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來沒有早飯,昨天晚上那點晚飯已經消化干凈,陳克覺得肚子咕咕叫。到別人家做客,就得遵從客人的禮數。龐梓不吭聲,陳克感覺他倆就得先餓著。這年頭又不是21世紀,遍地都是超市和小賣部。你敢出去買吃的,估計消息很快就傳到龐梓耳朵里。龐梓招待客人不周,逼得客人親自出去買吃的充饑。所謂客從主便,客人一定要估計主人的顏面。陳克是來交朋友,而不是來結仇的。把龐梓弄得顏面無存,有何意義呢。
龐梓陳克開始反省自己,為何拜會客人,沒有拎一堆禮物呢。聯想起嚴復來拜訪自己,都帶了點心。陳克認為自己實在是錯大了。如果拎了一堆吃的上門,好歹龐梓也不會招待的這么差。想歸想,過去事情也沒辦法重來。陳克暗地觀察了陳天華,見他和自己一樣安之若素,到也放下心來。
“星臺,咱們今天暫且不出門了吧。”
陳天華沒見到陳克出爾反爾的,他好奇的問道:“為何?文青不是說要去社會調查么?”
陳克把自己的顧慮給陳天華說了,既然龐梓沒吭聲,貿然出門也不合適。這等擔心也挺有道理,龐梓的待客禮數頗差,現在就更不能挑起任何矛盾。陳天華也是這個意見,兩人干脆就貓在屋里面說話,廂房的門也不出了。
革命的事情也不太方便談,話題就轉到了個人的問題上。陳克自己不敢說自家出身,他也不能問陳天華的出身。剩下的話題就很少,說著說著,大家就談起了婚姻問題。陳克今年25歲,陳天華和秋瑾同歲,今天都是30整,比陳克“大了”五歲。問起陳天華為何不結婚,得到的答案很傳統,“匈奴不滅,何以為家。”
陳天華以為陳克大概和自己一樣,便隨口問了陳克一句。陳克回答是另外的一種正統,“還沒有來得及找老婆。”
“文青家里面沒有給文青許下?”
“一直讀書,家里面哪里有心思給我張羅這等事。本來說是要等我讀完了書再張羅,結果我這就跑出來了。”
“竟然有這等曲折。”陳天華嘆道,“卻不知文青喜歡哪種類型的姑娘?”
“第一,不能是小腳。第二,我想找個大家閨秀,知書懂禮。我在家的時候,一直被母親抨擊,認為我行事如同野人一般。有個賢內助,至少能夠有人討論一下這些問題。第三么,越漂亮越好。”陳克說完哈哈大笑。剛笑了兩聲,又怕驚擾了龐梓,立刻把后頭的笑聲憋回肚里。
“這次到京城,文青倒是可以尋尋有沒有這等合適的。”陳天華打趣地說道。
“再說吧。天知道官府家的小姐都被教育成個什么德行。若是哪種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的,我是絕對不要。倒是星臺,若覺得有合適的,我定然大力支持。”
陳天華只是訕笑一聲,卻不回答愿不愿意。
兩人都是革命者,哪怕是閑聊,說著說著自然而然就拐回了本行上去了。
“我在日本的時候見過梁啟超,當時聽他說改良,倒是心有所感。當時正值日俄戰爭,滿清沒有能力約束交戰雙方,只好宣布“局外中立”。1905年1月,日本《萬朝報》刊登了一篇文章,預言中國即將被瓜分,我們在日本的留學生看了之后都是嘩然。我就寫了《要求救亡意見書》,要求滿清政府實施憲政、救亡圖存。應當實行變法,早定國是,予地方以自治之權,予人民以自由、著述、言論、集會之權。同時,國民應當承擔當兵、納租稅、募公債、為政府奔走開導的義務。”
“哦,這大作我還沒有來得及一觀。有空得看看。”
“文青莫要笑我,那時候我還無知。直到和文青寫了這書,方才恍然大悟。我以前種種,竟然都錯了。不過當時,我是預備拼將一死,去北京上書。若不是日本的同志們百般勸解,我只怕就去了。”
陳克不知道還有這等事情,想來這大呼反清革命的《猛回頭》《警世鐘》作者陳天華,竟要在北京紫禁城的丹墀下三跪九叩,吁請清朝皇帝恩準立憲,這無疑是給垂死的清朝政府注射了一針興奮劑,必將給革命事業造成極大損害。日本的同志全力阻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們開辟了根據地之后,就會自建政府。救國之事,無需滿清操心。”陳克笑著說。
