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朝聞道,夕可死焉。陳克現在就處于這樣的狀態。李鴻啟說話尖刻深入,批講世事深入淺出。很多以前知道但是不明白的事情,竟然一聽就懂了。不知不覺已經談論了一個多小時,陳克完全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
李鴻啟神色間有些疲憊,他輕輕撫了撫胸口,這才繼續說下去,“講了這么多,我最后想告訴你們兩個我認為你們該做什么。”
陳克,尚遠,還有何穎都盯著李鴻啟的眼睛,等著李老師最后的教誨。
“我是學儒家的,從的是孔子和荀子的大道。即不懂什么革命,也不懂什么工業。就以我所學來看,革命看著宏大,歸根結底不過是人的事情。既然是人的事情,那便是五常,也就是仁義禮智信。歸根結底就是求人不如求己。”
這話是陳克一直對自己的要求,聽李老師這么講,他更來了精神,想看看李老師的觀點和自己有什么不同。
“首先是信。所謂信,就是言必行,行必果。吐口吐沫就是個釘。你若不能知己,知道自己吃幾個饃,喝幾碗湯,你說的話能兌現么?所謂知己,可不僅僅是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更是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這才是真的知己。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才能不會許下你做不到的承諾,那么,你說出的自然是你能承諾的。才能言而有信。我的老師教導我的時候說過,與其言而有信,不如不言而行。你們切切要記住。”
聽了李鴻啟的講述,三人一起點頭稱是。
“既然知道有哪些東西是自己做不到的,那就已經近于智了。所謂智者知取舍,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舍魚而取熊掌。為人切不可不自量力。”
這不就是統一戰線的原因么?陳克突然想到。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哪怕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敵人。哪怕明天要殺他,今天該把魚給他還是要把魚給他。知道取舍,知道利益的分配,這才是統一戰線的方法之一。正在思量,就聽尚遠問道:“老師,我若是有力量魚與熊掌兼得呢?”
“那就是禮的事情了。神器本無主,唯有力有德者居之。禮制就是制度,文青書中言道,國家是階級統治的工具。國家運行不過是制度運作,維系這個制度的,就是國家機器,此乃天下至強至力之所在。制定禮樂,靠的是刀兵。你的力之大已經能定規矩,明秩序,那你就該是分熊掌與魚的人。你自己把那熊掌與魚據為己有……,你要這些東西有何用處?”李鴻啟問道。
尚遠臉一紅,“老師說的是。”
“以力可以奪國,然以力不可治國。你若是能定禮制,定秩序。那天下禮制莫不過一個義字。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所以這個義就必須是天道。我見文青書中所言,文青所言農業社會,生產力不足,便是想損有余也未必能補不足,工業社會就在于機器生產,擺脫了匱乏狀態。所以便可以有余補不足。如此甚好。但是,孔子曾言子貢贖魯人之事。切切不可行之。”
這是一個典故,魯國有一條法律,魯國人在國外淪為奴隸,有人能把他們贖出來的,可以到國庫中報銷贖金。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子貢(端木賜)在國外贖了一個魯國人,回國后拒絕收下國家賠償金。孔子說:”賜呀,你采取的不是好辦法。從今以后,魯國人就不肯再替淪為奴隸的本國同胞贖身了。你如果收回國家的補償金,并不會損害你的行為的價值;而你不肯拿回你抵付的錢,別人就不肯再贖人了。子路救起一名落水者,那人感謝他,送了一頭牛,子路收下了。孔子說:“這下子魯國人一定會勇于救落水者了。”
在孔子看來,子貢的錯誤在于把原本人人都能達到的道德標準超拔到了大多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會有什么后果?一、社會表面的道德標準提高了,人人都表態向子貢學習;二、道德水準的實際狀況其實滑坡了,因為頭頂已經高懸了子貢這樣的道德高標,誰若贖回同胞后再去領取國家的贖金就會被認為是不道德的,然而又有幾個人有足夠的財力可以保證損失這筆贖金不至于影響自己的生活呢?
