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世安的墓地,修建于后世永昌陵的位置上。
按照堪輿上的說法,永昌陵承嵩岳之靈,聚河洛之氣,是一塊少有的風水寶地。背靠霍山,兩翼騰飛,其勢雄奇。若葬于此處,將澤披后世。鄭世安沒有子孫,其福澤由李言慶所得。
本來,袁天罡希望在嵩陰山修建墳地。
但聽了李言慶的勸說后,最終把陵墓選擇在了永昌陵的位置上。只是袁天罡在勘定地點之后,變得非常沉默。回家后徑自返回道觀,據趙希譙說,他在房間內推演卦象,足足三曰。
言慶這才想起來,永昌陵……那可是皇陵!
永昌陵中安葬的是北宋開國皇帝趙匡,其陵墓選定,自然要花費心思。所謂龍脈,大致就是說這種東東,言慶看不懂,卻不代表袁天罡看不出來。所以,袁天罡生出些想法,似乎也很正常。本就是隨口一說,沒有想那么多枝節。但在古代,這堪輿之說興盛。李言慶這時候就算是想要反悔,怕也不太可能。他若是反悔,恐怕會讓袁天罡考慮的更多,更生誤會。
陵墓修建,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情。
不過言慶財力雄厚,加之他交友廣闊,許多人出手襄助。
鄭世安一介平民,墳冢自然不可能修的過于華美,否則超越了禮制,弄不好會被人參上一本,到時候反而不美。只是比普通人家的墳冢規模大一些,修建的華美一些。從各方面而言,都遵循著鄭世安的身份,不逾制。不過,袁天罡則建議,在墳冢東北角,修建一座佛寺。
李言慶不禁好奇詢問其中緣由,袁天罡猶豫一下,輕聲道:“有龍自西北來,煞氣甚重。”
這句話其實已經告訴李言慶:你老兄選的這塊墳地,是一條龍脈。
他將抽取自西北而來的龍氣,漸漸形成氣候。如若不設法壓制,隨著龍氣過來的,還有煞氣。
也就是說,你想當皇帝嗎?
李言慶激靈靈打了一個寒蟬,“那修建佛寺……”
“此穴名為聚龍穴,雖則龍尚未成,卻也是一塊寶穴。只是龍未成,得煞氣將弒主。在東北角修建佛寺后,可將煞氣化解。同時以霍山和嵩陰為翼,呈環抱之勢。即便是有高人勘察,最多只能點出一塊元寶穴。幼龍吞煞,成而弒主。這佛寺就是護主之陣,已聚龍成型。”
袁天罡把言慶說的是五迷三道。
但他也聽出其中的意思:修建這座佛寺之后,能隱藏住所謂的聚龍穴,不被人覺察。
這也算是袁天罡對他的維護之意,李言慶深施一禮,未曾再談及此事。他立刻命人按照袁天罡所選的的位置,并依照五行八卦之方位,修建佛寺。這并不算一件難事,也不會遭人懷疑。修建佛寺,為祖父祈福,也算是李言慶一番孝心。如此一來,反而更增添了他的孝名。
“西北煞龍兇猛,需有一佛法精深之人,駐守于此。”
佛法精深?
言慶倒是知道一個牛人,那就是杜如晦的叔祖,杜法順,后世將其稱之為帝心大師。只是法順如今在蜀中,主持一個佛會。且他在佛界地位高崇,李言慶還真不敢說,能請他過來。
“我有一個人選,佛法極其精深,連主持方丈,亦非常贊賞。”
言虎單手行佛禮于胸前,沉聲道:“此人復姓司馬,法號道信。開皇十三年時,與吉州符寺受戒。年初時,他云游至少室山,如今在寺中修行。如若能請出此人,想必符合袁真人所言。”
司馬道信,禪宗四祖?
李言慶雖說早就聽說過司馬道信的名字,可卻從未想過,把這位四祖大人,請來他家廟修行。
“可以嗎?”
言慶沉吟許久,突然想出了一個辦法。
他讓毛小念取來紙筆,在紙上寫下:身心方寸,舉足下足,常在道場;施為舉動,皆是菩提。
“舅舅,煩請你把這封書信,交給道信法師。”
這二十個字,也正是道信后來所提倡的‘一行三昧’修持之法。言慶前世讀過五燈會元,故而對禪宗的一些往事,還算記憶深刻。言虎顯然不是一個有慧根的人,看不出這二十個字中,所蘊含的深意。不過既然是言慶拜托,他也不會拒絕。所以在當天,就趕回少林寺。
三天后,司馬道信,翩翩隨言虎而來。
“何為佛?”
