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很簡單的紅布掛在墻上面,邊也沒有縫,看上去毛毛草草的。“我們中國人喜歡紅色,看到紅色也會聯想到革命。黨旗暫且定為紅旗吧。至于上面的徽章,今天是來不及確定。等以后有空,咱們再開會討論。”陳克語氣嚴肅的說道。
沒有人提出什么異議,現在的工作這么多,的確沒有必要在這上面花費過多的時間。
陳天華聽了之后倒是很感慨。無論是華興會還是同盟會,在會旗,會徽,各種細節上花費的時間可是非常大的。特別是同盟會,當時陳天華還在上海。后來聽人說起當時的情況,真的是一場滑稽戲。
討論同盟會會旗及將來的中華民國國旗時,各方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孫力主用青天白日旗,卻多有異議。有提18星旗,有提金瓜鉞斧旗,廖仲愷倡井字旗,還有人主張5色旗。黃認為青天白日旗形式不美,孫中山遂增紅地于上,成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仍未通過。經劉揆一調停,各種方案作為懸案保留。雖國旗未有定式,但后來革命軍均用青天白日滿地紅旗為標幟、黃興迭任主帥,為顧大局而無反對表示。
為了討論一個同盟會的會旗,就幾易其稿,竟然花費了三天多的時間。而所謂“將來的中華民國”根本就遠在天邊。同盟會的同志們身在海外,很多人還身背通緝,連合法公開路面都做不到。但是為了這個虛無縹緲的未來國家的國旗,居然花費了如此的精力去討論,去爭執,結果呢,國旗方案還“作為懸案保留”。
陳天華很清楚,并非這個會旗真的如何難畫。而是各方都要通過會旗,會徽來爭取自己的政治理念闡述,爭取確立自己的政治理念成為主流。
和人民黨相比,同盟會就是一群四分五裂的江湖同盟,根本沒有完全一致的政治綱領。哪怕是個最基本的政治體制概念,同盟會里面就無法達成一致。孫中山主張完全照搬美國的模式,華興會在這方面,在接受了孫中山的建國概念之后,才和孫中山達成了同盟關系。在之前,華興會甚至沒有一個新中國的政治體制構想,僅僅希望能夠建立一個自己的武裝力量,消滅湖南的滿清勢力而已。至于光恢復,倒是希望建立一個新王朝。對于共和制度,光復會毫無興趣。
人民黨完全不同,在建黨之前就已經確立了自己的政治理念。陳天華自己承認,這個政治理念遠比同盟會那些理念強出幾條街去。
再看周圍的人民黨同志們,帶上自己也不過只有八個人,和參加同盟會組建大會的人一比,這數量根本比不了。但是出身之復雜,竟然毫不遜色。本來就該產生激烈爭吵的這個政黨,竟然完全沒有出現這樣的情況。陳天華還記得,在同盟會的會議上,眾人是如何圍繞著一些現在看起來根本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爭論不休。如果陳天華沒有見過陳克,沒有和陳克一起討寫過唯物主義辯證法的書,他估計也會陷入這樣的混沌漩漩渦中吧。
當陳天華試圖的同盟會的會議上講述自己的政治理念的時候,他突然發現了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來自各方的同盟會同志,為什么要進行那種看似無聊的爭吵?陳天華突然就想明白了。孫中山這些海外人士,根本就沒有把中國當成自己的國家。所以他們的主張不過是要奪取中國的領導權。站在一個所謂的道義制高點上,對于孫中山來說是一種必須。既然現在中國并不在孫中山的領導下,那么做出任何妥協,說出任何“先進理念”,對孫中山為代表的那些海外派,都不會有什么損失。只要有人響應他,就是純粹的收益。
光復會則是根植于江浙本地的政黨,他們要做的是讓受到了外國威脅的江浙士紳階層利益得到保證。他們對于現有政權的基本經濟基礎——地主是中國的真正核心力量——絕對要保護的。他們希望建立的新王朝,是一個能夠保衛地主經濟利益,能夠抵抗外國入侵的王朝。
對于這些政黨的態度,陳克早就非常明確的告訴過陳天華。但是陳天華當時覺得陳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直到他親自和這些“君子”們見了面,他才明白了陳克并沒有任何的欺騙與誣蔑。