陳克對此不是很贊同,如果人民黨人拿這樣的標準來要求自己,那還叫什么“人民黨”。歷史上,當年的黨員們也從來不是這樣要求自己的。一切為人民,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若是講等價交換,公平交易,那人民黨成什么了?只會讓人民黨蛻變成國民黨那樣的垃圾組織。
心里這么想,陳克臉上自然也露出了些不以為然的神色。李鴻啟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笑道:“文青,你和望山是絕對不會學習子路的,這我知道。而且我要告訴你們,將來你們的同志也不能學子路。因為你們要做到的就是仁。仁者無敵,為何仁者無敵,因為仁者兼有信、智、禮、義。仁者愛人,義者政理,愛人以除殘為務,政理以去亂為心。你們既然胸懷天下,那就要除殘去亂。便要集結了同樣有除殘去亂之心的同志。你們便要讓天下人皆知,百姓可以義利兼得,而你們這些人,你們的同志,卻不是如此,也不能如此。”
李鴻啟一氣說完了這些關于仁的想法,看來頗有些激動,他的氣息有些急促,臉色也有些紅潤起來。陳克連忙點頭稱事,他心中暗想,看來自己還真的小看了李鴻啟老師。
李鴻啟繼續激動的說道:“當今天下雖然說是“三千年未遇之大變”,但是就我看來,不過是中國治亂興廢的一個環節罷了。唯一的區別不過是中國以前是在亞洲,現在更加深刻的卷入了整個世界而已。中國現在禮崩樂壞,又恰逢外敵大舉入侵。內憂外患,許多人只看到外國人暴虐,卻沒看到中國自己更加暴虐、殘酷、無恥。”
說到這里,李鴻啟突然忍不住急速喘息起來,陳克就是再遲鈍也已經看得出,李鴻啟身上有病,方才臉色紅潤其實質是病態的潮紅。他正想勸李鴻啟歇歇,卻見尚遠只是起身給李鴻啟倒了杯茶,李鴻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歇息片刻,這才繼續說道:“文青不吭聲這才對了,我身上有病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既然想給你們講課,你們尊敬我,就仔細聽我講課。若是你們給我做小兒女態,驚慌失措,哭哭啼啼。那我豈不是給你白講了。”
“李老師,今天時間長著呢,您慢慢講。”陳克連忙說道。
“你能慢慢聽,我可沒空給你慢慢講。”李鴻啟強打笑容,然后一氣說了下去,“如今天下殘暴悖佞,已是大亂。而哪次朝代更迭不是如此。如何對待天下的暴虐、殘酷、無恥,如何從這些暴虐、殘酷、無恥中掙脫出來,以堅定的態度革除一切不義,對于像你們這樣有志氣的人來說,是非常艱難的事情。當今中國,只要滿清一倒,便是大亂。注定是哀鴻遍野,伏尸百萬。你們便是讓天下更亂,也不用在意。這是中國之氣運,單憑你等是絕對阻止不了的。你等能做的,就是治了這大亂,趁著這大亂,掃盡沉疴,從根子上鏟除了一切不義。等天下太平的時候,中國必將更加強大,更輝煌。望山,你是我的弟子。如今儒學已經式微,這個是命中注定的。孔子當年可沒有什么工業化。我是個學儒的人,望山你從我儒教門中出去,我不要你光大儒學,我只要你光大中華。文青寫書的時候,尚知托了中國的歷史,你們若是能成事,我只有一個請求,給儒家留點最后的體面。讓華夏的文明來滅了儒家,切不可讓外國的文明來滅了儒家。”
說到這里,李鴻啟喘息的更重了,臉上的紅潮已經褪下,整個臉色極為蒼白。“望山,你能答應我么?”