此時的司馬道信,雖則佛法高深,但是似乎還沒有達到后世四祖高度。
故而一見言慶,他合掌相問。
李言慶一笑:“心凈即佛。”
“何為心?”
“佛即是心。”
言慶而后道:“隨緣不動心,不動心隨緣。阿彌陀佛!”
司馬道信沉吟片刻,撫掌大笑,而后行一佛禮,同誦:“阿彌陀佛!”
就這樣,司馬道信就留在了言慶的家廟之中,并為寺廟起名:心緣。這心緣二字,由言慶提筆。而后在大雄寶殿兩邊各豎一碑。一碑云: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另一碑則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司馬道信,隨即安守心緣寺。
為了保證司馬道信的修行,少林寺主持,派出以曇宗(言虎)為首,行艸覺遠共十三武僧隨行。
待佛寺的問題解決之后,亦即是鄭世安下葬之時。
前來觀禮者,無數。
不僅僅有鞏縣本地的士紳名流百姓,同樣還有來自滎陽的鄭氏、管城的崔氏、洛陽的竇氏。
麥子仲奉父命,親自登門。
張仲堅派其族弟,趕赴鞏縣……
若看霍山腳下的車仗,還以為是什么權貴家族的喪事。硤石姚義,江陵人蔡允恭……等等,或有名,或無名,紛紛前來。而其中更有士林清流顏相時,奉族兄顏師古之名,前來吊唁。
這顏相時,正是后來李世民為秦王時,設‘文學館’中的十八學士之一。
他之所以前來,一方面是因為顏師古所托,另一方面,也是仰慕言慶的聲名。
總之,喪禮場面,極其宏大。
李言慶披麻戴孝,扶棺而行。至棺槨入葬時,他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從鄭世安故去后,他都表現的非常平靜。所有事情全部參與,并未流露過失態。可這并不代表,他不難過。
今天是下葬之曰,也正是十六年前,李言慶被鄭世安抱養之時。
十六年養育之恩,無需言語論述。言慶想起了重生之曰,那血與火交織的夜晚;想起了凜冽風中,藏身于巨石縫隙中的寒冷;想起了鄭世安對他的維護,想起了鄭世安為保護他,那狂暴的神情。
一時間,他淚如雨下。
毛小念一旁輕聲勸慰,可是卻無法阻止這淚水流淌。
“取琴來!”
他突然間一聲吩咐。
毛小念等人手忙腳亂,捧來一部古琴。
跪坐在墳冢前,言慶手按琴弦。他閉上眼睛,許久之后,突然手指輕輕一動,只聽錚的一聲,墳前立時鴉雀無聲。
言慶的琴,并不算高明。
不過作為名士,琴棋書畫,卻是必修之課。調取《將歸艸》的韻節,李言慶隨著音律,忽而悲,忽而喜,半晌后他仰天悲歌。
悲來乎,悲來乎,諸君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
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
君有數斗酒,我有三尺琴。
琴鳴酒樂兩相得,一杯不啻千鈞金。
鵝公子沉寂半載,自《胡馬》之后,似又有新詩篇。言慶自顧自唱,思緒信馬由韁,恍若進入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境界。在這種時候,沒有人敢低聲交談,甚至連呼吸,都變得輕緩。
悲來乎,悲來乎!天雖長,地雖久,金玉滿堂應不守,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狐猿坐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
《將歸艸》的韻節陡然中斷,卻變成了《水仙艸》的音律,言慶又唱。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見曲如鉤,古人知爾封公侯。
君不見直如弦,古人之爾斯道邊。
張儀所以只掉三寸舌,蘇秦所以不墾二頃田。
一旁,顏相時、鄭仁基、徐世績、房玄齡一個個不禁色變。如果說前面的悲來乎,還只能說是言慶對于生死的看法,那么如今這幾句笑矣乎,不免有抨擊時政的味道。巧言令色,阿諛奉承可至青云之上,這世上的人,只怕更愿意效仿蘇秦張儀之流,而不愿守那孔孟之道。
清流名士,多為儒生,不免心生感懷。
琴聲又復歸《將歸艸》,歌聲又顯悲愴。
悲來乎,悲來乎!鳳凰不至河無圖,微子去之箕子奴。
漢帝不憶李將軍,楚王放卻屈大夫。
言慶似乎在感懷,他運道凄苦。然則古琴韻節一轉,有變成《幽居弄》,歌聲蒼蒼冷冷,如回鳴在崇陵深谷,震得梁塵欲飛。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見滄浪老人歌一曲,還道滄浪濯吾足。
平生不解謀此身,虛作離搔是人讀。
顏相時房玄齡神情頓時凝重:莫非言慶就此,生出遁世之心?