見陳克自信滿滿,陳天華倒是露出了遲疑的神色,片刻之后,他終于問道,“文青,同志們私下談起你,不少人說你定是高官子弟。不然的話,絕不可能看問題如此高屋建瓴。能從天下的角度來看。”
陳天華知道陳克從不談及自身,這話說得本來就沒什么底氣,見陳克并沒有回答的意思,他立刻換了一個話題,“文青,中國能否得救?我以前談及波蘭亡國,印度亡國,只覺得兩國民族性的弱點中國都有。這件事情不知道文青能否教我。”
“民族性就是扯淡。”陳克的回答毫不客氣,“咱們講唯物主義歷史觀,說的是生產力決定社會關系。就拿中國人一盤散沙這種屁話為例。中國這種農業國,你看看農村,大家一輩子估計也就是在這方圓百里內逛游,若沒有什么特別的親戚,出了百里你找誰去?中國這么大,于是看起來就是一盤散沙。等咱們以后搞起工業化,動輒數千人規模的工場建起來,數十萬人口的城市建起來,這民風自然就有了改變的基礎。以后鐵路網建成,人民也有了錢。能夠出門游歷大好河山,走訪結交各處朋友,這民風就會更加不同。所以民族性一說,純盤就是扯淡。中國人民是偉大的人民,因為一個文盲都知道要建立一個良好的道德秩序,要有一個強大的政府。有這樣的人民,中國斷然沒有滅亡的道理。我們現在的差距,是農業國與工業國的差距,與民族性一點關系都沒有。”
聽了陳克這話,陳天華連連點頭,“文青,這話甚為精妙。不妨寫下來吧。”
提議很不錯,而且兩人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陳克干脆盤腿坐在炕上,一面和陳天華討論,一面寫這篇文章。寫著寫著也就中午了。龐梓在院子里面招呼兩人,“兩位陳先生,咱們出去吃飯。”
有龐梓帶頭,加上昨天不少人見過陳克和陳天華,這圍觀的情形自然好了很多。至少小孩子們沒有跟昨天一樣圍著看。村東頭有戶人家,院子頗大。昨天去洗澡前陳克倒也見過,沒想到這里居然是個飯鋪,龐梓帶了兩人進去,就招呼開飯。這這方也沒有什么菜單,陳克等老板過來,率先給了老板兩塊銀元,“吃完了結賬。”
龐梓萬萬沒想到陳克竟然會這么做,嘴上客氣了幾句,卻也沒有阻止。倒是飯鋪的老板,臉色頗為尷尬,讓陳克覺得很不對頭。他又試探著掏出幾塊銀元塞給老板,老板臉色登時大為好轉,但是老板依舊沒有走開的意思。陳克猜測龐梓只怕是在這里欠了不少飯錢,他看著老板的臉色,又塞了五塊銀元過去,老板這才高高興興的離開桌邊置辦酒菜去了。
“這不行,這不行。陳先生太客氣。我這都不好意思了。”龐梓總算是給了陳克一個真正的笑容。
“下頓龐兄請了就好。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說話間,酒肉一樣樣的端了上來。龐梓熱情地給大家添酒布菜,很是有江湖人的豪氣。
熱氣騰騰的熏腸端上飯桌,香氣撲鼻,陳克嘗了一口,熏腸的主料是五花肉和雞蛋、還有其他的香料,吃起來肥而不膩,配合了鄉村釀的白酒,實在是美妙。
陳克大贊熏腸的美味,龐梓笑道:“我有個本家叔叔,賣的是大餅卷熏菜,那才叫好吃。”
“山東的大餅卷菜我吃過不少,咱們這邊的做法和山東有什么不同?”陳克對此頗有興趣。
龐梓走南闖北,陳克也算是見多識廣,陳天華同樣國外國內都跑過,大家談起各地的美食,這就頗為投緣,一口酒,一口肉,邊吃邊談,興致起來,大家把各自吃過的美食一一羅列,從中國一直說到日本去,連飯鋪的老板都忍不住大呼羨慕,原來各地有這么多好吃的。
酒足飯飽,老板要結賬。陳克趁著有些酒意,正好醉醺醺的說道:“先掛在這里,下次再說。”說完就起身拉了龐梓和陳天華出門。
眾人回到龐梓家,立刻就親近了許多。還是昨天帶了豁口的碗,還是白水。大家就天南海北的扯了起來。閑扯了一陣,龐梓問道:“陳先生,武大哥說你是革命黨。你們還真的要造反不成。”
“當然是要造反。不造反我當什么革命黨?”
