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完了對待龐梓的態度問題,陳克與陳天華這才回去。大門還是緊閉,敲了門之后,開門的卻是陳克沒見過的人,居然還是兩個人。夜色下看不清兩人的相貌,只聽他們用山東話惡狠狠的問道:“找誰?”
陳克一愣,不過很快就想到,這兩位大概是武星辰說的那些準備起來造反的人吧。既然他們來了,武星辰應該也跟著過來了。
“我們就在這里住。”陳克答道。
說話間,又有兩人過來,看那其中一人黑黢黢的高大身影,不是武星辰又是何人。走近之后,果然是武星辰和龐梓。
“武兄……”沒等陳克說完,武星辰沒讓兩人進門,而是一把拉了陳克和陳天華往遠處去了。陳克見情形如此,也不再吭聲。直到了村外僻靜處,武星辰語氣焦急地問,“文青,你們和龐兄弟說了什么?”
陳克不喜歡武星辰的這種語氣,但是他也不想和武星辰計較,干脆就直言相告,“說了些他不愛聽的話。”
聽了陳克說完,武星辰半晌無語,等他再開口的時候,語氣倒異乎尋常的柔和了,只是聲音里面有著壓不住的無奈,“文青,龐兄弟方才說了,無論如何都不想讓文青和星臺參加這次會議。”
“武兄是自己帶的馬,還是租的牲口?”陳克直接問。
“呃?”武星辰有些不解,片刻之后才明白過來,“文青這是準備離開了?”
“龐兄弟覺得不快,我倒是能理解。既然如此,我賴在這里也沒有什么意思。實在不行,我晚上連夜趕回邢臺就好了。”
“倒不必如此吧?”武星辰覺得陳克也有些反應過度。
“這次來的幾個朋友,都是要干辦大事,人家也未必肯讓我見面。既然龐兄弟這么說了,我又何必自找不痛快呢。”
武星辰知道陳克說得有理,只是原本想的讓陳克與這些人好好談談革命,沒想到居然弄成這樣子。但是他和龐梓方才已經談了一陣,龐梓死活不同意陳克繼續留在這里,自己怎么都勸不過來。
“只能如此了。”武星辰嘆了口氣,只好同意陳克離開。
1905年的北京和21世紀的北京大不相同,如果一定要說的話,陳克倒是比較喜歡1905年北京的模樣。當然,在陳克的感受中,1905年的北京更像是一個玩具,而不是滿清權力中心。到處可見的古建筑,其實修的還是很有風味的。現代建筑大量的使用了鋼筋混凝土結構,而這些古建筑就沒有這個問題。其結果就是,和現代那種充滿了幾何風格的建筑相比,那些城門,樓墻,倒是充滿了一種舊時代特有的“曲盡其妙”的味道。
但這也僅僅是觀感,八國聯軍肆虐北京的痕跡遠沒有被消除,那些殘破的城墻,以及被火焰熏黑的墻面依舊在無言的訴說著悲慘的經歷。古老的帝國都城遠沒有恢復過來,城門外的大道上,可以看到衣衫襤褸的成年人在販賣瘦骨嶙峋的兒女,卻沒有人問津。行人大多數穿著破舊,而且在北京,就是那些穿旗袍馬褂的,衣服同樣談不上光鮮。說不出的頹廢和墮落,如同一股腐朽的空氣一樣籠罩在北京城上,無法散去。對于充斥在這座城市中的人類,陳克毫無好感。滿街留辮子的人,身穿長袍或者短衣,油滑的京腔還有各種外地口音充斥在街道兩邊。就陳克見過的1905年的城市,也就是上海能夠和北京比較一下。卻又和上海完全同不同。北京是中國的政治中心,上海作為外國勢力強力向中國滲透的重要地區,兩者的風格是完全不同。
即便如此,北京這座還算是頗有風味的城市,在見識過21世紀的陳克眼中,也就是個三流省會的水平。絲毫引發不了陳克的好感。
離開了龐梓那里,陳天華也沒有過多的討論龐梓,陳克一路上和陳天華一直在討論如何在北京集結同志的事情。相比較龐梓這種地方上的豪杰,陳天華覺得讀書人更合自己的胃口。到了北京,按照分別是武星辰給的地址,兩人找到了新的住處。陳克一直覺得武星辰是個頗有辦法的家伙,武星辰先北上的,他在北京給大家租了套房子,據說這住處居然是以前一位官員的宅子。陳克挺惡毒的懷疑,這位官員家只怕是在庚子年遭了什么不幸,不過這事也不好求證。