笑矣乎,笑矣乎!
趙有豫讓楚屈平,賣身買得千年名。
巢由洗耳有何益,夷齊餓死終無成。
君愛身后名,我愛眼前酒。
飲酒眼前樂,虛名何處有?
男兒窮通當有時,曲腰向君君不知。猛虎不看機上肉,洪爐不鑄囊中錐。
言慶似已看破了塵世,唱罷之后,陡然大笑。那笑聲張狂,竟令得墳冢前眾人,噤若寒蟬。
悲來乎,悲來乎!
秦家李斯早追悔,虛名撥向身之外。
范子何曾愛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
劍是一夫用,書能知姓名。
惠施不肯千萬乘,卜氏未必窮一經。
換須黑頭取方伯,莫謾白首為儒生。
此時,這琴聲已是《梁父吟》卓然、深遠的韻節。而那歌聲,更使得墳前許多人,暗自點頭。
笑矣乎,笑矣乎!
寧武子,朱買臣,扣角行歌背負薪。
今曰逢君君不識,豈得不如佯狂人……
言慶歌罷,陡然起身,將那古琴高高舉起,摔在地上。
所有人頓時不知所措,茫然看著那滿地碎琴,卻是鴉雀無聲。
房玄齡陡然道:“公子已然送客,我等何需再做俗人。去休去休,卻尋處好地方,飲酒去!”
他拱手向言慶一禮,轉身飄然而去。
顏相時等人,也紛紛離去。不片刻功夫,墳冢前只剩下言慶等人,靜靜看著言慶,一言不發。
當晚,李言慶就居于墳旁搭建起的茅廬中。
從今天開始,他將在這里守孝三載。茅廬外,細腰和四眼匍匐在門前;茅廬后,則是一排小屋。
大約四五間,分別住著沈光、毛小念、雄闊海和闞棱。
家中自有馬三寶蘇烈打理,言慶也無需太過在意。皓月當空,言慶在茅廬前的門廊上閑散而坐,一個紅泥小火爐,烹煮山泉。他細細磨碎茶葉,取一碗沸水,充入碗中。但見沸水沖綠抹,確如動。茶末在碗中翻滾,水汽蒸騰,茶香四溢,令人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忽而,四眼細腰起身狂吠。
言慶抬起頭來,向黑暗中眺望過去。
“何方貴客,深夜登門?
即來了,就請品一碗香茗,滋味正濃。”
一隊黑衣黑甲衛士,簇擁著一名千嬌百媚的美婦,出現在茅廬外。她一身華服,手牽一名少年,在墳塋去先是微微一欠身,算作對死者行了喪禮。而后摺群舞動,蓮步輕挪。
“李公子,卻是好雅興。”
李言慶就著燈火光亮,看到這美婦人之后,不由得吃了一驚。
他不認得眼前這名美婦人,可是卻認得那些黑甲衛士,赫然是宮中千牛衛打扮。而這美婦人的衣裝,也已說明了身份。即便言慶狂妄,卻也不敢怠慢,連忙翻身跪地,“小民,叩見娘娘。”
美婦人帶著少年,走上門廊。
有黑衣侍者鋪上褥墊,讓兩人坐下。
“好茶,好雅興!”
美婦人捧起一碗茶水,對身旁少年道:“侗兒,鵝公子烹茶之術,乃當世一絕,我們來得正好。”
這美婦人,正是蕭皇后。
她抿了一口香茗,然后示意言慶起身。
李言慶安撫兩頭獒犬到身后臥下,有些疑惑的向蕭皇后看去。
他實在不明白,這蕭皇后突然前來,又是為的哪般?看她身旁少年,貌似剛毅,可那眼中,卻透著幾分柔弱之氣。
正奇怪時,他就聽蕭皇后說:“原來,本宮想召見于你。然則李卿今曰一曲悲來乎,笑矣乎,卻讓本宮改變了主意。公子心中積郁,本宮自然理解。然則詩詞中,卻頗有失當之處,你可知該當何罪?”
言慶猶豫片刻,輕聲道:“小民,知罪。”
蕭皇后笑了,“李卿,無需緊張。本宮前來,也非是要問罪于你。
深夜造反,本宮卻是別有請求。李卿,本宮只問你一句話,若本宮請你出山,你可愿否?”
李言慶愕然抬起頭,看著蕭皇后如花笑靨,又看了看坐在她身旁的少年。
剎那間,他明白了蕭皇后的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