“兩位陳先生都是海外的留學生,你們不會信洋教吧?”這個問題其實挺困擾龐梓的。
陳克毫不遲疑的答道:“我們一點都不信洋教。若是等我們以后造反成功,一定要把洋教從中國鏟除干凈。”
“一定要鏟除干凈,那些信洋教的統統都要殺了。必定要他們個個不得好死!”龐梓咬牙切齒的應道。
陳克倒沒有殺人的意思,但是看龐梓這樣切齒痛恨,他也不敢多說這些,便換了話題,“龐兄弟,我是準備起來革命,一定要推翻滿清官府。所以我得準備的東西,地方可多了。不知道龐兄弟起來鬧一鬧,準備鬧到什么地步?”
“這……”龐梓不肯說話。
“龐兄弟,我且不說你能鬧到什么程度,這是你家的機密,我不能打聽。不過我想說說我準備怎么鬧,龐兄弟幫我指點一下咋樣?”
聽了陳克的話,龐梓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我想在當地鬧一鬧,無外乎殺官造反,或者讓當地把官變成個擺設。那我得有一幫鐵了心跟我的兄弟。有了這幫兄弟,我還得讓他們吃飽喝足。”陳克說道,“假如有了這么200號兄弟,每天一個人吃一斤糧食。這一年365天,就是73000斤糧食。這些糧食從哪里來?龐兄弟,咱們河北一畝地能打四百斤麥子么?”
龐梓聽了陳克這么詳細的說起數字來,就有點心虛,“可沒有這么多。”
“二百個兄弟們跟著我,一個月就算是半兩銀子的花銷,嗯,我來算算,這一年365天,嗯……一年就得有3190兩銀子的費用。龐兄弟,想湊夠這些錢可不容易。”陳克說道。
“打幾家大戶,也差不多就夠了。”龐梓畢竟是年輕,陳克一起頭,他就忍不住跟了下去。
“大家都鄉里鄉親的,你打了大戶,保不準跟著你的兄弟里面就有和大戶們沾親帶故的。要是有人和你一說情。你打還是不打?”陳克追問道。
“這?”龐梓覺得自己的確沒有考慮過這件事情。
“要是小鬧一下,倒也沒什么。如果想大鬧,長期鬧。不先考慮周詳可不行。”陳克總結道。
“怎么個大鬧,怎么小鬧?”龐梓徹底來了興趣。
看著龐梓興致勃勃地神態,陳克說道:“大鬧呢,你先找些兄弟,弄幾條槍,圍了衙門,說要造反。官府肯定要出來勸大家。然后兄弟們還不要同意。官府最后肯定要問,你們到底要如何。這時候龐兄弟你出面說,我們要組個鏢局。官府絕對會答應。”
“好!”龐梓拍了一下桌子。
“然后龐兄弟這鏢局就開始搞些馬幫什么的,在火車站運運貨。也是能賺錢的買賣。這頭賺點錢,在鄉里面,龐兄弟也不要打大戶,你要拉了百姓減租減息。在村里,你過個紅白喜事,隨便借點錢,就可能家破人亡。龐兄弟你有鏢局,拉了鄉親們大戶們減租減息。他們也不敢不減。你靠了鄉親,每家給你點錢糧,積少成多,幾萬斤糧食不算啥。”
“妙啊!”龐梓目光灼灼,“陳先生會說得妙啊。”
陳克笑了笑,“那以后么,我是覺得,龐兄弟如果大鬧起來,最后還是得革命。”
一聽陳克說起革命,龐梓立刻沒有了興趣。他問道:“這小鬧怎么講?”