用鑰匙開了門,陳克很滿意。很普通的四合院,什么家具都沒有。房子應該有至少半年以上沒人住過。陳克拉著陳天華開始打掃,陳天華也是個愛干凈的人,兩人這通打掃,連房梁都給清掃干凈。妙的是,院子里面居然有口井,打出來的水卻是稍帶苦味,喝起來不爽,洗澡尚可。等兩人在院子里面撒了水,洗了澡,已經是下午了。陳克和陳天華把正午里面的太師椅搬出來,放在院子里,兩人剛坐下,陳克突然想起一件事,房子里面沒有被褥。兩人都不知道能在哪里買到這玩意。于是屁股還沒有坐熱的兩人急急忙忙的起身購物去了。
門外攔到的黃包車夫聽了兩人的要求,微微一怔。“兩位爺,我知道的那地方比較貴。”看來車夫也是實在人。
“貴就貴,拉我們去就行了。”
既然陳克這么說了,車夫也不再說話,拉上兩人就開始動身。陳天華坐在車里面是左顧右盼,陳克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一路上只聽得周圍是越來越熱鬧。陳克這幾天也是累了,加上打掃了一陣,此時竟然有些犯困。等陳天華推醒他的時候,陳克居然睡了一會兒。睜開眼,陳克終于知道為什么車夫要說“貴”。天知道車夫怎么想的,車子居然停在一家綢緞莊前面。
左右瞅了瞅,這里居然是繁華的鬧市。再看這家綢緞莊,也是人們進進出出。陳天華臉色已經有些不對,看樣子是感覺被車夫給坑了。陳克也不多說話,下車給了車錢,然后大踏步走進了綢緞莊。
“兩位爺,請坐。”伙計迎了上來。
來綢緞莊的人穿著都是長袍馬褂,身穿絲綢衣服,極少數的幾個女性,也都是穿金戴銀。陳克和陳天華短發,短衣的打扮很是扎眼。陳克擺了擺手,“不用坐了,伙計,你們這里賣被褥么?”
“什么?”伙計聽了這話稍微有些奇怪。
“我們要兩套被褥,不,三套被褥。”陳克接著說道。陳克本來就是眾人矚目的對象,聽了他這話,已經有低低的笑聲傳了過來。
“這位爺,我們這里只賣被面,不賣被子。”伙計連忙答道。
“那這附近有賣被套的么?”陳克接著問。
“這條街上好像是沒有。”伙計答道。
“那你們這里有蠶絲被套么?”陳克又問。
聽了這話,伙計幾乎有點肅然起敬了,“這位爺,您說的蠶絲被套我們這里也沒有。”
陳克點點頭,“那給我扯兩幅,哦,三幅緞面。”
“這邊請。”
陳克剛站起身,正準備跟著伙計一起去選緞子,卻見到綢緞莊里面有幾個小屋,一位中年男人正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仔細一看,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見過。陳天華也已經站起身,陳克磚頭低聲問,“對面那人咱們是不是見過。”
“見過,就是在天津那天見過的那位官家。”陳天華答道。
“哦,”陳克也想了起來,“是那位楊管家吧?”他低聲說。
“姓楊的是車行的老板,管家姓何。”陳天華糾正道。
看到陳克和陳天華兩個短毛的家伙看著自己嘀嘀咕咕,何管家已經確定這兩人肯定是上次遇到的家伙。上次相遇時間很短,其實他也記不清楚兩人的臉。但是這頭發和衣服如此少見,加上這兩人注意到自己,何管家相信自己絕對沒有認錯人。
