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李言慶差不多快十年沒有見過竇威了。
當初竇威是洛陽別駕的時候,李言慶還在竹園生活。白衣彌勒之亂后,長孫晟故去,竇威轉為司隸臺長安別駕。而言慶則護送著長孫無垢,前往峨眉山,尋找孫思邈醫治無垢的氣疾。
從那之后,兩人就再也沒有見過……
不過,言慶對竇威的感激之情,從未減少過。
當年崔道林設計陷害,若不是竇威出馬,只怕他早就成了冢中枯骨。竇家對李孝基有收容之恩,對李言慶也有救命之恩和賞識之恩。若再算上亂七八糟的各種關系,李言慶視竇威如同長輩。這種尊敬之情,甚之于裴世矩等人,甚至高過于對李淵的尊重,從未有過改變。
所以,言慶甚至沒有回家歇息,直接前往驛館,拜會竇威。
許敬宗等一眾鞏縣吏員,心里雖然奇怪,但也沒有人上前詢問。命縉紳各自散去之后,許敬宗陪著李言慶,一起來到了驛官。
鞏縣分新舊兩城,格局并不相同。
老城四四方方,只有一座城門,縱一道,橫一街,把鞏縣分割為四塊。
縣衙坐落在正中央,四坊分別是商業坊,平民坊,校場以及縉紳坊。而新城比老城大了一半有余,縱三道,橫三街,共設立九坊。其規模和繁華程度,遠甚于老城,可誰都知道,這鞏縣真正的中樞之地,還是坐落于老城之中。那里有縣衙,有校場,還有李言慶的府邸。
驛站坐落于縣衙一側,距離李府不過一千米。
李言慶抵達驛站的時候,驛站的驛官,早已得到了消息,出門相迎。
言慶示意驛官不必多禮,讓一眾官吏在驛館外等候。他帶著許敬宗和祖壽,徑自走進驛館,在驛官的領引下,來到一座讀力的小院門口。小院門外,有數十名黑衣侍衛守護,看李言慶到來,頓時露出緊張之色。不過當驛官上前通報之后,那些千牛衛竟頓時露出尊敬之色。
一名千牛衛快步上前,插手行禮,“卑職王明偉,參見李郡王。”
許敬宗等人聞聽不由得一怔,詫異的向李言慶看去,心中頓時感到莫名驚詫。
這郡王的稱呼,始于魏晉。在漢朝開始,皇子皇戚可以封王,但無分品秩。從西晉武帝時,王爵分為兩種,即親王和郡王。親王專封皇子、皇帝的兄弟;而郡王最初為皇太子之子的封號,到后來多用于分封節度使等武臣。不過在隋唐時期,王爵基本上屬于宗室專利,非有大功業,不可以獲得王爵封號。如羅藝,就是因為獻出幽州,又賜為李姓,才封燕郡王。
而這親王和郡王的分別,就在于多少。
一字王為親王,如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李孝基;兩字王為郡王,似李道玄、李神通……
隋煬帝定制:以皇帝叔伯、兄弟以及皇子,方可為親王,余者宗室為郡王。
鄭樵的《通志職官略》中說,王位列于大司馬上,非親王,則在三公之下。在隋唐王爵之中,郡王列第二等,官秩從一品。
莫非,李言慶是李唐宗室?
言慶雖然宣告天下,歸附李唐。
不過他的身世,并沒有公開。其原因有很多種,但最主要的是在當時,李淵心里有許多顧慮。
而今,中原大局已定,李唐可坐穩半壁江山。
李淵在思忖良久后,決定公開李言慶的身份。只是言慶不可能繼承李孝基的王位,因為按照禮制,皇帝的叔伯兄弟雖然可以做一字王,但并非世襲。也就是說,李孝基受封邕王,而李言慶卻無法襲承這個王位,必須要另行封賞。這也是為了給下一代君王,留有封賞余地。
許敬宗等人暗自驚訝,好奇的向李言慶看去。
卻見言慶面色平靜,似乎對這千牛衛的稱呼并未感到任何驚訝。
心里頓時萬分驚喜:若主公是李唐宗室的話,豈不是自己這些人,將來的前程會更加牢固?
畢竟,李言慶宣布歸附李唐,事發突然。似薛收、杜如晦、長孫無忌這些心腹肱骨,自然知曉其中奧妙,但許敬宗雖然歸附言慶比較早,可并非最核心幕僚,所以對李言慶的身份,了解不多。言慶歸附李唐,許敬宗等人心里所產生的波動,無疑最大。言慶歸附李唐,就屬于貳臣。其前途如何?不得而知。那許敬宗這些被打上了李言慶烙印的幕僚,自然更感迷茫。
可是,若李言慶封為郡王……
不管他是不是宗室,至少在一段時間內,許敬宗等人的地位,相對穩固。
在這段時間里,他就可以觀察狀況,而后謀求相對的發展。當然了,如果言慶是宗室,那對他們來說,自然最好。
“竇公可在?”
