件事情,不過是我安慰自己罷了。我力氣比季晟大,用的五石強弓,射的當然比他遠。若是在疆場上,季晟的連珠十三箭,取我性命,絕對是易如反掌;至于打仗嘛……史萬歲也好,賀若弼也罷,身經百戰,可謂戰無不勝。我呢,說起來不過是一猛將耳。”
魚俱羅對自己的認識,倒是很清醒。
鄭言慶不由得對他更添了幾分好感,這老兒莽是莽,魯是魯,甚至不講理。
可這種直性子,卻是難得。
“然我最得意者,就是使槊。
早年,我收了宇文成都為徒,原想把一身武藝傳授給他。哪知道那小子……力氣比我小時候還大,不喜歡用槊,卻選擇了鳳翅鎏金鏜。不過那玩意兒那難使用,配他倒還算是合適。
所以,我最得意的使槊,至今還未有傳人。”
魚俱羅說到這里,眼睛突然一瞪。
“小子,你可不要會錯意,我不會收你為徒。你不對我的胃口,相比之下,我更看重麥子。
可是季晟既然說了,而且我看你這一身武藝也不差,好像也練過使槊,基礎頗深。
麥子那家伙也不喜歡用槊,非要和他老子學……我也不想這本事失傳,所以就便宜你這娃兒。
不過,我跟你說明白:我教你使槊,但只一個月的時間。老子在隆山郡公務繁忙,才不耐呆在這荒山野嶺吃風。一個月,你能學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也算是我全了季晟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