上次陳克就那么嘻嘻哈哈的笑著走了,老遠還能聽到陳克發了魔障一樣笑個不停。管家從車行老板的眼中看到的是一種嘲笑。對于何管家來說,面子可是比天大的事情。自己竟然被兩個毛頭小子笑了,如果不是當時正拉著車行老板說事,他當時就要拽住這兩個來歷不明的家伙說個明白。那天最后還是沒有能從車行老板那里討到便宜,何管家就憋了一肚子氣,沒想到居然在這里又見到了那兩個短毛。這年頭不留辮子的,要么是學者,要么是軍人。但是大家多數是和外國洋鬼子一樣留了長發,在何管家看來,陳天華肯定是留洋的學生。而陳克這種短發,倒像是還俗不久的和尚。
在此時,伙計此時已經站在何管家旁邊的柜臺前,“這兩位爺,請到這里看。”
陳克看著何管家深色不善,他自己倒不覺得和何管家有什么真正的沖突。陳克沖何管家笑了笑,只見何管家的圓臉上一抽抽,跟被人打過一樣。陳克也不掛那么多,大大方方的走到柜臺前,柜臺里面的站柜拿出一匹緞子,陳克手背被在背面上滑過,這手感還算行。
講定了價錢,站柜的扯緞面。陳克看了看不遠處的何管家,這位管家一臉準備揍人的模樣,從方才就看到伙計拿了不少綢緞樣品進那小屋子里面,想來應該是專門給貴婦人們使用的。看來管家實在門口伺候著,并不敢擅離職守。管家瞅見陳克深色冷淡的又看向自己,依然不高興的臉色更加陰沉了。正在此時,門簾一挑,三位女子從里面走了出來,當中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她身后跟了和兩位年輕姑娘。此時管家正在面向三位女子,一幅小心伺候的模樣。
原來如此,陳克心道。
三位女子里面中年女性相貌很普通,尖臉,干瘦干瘦的。皮膚發暗,倒是眼睛很明亮。兩位年輕姑娘站在中年女子身后目不斜視,這份規矩已經頗有家教。年紀看著大一點的女子靠陳克近些,他很認真地盯著方才那個年長些的青年女子看了看。那是個挺俊秀的女孩子,皮膚白皙,鴨蛋臉,兩條眉毛細長,一對杏眼相當明亮。鼻子微翹,嘴唇豐潤。眉宇間十分沉靜。她眼角的余光估計是看到陳克正在看過來,女子長長的睫毛微微動了動,視線卻沒有轉過來。
管家看到這個小動作,他扭過身來,殺氣騰騰的目光對著陳克直逼過來。陳克毫不示弱的何管家對望了一陣,這才轉過身。恰好站柜的已經扯好了緞子。陳克付了帳,又問道:“這里可有賣針線的么?”
“針線倒是有。”站柜的答道。
“給我來幾根能縫被褥的大針。”
等陳克選完針,一行人已經走得人影都看不到。
載他們來的車夫已經不知去向,陳克和陳天華先去附近的布店買了被里,又雇了輛車,讓車夫把他們拉到有被套賣的地方。到了地方之后,陳克幾乎氣結,原來這被套店距離自己的住處不到兩條街的距離,看來自己竟然被原先那位看著忠厚的車夫給耍了。
買了被套,回去縫了被子和褥子。天色已經黑了,陳克兩人一起在外面吃了飯。回家之后談了會革命,大家就睡下了。
這條街上住的大多數都是官員的住宅,一大早外面就有不少聲音。陳克抬頭看了看,天色還沒有亮。也不知道外面那些人在鬧什么妖蛾子。他穿了衣服打開條門縫,只外面火光明亮,幾頂小轎從門口經過,看來有可能是上朝的官員。關了門,陳克回去繼續睡覺。
又醒了之后,陳克和陳天華在外面吃了早飯。開始逛京城。
真可謂不是冤家不聚頭,兩人剛到法華寺門口,就見昨天那四人正從寺里面出來。管家走在最前面,一看到陳克和陳天華在門口,三人均是一愣。管家眉頭一皺,卻沒有說話。緊接著,后面的三位女子也看到了陳克,為首的中年婦女看到陳克和陳天華在門口,微微一怔卻沒有搭話。年長的女子瞟了陳克一眼,然后跟著中年女子一起走下臺階,倒是那個年幼的,仔細看了陳克的腦袋一眼。她大概十五六歲,或許更小些。長相給陳克的感覺就是少女沒有完全長開的那種樣子,額頭和鼻梁挺高,眼睛很大,額前是劉海,長發辮了條辮子順在腦后。見陳克這么肆無忌憚的瞅著自己,女孩子臉色一紅扭過頭快步跟上前面兩位年長的女性。管家也扭回頭狠狠瞪了陳克和陳天一眼。門口停了輛西式馬車,三位女子上了車,管家跟了進去。兩個家丁,一個車夫在前面坐好,馬車粼粼的開動了。