尚遠聽了老師這番話,微微低下了頭,片刻之后他抬起頭,“我不能答應您。我只能盡力而為。”
李鴻啟失望的嘆了口氣,輕輕點點頭,“為難你了。”他又轉過頭看著陳克,“文青,你現在也就是能去亂的義者,我觀你沒有仁者之心,沒有嫉惡如仇的意思。王道湯湯,霸道煌煌。文青你雖然想著王道,所行之事,只怕是霸道。我很擔心你上了霸道了邪路。你不是明教中人,我反倒要勸你不要在乎身后的令名。我看你是個名利心很重的人,做事總想名利雙收。而我看你只怕對這名聲看的更重些。你只要能救了中國,身后事人他們評說。只要你不刻意去求個人聲名,將來你必然能成大器。”
“多謝李老師教誨。您的話我一定銘記在心。”陳克很認真地答道。
“今天就這樣,你們去吧。我要歇了。”李鴻啟說道。
三人一起起身,尚遠跪在老師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頭,這才和陳克他們出去。李鴻啟也不從椅子上起身,只是目送三人出了院門,這才哆嗦著手從懷里掏出藥來,后廳中出來一個婦人,給李鴻啟重新倒了熱水,一面服侍著他喝了藥。一面抱怨道:“你在病中還要強打精神給他們講課,你這是要當帝師呢?”
“天下如此,能出真命天子倒是好事。但是看尚遠這孩子拿來的書,還有他談及的道理,即便有人能權傾天下,卻再也不會出皇帝了。”李鴻啟靠在椅子上說道。
“望山這孩子心腸太軟,我只怕以后他會吃虧。”婦人嘆道。
“若不是天下敗壞道這等地步,我是絕對不會讓望山和陳克這等人一起去的。這就是命啊。”李鴻啟的聲音里面再也沒有剛才的激烈,此時他的語氣里面都是深深的遺憾與擔憂,“聽天由命吧。”
在李鴻啟家門口與尚遠分別后,陳克拉著何穎的手肩并肩的走在街上。采買禮物的事情也不能置之不理,到了下午,他們后面那輛黃包車上已經堆滿了禮物。從李鴻啟家出來之后,陳克一直沒有主動說話。他的心思完全放在反芻李鴻啟的教育上面去了。這位儒家信徒對于革命的態度,陳克覺得頗有道理,不過還需要慢慢考慮。倒是李鴻啟老師的對于陳克的批評,陳克一直反復在思考。綜合今天的內容,李鴻啟指出了陳克的兩個毛病,第一,過于在意別人的評價,過于在乎身后事。
陳克是毛爺爺的堅定支持者,因為親眼看到毛爺爺身后被人潑了多少臟水,陳克對自己的未來還是很有些擔心的。在他看來,毛爺爺的革命方式沒有錯,包括那些運動在內,很有全盤復制的必要。正因為如此才,他感覺到一些畏懼。而李鴻啟老師雖然不知道陳克的想法,但是很明顯看到了問題。
但現在想來,的確是沒有必要。毛爺爺個性激烈,極端的說,甚至可以稱為“有些跋扈”,為了這個,朱老總曾經當面說過,“潤之,我們不是不支持你的觀點,我們是接受不了你的態度。”但是歷史證明,毛爺爺沒有錯。而且毛爺爺根本不在乎身后的評價,陳克這么在乎做什么?不就是被罵罵么?除了那些罵人的,不還有陳克這種堅定的支持者存在么?光看到罵人的,卻忽視了支持者,毛爺爺是絕對不會犯這個低級錯誤的。
想清楚了這個環節,陳克覺得輕松了不少。
李鴻啟講述的另一個問題,陳克缺乏仁心。對于這個,陳克不是沒有反省過。但是對于沒有革命精神的人,或者說不能跟上革命要求的人,陳克也沒有那些精力去管他們的生死。如果整天把精力放在拯救別人身上,那還有時間去革命么?革命就是告訴大家,有一個更好的選擇,有一種更加強大的生產力組織方式。能跟上的就跟上,跟不上的就強制他們跟上。陳克不是和尚,對于“割肉飼鷹,舍身喂虎”毫無興趣。自己雖然缺乏愛,卻不缺乏對舊社會制度的恨。至少不缺乏極度的鄙視和厭惡。現階段這么就足夠了。