“小鬧么,恕我直言,龐兄弟你就可以隨便鬧。反正鬧起來官府就派人來抓殺你和你的兄弟,下場肯定是個死。所以咋鬧都成。”陳克直言不諱的說道。
聽了陳克的話,龐梓拍案而起,“你娘!”
不歡而散就是這樣,龐梓氣沖沖的離席而去,陳克也不生氣,喝完了碗里面的水,他就和陳天華回了廂房,繼續寫上午的文章。傍晚時分,兩人和昨天一樣,出門去洗澡。
北方秋天的晚上,天空中星光燦爛。沒有被污染大氣層,星空仿佛低垂到觸手可得的模樣。草木中各種蟲鳴,還有風吹過環繞村莊的棗樹林的聲音,舒適的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陳克和陳天華洗完了澡之后在村外的田壟上緩緩走著,在屋里面說話總是不方便。陳天華看到四周沒什么人,他這才道:“文青,你為何不在這里與這位龐老兄一起起事?”
陳克知道陳天華非常希望立刻起來造反推翻滿清,他也不直接說穿陳天華的想法,只是贊道,“星臺問得好。你為何要說起事而不是革命?”
“聽了文青所講的革命,我現在可不敢妄言革命了。”
“龐兄弟就算是現在起事,也不是革命。更何況龐兄弟是否真的要起事還在兩可,我何必摻和呢。”陳克的聲音平靜的仿佛在討論晚飯吃什么一樣冷靜。
聽到陳克如此明顯的要拒絕參與龐梓造反,陳天華聲音里面有些許激動,“文青,你就要白白放過這機會?至少也得向龐兄弟講講革命道理吧。”
“革命道理?呵呵。”陳克笑了,“我今天已經講過了啊。龐兄弟聽不進去,我也沒有辦法,”
“講過了?”陳天華有些奇怪。
“革命就是得有錢,得有人,得發動百姓。咱們自己討論的那些不是革命,僅僅是革命理論。”
“文青覺得龐兄弟聽不懂革命理論?”陳天華覺得有些明白陳克的意思了。
“龐兄弟不是聽不懂革命理論,而是龐兄弟聽不進革命理論。在龐兄弟看來,造反就是和官府對著干。這個倒是沒錯,但是怎么對著干,要干什么。龐兄弟現在自己也不知道。我建議他和百姓一起要求減租減息,龐兄弟不肯聽。我也沒有辦法。”陳克還是悠然的說道。
陳天華不說話了,兩人又走了一陣。陳天華這才打破了沉默,“文青,你能不能說說,如果龐兄弟按照你說的去做了,他會遇到什么?”
“地主們會集體起來對抗他。”陳克毫不遲疑的答道,“天華,當今天下都是食利者的天下。滿清把持政權,征稅,海關,他們靠這個過活。官員們把持了地方的大權,所謂貪官污吏,不過是這些人用手里面的權力食利。地主士紳們靠了地租過活。有錢人放貸。買辦們靠把持一些國內的銷售渠道過活。讀過書的人,又靠了壟斷這知識來過活。整個中國,滿清、官員、地主、有錢人、讀書人,沆瀣一氣,一同壓榨百姓,老老實實靠勞動的百姓,反而活不下去。”
聽了陳克的話,陳天華抑郁的答道:“百姓不易啊。”
“不平則鳴。若是天下太平,誰肯跟你革命?百姓們要要活下去,只有靠革命。這革命的干柴,早就在百姓中存在了。我們人民黨不過是一點子火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看你這火花落在什么地方。到底怎么發動百姓,這革命到底要達成什么目的。”
“這就是文青所說的人民革命和有產者革命的區別么?”陳天華嘆道。
“龐兄弟是造反者,可他現在還不是革命者。咱們的事情這么多,現在不可能花偌大精力來讓他入黨。所以我今天說話是不好聽,不過也沒有辦法。盡力而為吧。”
陳天華把陳克說的整體想了一遍,最后才點點頭,“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