到了傍晚,陳克和陳天華拎了豬頭肉和幾個燒餅一起走回住處的時候,一輛馬車從后面趕過來,車夫突然揮鞭趕馬,可鞭子沒打到馬,倒是奔著陳克掃了過來。陳克左邊走的是陳天華,想避開的話肯定要撞到陳天華。聽著風聲,陳克抬手一抓,恰恰把鞭梢抓在手里。車夫下手頗狠,辮梢抽在陳克手掌上,震得生痛。陳克怒氣沖沖的轉過頭。卻見這馬車正是上午那輛車,管家坐在車左前面,怒氣沖沖的瞪著陳克。馬車走的不算太快。陳克緊緊拽住辮梢,鞭尾卻在車夫手中。車子繼續往前走,鞭子中間已經勒在管家胸口。
陳克沒有放手的意思,車夫沒有管家的命令,也不敢放手。馬鞭順著管家的胸口往上滑,已經卡在管家脖子上,陳克依然不放手,偏偏馬鞭尾部是個繩套,套在車夫手腕上,急切間車夫松不開繩套,也算是車夫機靈,趕緊停住馬車,這才避免出了大丑。陳克用力甩出手中的鞭梢,啪的一聲打在車棚上。管家本來就對陳克頗有怒氣,一天多來幾次三番見到陳克,這怒氣就更大。這么鬧了一出,管家再也忍耐不住,他一把推開車夫從車上蹦了下來。
陳天華見管家蹦出來,深色稍微有些緊張。這年頭得罪了官府,日子可不會好過。他看向陳克,只見陳克方臉上陰沉似水,秀麗的眼睛里面目光冰冷。看著管家蹦下來,沒等管家說話,陳克先開口了,“你叫什么。哪家的人?你主家就這么教你辦事的?”
“你是哪家的小崽子?”管家從沒有讓這么年輕的人如此嘲弄過。聽了陳克的話,他臉漲得通紅。
陳克大笑一聲,“你這老家伙也配問我?”
針尖對麥芒的語言沖突立刻就激化了局面,管家身后的家丁臉色大變,挽了挽袖子就靠上來,用一幅挑釁的神色盯著陳克。
陳克從口袋里面摸出了一張名次,收了兇惡的模樣,笑嘻嘻的遞給管家。“你要是想找人報官,那就拿著這張名刺去。也好知道我是誰。何管家,您家家眷還在車里面,你說咱們就這么打起來,驚擾了家眷,你回去怎么和你家主人交待?”
聽了這話,管家臉色微微一變,如果真的驚擾車里面的家眷,他可承受不來。而且陳克一幅潑皮的樣子,想來也不是那么好對付的。瞟了一眼陳克的名刺,只見上面有一串洋文,加上陳克和陳天華的裝束發型與派頭,想來也是哪里的買辦。
管家稍這么一沉吟的時間,車夫小跑著進了陳克斜對門的一家,車夫在里面喊了兩句什么,很快就有兩個家丁沖了出來。
陳天華看著形勢不對,整個人都警戒起來。陳克倒是哈哈一笑,“原來我們還是鄰居。”指了指自己的住處,“我們現在就在這里住。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咱們這么鬧起來,只是讓別人看了笑話。如果管家你不服氣,那么你明天上午,嗯……”陳克抬起手腕,故意看了看手表,“明天上午九點到我這里,我請你喝杯茶。”說完,陳克把手中的名刺又往前遞了遞,“你先收著。”
管家頗為尷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正在此時,陳克見到車窗的窗簾稍微開啟了一些,他收回了名次,向著車窗那里微微點頭示意。也不管何管家還準備怎么鬧,就和陳天華大搖大擺的向著住處方向去了。
背后聽見有中年女子低聲交待了什么,管家隨即在后面叫住了陳克。轉回頭,只見管家臉色如常,“這位小兄弟貴姓?”
“免貴,姓陳。”陳克一面說,一面再次掏出名刺,“這是在下的名刺。”等管家接了過去,陳克繼續說道:“今天就不打擾了,何管家,明天早上九點,我在家里等你。”
管家想了想,點點頭。“明天一定去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