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建德死了!
李言慶一身戎裝。邁步走進永年縣衙的時候,只看見一具無頭死尸,倒在一灘殷紅的血泊中。
雖然沒有頭,但從尸體上的衣著,還是能夠辨認出身份。
“柳青。”
“卑職在。”
“把竇建德的尸體和他的首級縫合起來,用上好的棺槨裝好,著人送往貝州,妥善安葬。”
“卑職這就去安排。”
柳青連忙指揮人,把屋中的尸體抬出去。
李言慶在屋子里坐下來,抬頭看著門外,心里突然生出一種,悵然若失的感受。
“主公,天策大將軍派人送書,說是希望您能夠將竇建德的首級送往洛陽,以震懾王世充……”
祖壽上前一步,低聲提醒。
李言慶則笑了笑,“殺人不過頭點地,人已經死了,何必再令其身首異處呢?竇建德好歹也是一方諸侯,也算得上一個梟雄。梟雄自當有梟雄的體面,凡事做的太絕。會遭有報應。”
“可是……”
“派人告訴秦王,竇建德的尸體我已經送往貝州。
至于洛陽戰事,我不日將返回滎陽,協助他盡快結束。如果有什么問題的話,我一力擔之。”
言慶此時的心情,很難用言語表述清楚。
他不是不清楚李世民的用意,可是,他不想遂了李世民的心愿,或者說,不想輕易的放過王世充。李世民無非是想用竇建德的人頭,來招降王世充,盡快解決掉洛陽的戰局。王世充若是投降了,自己答應過越王楊侗的事情,豈非就無法實現?他曾答應過,會取王世充首級,為楊侗報仇!
然而,王世充若是投降了,他就很難有機會下手。
李言慶很清楚,王世充和竇建德的情況不同。竇建德草根出身,也許上推八百年,他倒是可能和竇夫人同宗。而且,他勾連胡人,且與山東士馬有著密切關系,在河北之地,威望身高。如果竇建德活著的話,勢必會對河北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所以殺了他。也不足為過。
而王世充呢?
是太原王氏族人,五姓七望子弟,背景極為深厚。
他雖然霸占了洛陽,是一方諸侯。可論較起來,王世充的威望遠遠比不得竇建德。李淵也需要豎立一個典型,以招降各路諸侯。所以,王世充若是投降了,李言慶想殺他就變得很困難。要殺王世充,最好的辦法就是攻破洛陽城,直接將他斬殺,以免再留下什么后患。
至于會不會因此而得罪李世民?
言慶沒有過多考慮……
畢竟,他仰慕李世民,是仰慕歷史上那個開創貞觀之治的李世民;想抱李二的大腿,則是因為他沒有那么強大的實力。而現在呢?李言慶已無需再去抱李世民的大腿,就可以站穩腳跟。如今的李世民,還不是那個傳說中的唐太宗,言慶雖然對他有好感,卻無需再歸附他。
實力、名氣,地位的不同,就會產生出不一樣的想法。
雖說他目前頗有些功高震主的危險,但這種時候越是謹小慎微。只怕就越是容易被人猜忌。
竇建德雖然已經死了,可河北戰事,尚未平息。
宇文化及仍在平原縣負隅頑抗,竇建德的殘部,依舊割據各地。而且經此一戰,武安、魏郡(已更名相州,今河北邯鄲、邢臺地區)兩地殘破不堪,衛州民力貧乏,更需盡快休養生息。
而且,李神通部、薛世雄部進入河北,占領了清河、武陽、襄國等地,而李藝更占領信都,形成了對宇文化及和竇建德殘部的包圍。李言慶也不想做的太絕,總得要給別人留口飯吃。再加上他已拿定主意,想要盡快返回滎陽,收拾王世充,所以對河北戰局,并無太多興趣。
永年縣一俟攻破之后,李言慶便歸心似箭。
他立刻下令,命徐世績坐鎮相州,為相州行軍總管,協助薛世雄李神通掃蕩竇建德殘部,而后又命薛收為相州留守,孔德紹為相州司馬,治理地方,以求盡快回復相州等地的民生。
一應安排妥當之后,李言慶拜會了薛世雄,就帶著萬勝軍啟程,踏上返回滎陽郡的歸途。
“唐皇。果真是好手段!”
寬大的馬車上,李言慶和長孫無忌坐在里面。
本來,言慶準備讓長孫無忌留在相州,說不定可以接受更多的磨練。但長孫無忌卻不愿意,一方面是因為薛收孔德紹兩人留在相州,已經足夠。薛收長于大局,有王佐之才;孔德紹在竇建德麾下,就負責處理各種政務,經驗非常豐富。有這兩個人在,顯然已經足夠。
再把長孫無忌留在相州,似乎有點多余。
而且呢,無忌和薛瑛的感情,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此次出征之前,雙方已經定下了婚事,是時候準備成親了!至于第三個原因,卻是薛收諫言:“如今養真既然決定歸唐,洛陽戰事一旦平定,唐皇勢必會設法將你幕府打散。到時候,我等戊守一方,你身邊也許有人出謀劃策。
無忌有大才,雖有些好權,然則瑕不掩瑜。
有他在你身邊,總歸可以多個商量事情的人……我也知道。養真你門下能人不少,但總需有貼心人扶持才是。”
什么是貼心之人?