陳天華站在會場中,他已經明白了,提出的人民革命理念,無疑會遭到江浙光復會的反對。而孫中山對于這種更先進的概念,也未必能夠接受。因為陳天華無疑在“搶他生意”。所以平素口才甚佳,滔滔不絕的陳天華才會表現得畏首畏尾,語焉不詳。因為他也在觀察自己的話到底在起到什么作用。每到接觸人民革命這個概念的時候,地主出身的代表們眉頭就不自覺地皺起來,孫中山等海外派的臉上也露出不以為然地神色。一旦陳天華改變路數,說法符合了某方的理念,那個派系的人臉上就會有著滿意的神色。而對立的派系就開始露出不滿的表情。
等陳天華自己講完,他發現自己整篇的說法,就一個完全自相矛盾,非常扭曲的一套玩意。和陳克提出的系統政治理念一比,陳天華當時羞愧的恨不得鉆進地下去。這就是陳天華為什么放棄了在同盟會內部干部地位的原因。這也是陳天華為什么帶了一群能夠接受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青年一起回到人民黨的原因。
他對同盟會徹底失望了。
在已經決定要走之前,陳天華和宋教仁進行了一次深談。宋教仁對于人民革命完全沒有概念,而且本能的毫無興趣。宋教仁變成了一個立憲共和派。無論陳天華怎么去說服宋教仁,宋教仁都“執迷不悟”。反倒對陳天華提出“人民革命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表示了強烈的不滿。
所以陳天華下定了最后的決心,離開日本,離開同盟會。
什么是人民,什么是社會,什么是國家,什么是階級。人民黨的政治理念絕不避開這些根本的問題,人民黨的政治理念努力去把闡述對這些根本問題的看法,努力把世界的本來面目讓大家看透。同志們對于這種毫不糊弄人的政治理念,都有一種非常希望學會吃透的樣子。至少陳天華本人就是如此。這個黨的政治綱領就像是一塊磁石,讓陳天華不得不去注視它,靠近它。
在同盟會根本不敢或者說不愿去接觸和深化的理論部分,人民黨幾乎傾注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所以當這塊紅布掛在墻上,陳克要求大家對著這塊紅布宣誓入黨的時候,反倒沒有人對此提出任何異議。這在同盟會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在人民黨,這就是順理成章。
陳克面向大家,背對黨旗,以立正姿勢,舉起右手,齊肩握拳。其他七名同志面對紅旗站成一排,以同樣的姿勢舉起右手。
“我宣誓。”陳克說道。
“我宣誓。”同志們一起說道。
“我志愿加入中國人民黨。”
“我志愿加入中國人民黨。”
“擁護黨的綱領。”
“擁護黨的綱領。”
“遵守黨的章程。”
“遵守黨的章程。”
大家的聲音一開始還有些不齊,甚至一些同志,譬如何足道,聲音里面還有些畏縮和不安,隨著一句句的跟著陳克念誦誓詞,同志們的聲音越來越整齊,連情緒也逐漸穩定和高昂起來。和志同道合的同志們在一起,每個人都感覺有了更強大的力量。
“保守黨的秘密。”
“保守黨的秘密。”
“對黨忠誠。”
“對黨忠誠。”
“積極工作。”
“積極工作。”
陳克以前宣誓的時候,覺得這些誓詞僅僅是一些普通的要求而以,不過是走走過場。伴隨著他辛辛苦苦的創立人民黨,他才越來越明白這些誓詞的重要性。當年的黨員們也都是些普通人,既沒有三頭六臂,也不會騰云駕霧。但是黨的歷程卻是實實在在銘刻在中國歷史上的,所有黨員們兌現了自己的諾言,然后就完成了前所未有的豐功偉績。在領著同志們宣讀誓言的時候,陳克并沒有如自己所想的去觀察同志們,相反,他自己反倒有些擔心。作為這個政黨的創建者,自己能夠以身作則的實踐這個誓言么?能夠一言一行都達到黨員的標準么?陳克并不是非常有信心。
“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
“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
“永不叛黨!”