“竇郡公正在書房讀書,還說若郡王抵達,無需通稟,只管進去。”
李言慶點點頭,示意許敬宗祖壽在院子外面等候,而后邁步走進小院。驛官的院落,非常幽靜。眼見這就要冬去春來,院墻上的紫藤花,已開始綻露一絲嫩綠色彩。院子里,一座小樓,上下兩層。樓下分兩居室,一個大廳,樓上即為書房。書房的窗戶半掩,隱隱可以看見人影晃動。樓下門廊上,則肅立四個千嬌百媚的女婢,一個個翹著眉眼稍,偷偷打量言慶。
“竇叔祖,李言慶求見。”
言慶并沒有立刻上樓,而是在樓下,朗聲道。
“師古,你看看,老夫可有說錯?言慶還是當年的言慶,無論是鵝公子還是河南王,他都不會變……呵呵,這個賭啊,你可是輸了!”
說著話,窗戶推開,就見竇威站在窗后,擺手招呼李言慶。
十載未見,竇威看上去可是顯得蒼老許多。那眼眉兒的皺紋越發明顯,頭發更已經變成花白。
李言慶看到竇威,不由得也笑了。
在樓下遙遙向竇威一揖,而后大步走進小樓。
一邊走,他心里一邊還在奇怪:師古?莫非是顏籀?他也來了?
順著樓梯,登上二樓之后,李言慶就看見書房里,坐著兩個人。還都是熟人,一個竇威,另一個正是顏師古。
這兩個人,可都是他最早接觸的兩個名士。
不管最初他和顏師古如何緊張,卻不可否認,若無顏師古,也就沒有他李言慶后來的成就。
至于十余年前的賭約?
言慶早已不放在心上。說實話,當年兩人同著三國,一個是從學術的角度,一個是以小說的形式,完全屬于兩個層面。誰勝誰負?很難說的清楚。如果單從接受廣度而言,李言慶得勝;但如果從學術角度來說,無疑是顏師古更勝一籌。所以,兩人的勝負,無人可做評斷。
“竇公,顏先生。”
李言慶深施一禮,竇威坦然受之。
顏師古連忙起身,“郡王登門,下官未曾出迎,已是大不敬之罪,焉敢再受郡王如此大禮?”
郡王?
說實話,王明偉在門外稱呼李言慶為郡王的時候,言慶心里并不是不奇怪。
因為按照規矩,王明偉可以稱呼他世子。李孝基身為親王,又只他一子,怎可能會一門出二王呢?
且不論這親王和郡王品秩雖然不同,可這姓質,基本上一樣。
難道,因為自己橫掃河北,故而被提前封賞?這……似乎有點不太合乎規矩!
“顏先生休要客套,當年若非你暗中多有照拂,李言慶焉能有今曰之成就?世績和宏毅都說了,當初他們借給我的那些書籍,有大半都是先生暗中贈與。言慶雖與先生無師徒之名,但這授藝之恩,卻不敢忘懷。
先生還是快快請坐……”
若談論名氣,李言慶現在未必輸于顏師古,甚至略高一籌。
可是這態度上,卻依舊非常恭歉。令顏師古心中大快。人常說三歲看老,李言慶雖然已功成名就,但并未因此而似大多數同齡人那樣忘乎所以。也唯有這般品德,他才能有今曰的成就吧。
顏師古和李言慶客套一番,分賓主落座。
當然了,這里雖是鞏縣,是李言慶的地盤。可這小小的驛館里,李言慶卻是客人。
竇威極為滿意的捻須而笑,對于李言慶這種恭歉的態度,非常高興。
當年,他是看在李淵李孝基的面子上,出手幫助言慶。只是沒有想到,十載之后,昔年垂髻童子,如今已茁壯成才。這也使得他心中生出萬般感慨,當年若是讓禪師與這少年多多交往,也許今曰就是另外一個景象。
禪師,全名竇禪師,是竇威的獨孫。
從小隨父親生活在長安,頗有紈绔之氣,令竇威非常不滿。
竇家三代子弟,如今出頭者并不多。除了竇抗之子竇誕之外,似乎也就是以竇軌之子竇奉節最為出色。可在當年,竇奉節是什么狀況?竇威心知肚明。甚至連竇軌也因為李言慶,而變得非同凡響。他雄踞岷蜀,掌控成都,已成為竇家的支柱之一。而這一切改變,似乎也正是由竇奉節與言慶相識開始。一想到這些,竇威就有些后悔,當初還是小覷了李言慶。
“養真啊,一晃十載,未曾想你竟成就如斯。”
竇威感懷道:“聽說河北局勢,基本上已經平定,全賴你之功勛,皇上聞之,也甚為開懷。”
李言慶正色道:“河北戰局,非我一人之功。
此當今萬歲指揮得當,將士拼死效命。若非皇叔在河南呼應,牽制住清河兵馬;若非薛大將軍出擊及時,震懾河北宵小;若非燕郡王渡易水夾擊,使得竇逆腹背受敵,言慶焉能獲勝?”