想到這里,陳克重重的吐了口氣,馬上就有讓自己的“恨”表現的場所了。回到上海以后,斗爭決不會是溫情脈脈的。
一切都按照計劃在行進,何汝明沒想到自己的女婿這么快就要帶著自己的女兒回上海。但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也實在沒有借口勒令陳克不許走。于是陳克就整理了行裝,光明正大的走了。
在1906年1月9日,陳克帶著妻子回到了上海。在碼頭上居然看到了熟人,除了謝明弦之外,游緱也在。看來這場大抓捕并沒有完全摧毀人民黨的黨組織。看到陳克,游緱大大方方的伸出了自己的手,陳克疾步走過去緊緊握住了同志溫暖的手掌。
“文青一路上辛苦了。”游緱笑道。兩個多月沒見面,游緱明顯清瘦了,皮膚也曬黑了不少。但是以往神色間那種大小姐養尊處優的那種隱隱的嬌氣卻再也看不到。她目光明亮尖銳,手上的力道也大了很多。
陳克登時就放下了心,經歷這場打擊,同志們的精神并沒有被摧毀。“我回來了,我不在的日子里面,大家辛苦了。”陳克緊緊握著游緱的手笑道。
游緱同樣覺得陳克變化很大,在上海的時候,陳克更像是個書生,總喜歡柔柔的笑。現在的陳克更像是個北方漢子了,以前偶爾才會在陳克身上體現出來的那種銳利與堅定,現在成了陳克給人的主要感覺。那時下定決心之后才會有的改變,游緱同樣經歷了下定了決心的過程,所以她對陳克的這種改變更加敏感。
何穎實在沒想到自己的丈夫和一個看上去非常爽朗干脆的女孩子居然當眾握手,還一副習以為常旁若無人的態度。陳克向游緱介紹了自己的時候,何穎只是微微的點頭問好,態度并不算親切。
“我和文青是朋友。難道妹妹沒有聽文青說起過么?”游緱爽朗的笑道。
“他在北京很忙,還沒有來得及說。”何穎勉強笑道。
“那咱們路上說吧。”
一路上無話,出乎陳克意料之外,大家居然回到了學校。學校大門緊逼,門口守衛的是武星辰幾個月前找來的山東好漢,把大家放進去之后,大門又重重的關閉了。
在會議室,人民黨的老黨員和新黨員們都在等著,竟然有二十多人。見到陳克他們進來,齊會深率先迎了過來。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上下打量著齊會深,只見他臉上的還有一處剛痊愈的傷口,“還有別的地方受傷么?”
“小事。”齊會深的身態也是大變,“我來給文青介紹咱們的同志。都是咱們的黨員。”
這些人陳克基本都認識,是以黃埔書社為核心的黨員隊伍。陳克一一和他們握手,一個個叫出他們的名字。直到一個陳克從未見過的青年向陳克伸出手的時候,陳克一面握手一面在記憶中進行著無果的搜索。游緱說道:“這位是石覺星,你走了之后才加入的。我是他的入黨介紹人。”讓他意外的是,王啟年也成了預備黨員。
陳克點點頭,他又掃視了一圈,發現沒有看到華雄茂。“正嵐呢?”
“秋瑾先生被打傷了,正嵐今天去看望她,一會兒就該回來了。”看出了陳克的擔心,齊會深說道。
“人都救出來了么?”這是陳克最擔心的。
“還有四個人沒出來。另外,有兩個人在監獄里面把咱們的事情抖向英國人交代了。他們暫時找不到了。不過我們還在繼續找。”齊會深說這話的語氣極為不善。叛徒是不可饒恕的,這在哪里都一樣。
“同志們,我現在先來說兩句。”陳克高聲喊道,“在座的有沒有參加槍戰的。”
“我。”路輝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