“永不叛黨!”
誓言并不長,很快就結束了。宣誓之前,陳克已經把誓詞給大家看了,念完最后一句,所有同志都有些激動,不少同志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陳克。誓言僅僅是誓言,而不是什么魔法咒語。講完之后自然不會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昂揚的精神會讓人興奮,也僅僅如此而已。
“手放下。”陳克命令道。
所有同志跟著陳克放下手臂。在陳克的指揮下坐回座位。
“我們現在的緊要工作,一方面是發展同志,另一方面是完成現有的工作。大家拿出紀律綱領這份文件。”
文件還沒有收起來,大家紛紛拿起面前自己的那份。
陳克繼續說道:“黨接納新同志,必須是認同我們政治綱領的同志。現在這個階段,黨的重要主張必須保密。對這個問題,我認為需要讓黨組織分為兩個部門,一個部門負責宣傳黨的綱領。另一個部門負責組織生產。”
“現在的宣傳也就是針對黃埔書社的這些青年吧?”齊會深問。
沒等陳克回答,華雄茂緊接著接著問:“生產部門應該是管買藥賺錢的吧?”
陳天華不吭聲,這兩位“老同志”,特別是華雄茂已經有了互別苗頭的跡象。單以講課而言,陳天華自認為應該能夠成為負責人,至少是負責人之一。就他所知道的,武星辰也是在搞藥品銷售的。華雄茂作為資歷更深的黨員,如果負責了生產部門,至少也算是有了一定的地位。而且武星辰正式參加黨會的歷史甚至比陳天華還晚,華雄茂領導生產部門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陳天華抬眼看了武星辰一眼,只見武星辰還是以往那種稍帶陰冷的表情。對于這場暗中的較量,一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色。再看向坐在回憶首席的陳克,只見陳克臉色不是很好看,對同志們的自告奮勇,并不像是非常滿意。
在華興會和同盟會,這種人事安排是最傷和氣的。本來都是地位平等的同志,突然間分出了高低,毫無例外的會引發不滿。所以華興會的每一個部門,干脆就是黃興和宋教仁直接領導,而陳天華等人領了任務之后都是獨立完成的。而在同盟會,派系林立,那些所謂的執行部長們大多數都是臨時封的,執行力根本毫無保證。陳克到底準備怎么對付這個問題呢?陳天華拭目以待。
陳克對于同志們的熱情和“上進心”十分清楚。說起來也有趣,以前陳克對這種“上進心”從不關心,也毫無興趣。伴隨著自己的組黨,伴隨著黨的建設,既是他從不去想這些,真的遇到這些事情,他到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些爭執必須解決,對于華雄茂的心態,陳克頗有不滿,革命不該是這樣的。這么做是錯誤的。陳克準備會議結束后私下找華雄茂談話。現在的首要工作就是得解決當前的工作安排。
“同志們,不管嘴上說的如何革命,革命都是要靠實實在在的工作來完成的。所以負責宣傳我們的理念,發展新黨員的同志,一方面是講課,另一方面,要觀察哪些人對我們的課程非常有興趣,非常積極,可以列為發展對象。負責生產的部門,不僅僅是要賣藥,賺錢。咱們的學校工地已經開工,我們讓黃埔書社的青年去工地上工作,就是要觀察哪些人任勞任怨,工作努力勤懇,能夠積極主動的去完成工作。而不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混日子。”
說完這些,陳克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看到大家都在認真聽自己說話,陳克這才繼續說道:“我們開黨會就是要溝通,就是要總結工作。各個部門的同志要匯報工作,也要聽取別的工作進度。在這個發展新黨員的工作上,負責宣傳的部門,與負責生產的部門,兩方面都要提出自己發現的積極分子名單,然后從這兩份名單里面挑出政治上積極,工作上同樣積極的青年,作為我們重點發展對象。”
聽了陳克的要求,陳天華點頭稱是。不僅僅是陳天華,其他同志也紛紛點頭。就連武星辰也微微頜首。
“文青,這個積極的標準怎么定?”游緱問。
“咱們一起染布制藥,什么叫做勤懇努力,什么叫做積極主動。你還能不知道么?”陳克反問道。
“但是文青那時候親自領著我們干,說真的,和你比我總有種自愧不如的感覺。并沒有感覺我多么積極主動。”
“若是任誰都和文青一樣,那就是人人都能組黨。”華雄茂說道,“文青,你的意思是讓黨員們親自領著工作,就像和咱們以前一樣。你是黨員,我們跟著你,看到你做事那么認真,自然就愿意和你在一起做事。是不是?”