對李言慶忠心,且絕無可能反復,另胸懷錦繡文章者。
長孫無忌本就是個有權謀的人,但由于被言慶的光芒所掩蓋,所以知道他本領的人并不多。
似薛收、杜如晦這些人,都已被人所知。
將來能否繼續留在言慶身邊,尚是一個未知數。
若如此的話,那長孫無忌顯然是最好的幫手。他名聲不響,也不引人關注;同時又是言慶的大舅子,而高夫人就住在鞏縣。如此一來。長孫無忌就能名正言順的留下來,成為新的謀主。
對此,長孫無忌也深以為然。
言慶放下手中公文,抬頭笑道:“無忌,此話怎講?”
長孫無忌冷笑道:“難道你沒有覺察嗎?”
“覺察什么?”
“唐皇,對你頗有顧忌。”
“哦?”
李言慶從暖爐上提起水壺,給長孫無忌倒了一杯水,笑呵呵道:“你且說說看?”
“我等前腳剛占領了鄴城,絳郡和長平即宣布歸唐……哼,只怕此二郡早已歸附長安,但由于之前你表現過于強勢,占領滎陽,強取河內,巧奪汲郡,唐皇不得不令二郡暫時不歸附,以迷惑你的注意力。如果你一旦起兵反唐,我敢說,此二郡必會在關鍵之時,從背后捅你一刀。”
“只是如此嗎?”
“還有薛世雄,那么快就出兵襄國……
李神通之前一直推脫,但你前腳剛擊敗了竇建德,他后腳就渡河占領武陽郡。你若是有半點異動,我相信這兩支人馬,絕對會毫不猶疑的在第一時間,對你發動攻擊,將你徹底消滅。”
李言慶連連點頭,臉上的笑容,卻絲毫不減。
“還有呢?”
“還有……你耍我,是不是?”
長孫無忌好像突然反應過來,怒道:“你明明看出了這些玄機,為何卻一點都不生氣呢?”
“我很生氣,也非常不開心,但那又該如何?”
李言慶低下頭,拿起書案上的書信,繼續閱讀起來。
長孫無忌張了張嘴巴,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無忌,我知道你或心懷不滿。但如今木已成舟,我別無選擇。且不說我自己就是李閥子弟,我爹更在唐皇帳下效力。單以實力論,你認為我能得到多少人的支持?不錯,我占居滎陽,可鳥瞰東都。但河洛自古便是八方通衢,四戰之地。自古有得關中得天下的說法,洛陽可為王都,卻難以為根基之地……棄河洛而取他處,你覺得我們有足夠時間來籌謀嗎?
縱觀我可去之所,無非越嶲。
那是僚蠻所在之地,人口稀少。西有吐蕃人虎視眈眈,北有唐軍磨刀霍霍……而吳郡隋皇,雖有五郡之地,可這人口同樣稀少。加之蕭銑等人襟肘,你我就算去了,也無法在那里立足。
拋開越嶲吳郡不談,只說滎陽。
你也看到了,李唐兵馬尚未進入河洛,幾大門閥就已經表露出歸附之意。論名氣,我不遜色長安,可有些時候,逐鹿天下也要論資排輩。試問滎陽鄭潘崔盧四家,有幾個可能歸附于我?”
長孫無忌沉默不語,看得出來,他還是有些不太舒服。
李言慶躺在狼皮褥子上,閉上眼睛,仿佛自言自語道:“無忌,這些話我也只對你一個人說。
不管你我心里有多不舒服,然大勢所趨,非人力可抗衡。
如今天下人心向長安,你我從善如流。以后記得,少說話,多關注,且看這時局,會如何發展……對你我而言,也許時機未至。這些話出我口,入你耳,天知地知,就到此為止吧。”
長孫無忌,頓時笑了!
洛陽的局勢,突然間變得明朗起來。
隨著竇建德在鄴城大敗,李唐四路并舉,橫掃河北的消息傳來,王世充立刻下令收縮兵力,退守洛陽。
先是攻打偃師的楊公卿等人返回洛陽,留守金鏞城;隨后張鎮周和單雄信自慈澗退,駐守谷城。金鏞和谷城,都是洛陽的輔城,三者成為一體。王世充下令堅壁清野,將洛陽城外周遭共一萬八千戶百姓,全部遷入洛陽城中之后,做出一副死守的態勢,同時又派人前往吳郡求和。
不得不說,王世充的臉皮挺厚。
前腳殺了人家的孫子,自立為王;才一年時間,他又向蕭皇后求降,說是愿意繼續輔佐大隋,戴罪立功。
蕭太后氣得笑了!