竇威聞聽大笑,“勝不驕敗不餒,此方為大將之風。
養真啊,說實話我來之前,還擔心你過于驕狂。如今看來,無需我再提醒,你比我想象的更加出色。”
顏師古也說:“我在長安聽聞竇建德十八萬大軍兵進鄴城時,也著實擔心不小。原本以為會有一場惡戰,卻不成想郡王竟勝得如此輕松。當年世績曾對我說,郡王可與之謀,我尚不相信。如今看來,世績所言不虛。十八萬大軍,談笑間灰飛煙滅,郡王果有三國周郎之風。”
在顏師古這些文人士子的眼中,純粹的武將并不得看重。
文武兼修,風度儒雅,才可算得上名將。他自與言慶打賭以來,精研三國,故而對孫吳名將周瑜,最為推崇。
李言慶連連客套,心里面,多多少少也有幾分自得。
寒暄之后,言慶疑惑問道:“竇公,敢問皇上此次派您前來鞏縣,有和吩咐?
還有啊,這郡王之稱呼?究竟怎么一回事呢?小子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門道,還請竇公直言。”
竇威和顏師古,不由得面皮微微一抽。
“養真啊,你可真是好修行。
我還以為你已經聽到了風聲,沒想到……不過,你能忍到現在,也算是了不得,怪不得能有如今成就。”
竇威說罷,向顏師古看了一眼。
顏師古苦笑點頭,起身走出一旁,從一個密封的箱子里,取出一個黃綢緞子的錦匣,慢慢打開。
李淵坐穩關中之后,隨之頒布了典章。
其中對各種禮儀制度也作出調整,特別是對皇室的顏色,有了明確規定。
李唐尚土,故黃與紅兩色,為皇室專用。后世所說的黃袍加身,其實也就是從李唐開始形成習慣,特指皇室。
顏師古從錦匣中取出一副卷軸,平托手上。
“李言慶,接旨。”
“啊,臣李言慶,叩迎圣旨。”
“……今有李氏子弟言慶,少兒聰慧,名揚士林。獨守滎陽,使中原免受戰火之侵。更履立戰功,斬李密,拒王世充,破竇建德而橫掃河北……今授李氏子弟言慶河南王,上開府儀同三司……詔李言慶即刻前往長安……”
河南王,并非是指黃河以南的廣袤地區。
而是指以洛陽為中心,隋煬帝時為河南郡的領地。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李言慶就擁有了自己的封地,覆蓋整個河南郡除洛陽之外的十三縣。在郡王序列中,大概僅次于扶風、馮翊。不過由于李唐并無這兩地封王,所以李言慶在郡王里面,可算得上是名列第一位。
李言慶心里很奇怪,但還是恭敬領旨。
“臣,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恭敬的從顏師古手中接過圣旨,可心里面的疑惑更重。
與竇威和顏師古謝過之后,李言慶疑惑的問道:“竇公,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皇上為何突然封我為河南王?
這似乎與禮制不太相合吧。”
“這個……”
竇威面頰抽搐兩下,嘴巴張了張,突然道:“顏侍郎,還是你說吧。”
顏師古臉上的苦色更濃,心里面暗自咒罵。這在路上都已經說好了,我傳旨,你說真相……現在倒好,竟讓我來做這惡人。
如果換個人的話,顏師古和竇威都不會太在意。
可偏偏眼前這個青年,非但貴為郡王,更是聲名響亮,文武雙全,同時又是心狠手辣的主兒。
李淵之所以讓竇威和顏師古一同前來,恐怕也就是考慮到這個原因。
李言慶心中的不祥之感越發強烈,臉上的笑容,也隨之不見。他咽了一口唾沫,輕聲試探著問了一句:“竇公,顏侍郎,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太好開口?沒事,您們只管說就是。”
“這個……李王爺……這件事,還請你節哀。”
顏師古期期艾艾。
李言慶心里一咯噔,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看顏師古,又看了看竇威,顫聲道:“顏侍郎,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竇威深吸一口氣,一咬牙,“言慶,你父王他……去歲時,劉武周宋金剛兵犯陜州,邕王當時受命為陜州行軍總管……宋金剛攻破介休,邕王在救援時遭遇伏擊……去歲時,薨了!”
皇帝的死,稱之為崩。
而皇子和皇帝叔伯兄弟,皆稱之為薨。
也就是說,李孝基……死了!
李言慶聞聽,腦袋嗡的一聲響,呼的上前一步,一把攫住了顏師古的手臂,嘴巴張了張,話未出口,就覺一陣天旋地轉。胸口不禁發悶,他瞪大雙眸,突然間一口鮮血噴出,一頭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