“沒錯。”陳克答道。
“我可以來做這個生產部門的工作。那邊的工地開工,文青你讓來聽課的青年們去工作,看來早有預謀啊。”華雄茂的聲音里面除了贊美之外,還有種得意洋洋的味道。
“你確定你能干的和文青一樣?”游緱問道。
“呃?”
“文青工作,不僅僅是辛苦,更能安排好我們每個人要負責的內容。你能做到么?”說到這里,游緱的語氣就有些不懷好意的味道了。“文青工作不僅僅是任勞任怨,積極主動。更重要的是態度謙虛謹慎,我從沒見過文青有過洋洋自得的模樣。”
陳克本來不想這么早就把這話挑明。雖然必須承認,游緱沒有說錯,華雄茂是洋洋得意了。這的確不對。但是最好私下談這件事,這么當眾挑明,那就非常容易激化矛盾,變成了義氣之爭。在座的人估計都看到了華雄茂的錯誤,但是大家不說。陳克還可以先私下批評華雄茂,然后說服華雄茂公開做一個自我批評。每個人都有自尊心,特別在中國,中國人是最講面子的。說服華雄茂作自我批評,已經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工程。這可以說是開了黨內“批評和自我批評”的真正先河。陳克本來是這么考慮的。
陳克和華雄茂相處的最久,了解華雄茂性格直爽,決不是壞人。但是華雄茂再是一個好人,這這個時代是一個先進的青年,可他照樣是清末時代的人。在這個普遍追求等級與特權的時代,在這個認為等級與特權是天經地義存在的時代,華雄茂再先進,也不可能做到40年后很多黨員也沒有能夠真正做到的思想境界。更何況,發炮的還是游緱,游緱還是一個女人。男尊女卑的思想在這個時代可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無論嘴上怎么說要推行男女平等,大家心里面還是對此不以為然的。
不出陳克所料,游緱的話剛說完,華雄茂臉色就變了。華雄茂性子頗直,藏不住情緒,他的臉色里面只有一少部分是羞愧,更多的則是憤怒。
看到這樣子,陳克的腦子開始飛速轉動,該怎么樣既講政治,又能顧及方法的來解決這個問題呢?人民黨初創,根本沒有政委,現在陳克就是黨里面的政委。陳克知道,面對今天爆發的沖突,他必須來解決這個矛盾和問題,這是他不能逃避的責任。如果陳克做不到,那只能說明陳克是一個不合格的領導者。現在這么幾個黨員,陳克都做不好政治工作。更別說以后革命發展起來之后那復雜的局面了。
看著情緒激動的華雄茂,陳克強壓住焦慮的情緒,對自己反復說了三遍。“我得冷靜。我得冷靜,我得冷靜。”一面說,陳克一面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