但在和張仲堅房彥謙商議過后,還是決定接受王世充的求和,表示出兵河洛。
畢竟,吳郡與洛陽,現在是唇亡齒寒的關系。如果王世充真的敗了,那李唐下一個目標,必然就是江淮。
蕭太后和蕭銑,是本家,同為蘭陵蕭氏族人。
雙方雖然已經有了聯合的意向,但如果王世充能拖延的越久,對于江淮江南而言,就能準備的越充足。
于是,在商議之后,蕭皇后下令歷陽總管杜伏威,毗陵總管謝映登兩人兵分兩路。
謝映登跨江攻打彭城,杜伏威率部攻取汝鷹,試圖牽制李唐兵馬。與此同時,蕭銑也從竟陵出兵襄陽,準備救援王世充。不過,三路兵馬,卻遭遇了三路抵抗。長安早有防備,鄭元壽坐鎮汝鷹,李神通督戰彭城,而李孝恭則占據荊州。三人相互呼應,在江淮一線,構筑起一道防線。
李言慶返回鞏縣,已經是十二月二十六日。
按照他的計劃,抵達鞏縣之后,他就星夜趕赴洛陽。杜如晦姚懿劉黑闥等人,已率部逼近石林山,距離金鏞城不過三十里之遙。而李世民所部也跨過慈澗,直抵谷城,距離洛陽,二十里。
王世充在洛陽,調集了十余萬人,準備與李唐決戰東都。
他對外宣稱:“只需堅守三個月,必有援軍抵達。到時候李唐不戰自退,而滎陽亦將被他占領。”
這番言語,的確是鼓動了不少人的心。
李言慶在進入虎牢關之后聽聞,不由得放聲大笑。
“王胡子可真是個妙人,到了這個時候,還不忘奪取滎州。”
長孫無忌蹙眉道:“養真,你莫笑話他……王胡子手里尚有十余萬大軍,金鏞城的楊公卿,谷城的張鎮周也都是不可多得的將才。其麾下王仁則、單雄信,借有萬夫不擋之勇,況乎洛陽城中還有含嘉倉,兩千窖糧草,堅持三個月,也并非不可能……如果他真的堅持三個月,那局勢……”
“他若能堅持三個月,老子就把頭給他。”
李言慶冷笑不止,俊秀的面容,此時籠罩著一層鷹霾。
長孫無忌一怔,突然間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手指言慶道:“養真,莫非你早有準備嗎?”
李言慶嘿嘿一笑,“早在六年前,我與爹在天陵山相認時,就已經著手安排。”
無忌聞聽,倒吸一口涼氣。
六年前……那時候他一家尚在岷蜀,而言慶則在鞏縣為鄭世安守陵。莫非在那時候,他已預料到了這一日?
“是什么安排?”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李言慶高深莫測的笑著,更勾起了長孫無忌的好奇心。
只是,勿論無忌如何追問,言慶就是不回答,最后只氣得長孫無忌從車上跳下去,胯馬而行,不再理睬言慶。
按照言慶的打算,在鞏縣停留一天后,就趕赴洛陽。
清晨時分,言慶抵達鞏縣城外。
已代替柴孝和,而出任鞏縣縣令的許敬宗,率鞏縣大小官吏,縉紳土豪,在城門外迎接他的到來。
同來迎接言慶的,還有裴翠云朵朵和無垢三人。
裴翠云已有五個月的身子,體形非常明顯。在朵朵和無垢攙扶下,立于迎奉的隊伍最前端,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笑容。過去的幾個月里,她們的壓力很大。李言慶在河北面臨的嚴峻形勢,令一家人都不免憂心忡忡。所幸,言慶最終勝了……而且是大獲全勝。如今平安歸來,裴翠云等人的心,總算是放回了肚子里。
“小念呢?”
在回家的路上,李言慶好奇的問道。
朵朵說:“小念快要生了,穩婆說她的產期,也就在這幾日,故而不敢令她隨意下地行走。”
“小念快生了?”
李言慶驚喜無比。
他出征之前,小念就有了幾個月的身子。
如今算算時日,也確是快到臨盆……
“對了,長安有使者前來。”
朵朵突然道了一句,“是竇家的人,說是有旨意傳達。”
“長安有旨意?”
李言慶詫異的問道:“什么旨意?”
“倒不甚清楚,只是前來傳旨的人,是竇威竇老公爺。”
竇威?
言慶這心里面,更覺幾分古怪。
他當然知道竇威早在兩年前李淵攻克長安時,已然歸附李唐,而且頗受李淵的敬重。可一般而言,這傳旨的事情,都是有內侍傳達,了不得派一大員隨行,以示隆重。可是竇威,如今被封平陵郡公,從爵位的品秩上而言,也算是位極人臣。李淵,竟然派他來鞏縣傳旨?
心頭,陡然生出一絲不祥預兆。
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