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歷和威望是無形的政治資本,毛爺爺的威望是他一貫正確了幾十年才積累起來的。陳克現有的這點子積累是遠遠不夠的。他更不敢肆意浪費自己現有的資源。如果不能在這次會議上利讓同志們對自己心服口服,接下來的工作就會十分艱難。
華雄茂參加之后,上海黨支部的同志除了被捕和叛變的之外全員到齊。會議以輪流發言的模式,從齊會深開始,每個人都要表態。陳克沒有把這次會議弄成一個針對自己的效忠會。黨不搞這個。現代政黨是以政見而不是個人關系為組織基礎。而現代政黨的組織紀律的強度才是決定戰斗力的唯一標竿。
一番發言結束后,同志們提出的觀點五花八門,總結起來有三個,第一,黨的情報共享到底要到什么程度。黨的核心機密到底該由誰來掌握。出現叛徒的這件事情真的非常震撼,只是在租界的監獄里面關了幾天,竟然就有人叛變,把黨組織的情況給說了出來。
陳克把這個大家都關心的問題提出來之后,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必須確定才行。
“既然大家都主動被動的參與了這次的事件,我認為必須給每個同志一個交代。我先講講我在北京的一些感受。”在北京的日子里面,陳克接觸了很多人,立憲派和革命派都有。實際上,清末讀書人只有造反的程度不同,而沒有想不想造反的人。這年頭有望掌權的地方士紳們主張“立憲革新”,通過立憲來獲取政治上的發言權。而海外留學生和一些“進步青年”雖然看著體面,實際上即便是“立憲”,他們也不可能真正的獲得權力。這些人就成了鼓吹“共和革命”的主力。歸根結底,都要奪取滿清的權力。
講完了這個國內的“立憲”與“共和”的區別,眾人覺得陳克有些離題過遠了。這次事情是滿清政府與租界聯手鎮壓人民黨和黃浦書社,雖然大家很快就被放了出來。路輝天問陳克,同志們當中的不少人要么坐了巡捕房的大牢,要么被上海官府給抓走關了起來。這件事情上兩方的手段可是相同的。這與“立憲”與“共和”有什么關系?
陳克繼續解釋道,滿清朝廷自然不肯自覺自愿的推出歷史舞臺,他們為了能夠維持政權,除了一方面下手鎮壓革命者,另一方面也必須挽回自己的名譽。國內抨擊滿清的一大理由就是喪權辱國。外國侵略者要壓迫滿清政府吐出更多的利益,滿清政府自然是不肯。而滿清現在正在努力收回失去的主權,至少絕對不能再丟失主權。這倒不是滿清朝廷多么愛國,而是他們堅信不能給“造反者”更多攻擊滿清朝廷的借口。會審公廨正好是朝廷的法權與外國在中國的治外法權的主要斗爭。
這次會審公廨事件的中方主官“會審公廨讞員”關炯坐到這個位置之前,上海會審公廨短期內已經換了好幾任會審公廨讞員,理由就是那些官員無法維護中國的現有權力。上海處于中外矛盾最明顯的上海,滿清絕對不肯在這里有絲毫的讓步。
槍戰發生后,巡捕房大肆抓人,是為了證明他們“行動的合理性”,上海官府的抓人,只是為了應應景,說明上海官府有能力維持上海地方治安,不給外國人繼續插手的借口。這不是兩方在合作,而是兩方矛盾的另一個表現模式。
聽了陳克的分析,大家覺得很對又很不對。滿清和外國人的矛盾沖突的確如此,按照陳克的分析,雙方應該對被抓的人痛下殺手,嚴刑拷打逼供,然后證明自己的“正確性”才對。特別是人民黨的叛徒把人民黨的內部情況告訴租界方面之后,更應該窮追不舍。這次先放人的偏偏是租界方面。
聽完同志們的問題,陳克舉起了左手,伸出了兩根手指。大家不知道陳克什么意思,莫名其妙的看著陳克。“有兩個因素決定了大家能夠放出來。就是這次的矛盾沖突才決定了他們要放人。”
第一,在政治上,上海領事團對中國的文人集團對滿清的不滿十分清楚,而他們更清楚,中國文人集團對于外國人是更加厭惡的。會審公廨事件里面,地方上的勢力都傾向于滿清堅守國家利益的立場。如果上海領事團窮追此案,只會讓文人集團的厭惡更加根深蒂固。對外國人并無利益。而且還得說,托了叛徒的福,人民黨在上海的外國領事團看來,不過是上海地方上的文人政治團體。有了這樣的歸類,上海的外國領事團必須面對一個問題,對于人民黨這樣的文人政治團體的窮追猛打,只會讓上海反對外國領事團的態度更加堅決。即便是一貫比較支持外國人的買辦集團,這次也并不支持外國人。與其對人民黨窮追猛打,外國領事團倒不如表示一下自己的“善意”,加上齊會深的買辦老爹努力游說英國人,除了幾個被抓到參與槍戰的人,其他人也都被放了出來。
而上海官府更希望借用地方的支持,他們本來就對抓捕沒什么熱情。只是為了能夠證明官府有能力維持地方治安,另外通過抓人來警告激進的勢力不要再輕舉妄動了。既然英國人都放了人,加上嚴復等頗有名望的人士游說上海官府,所以上海官府也就把人給放了。
這些都是矛盾的表現,作為主要矛盾的兩方——滿清官府和外國侵略者,在激烈的武裝斗爭結束,上海市面已經恢復了基本常態之后,都需要拉攏一些人站到他們那邊,而不是把其他勢力一股腦的趕到對方的陣營里面。人民黨能夠生存下來,這是因為人民黨并非矛盾的主要一方。
聽完這個分析,同志們真的嘆服了。事情一波三折,但是無論是抓人還是放人,都是圍繞著主要矛盾進行的。經由陳克的一番分析,原本看似不合常理的事情,就得到了非常合理的解釋。巡捕房與上海官府的前后變化,其實完全是由斗爭的進程和條件改變決定的。
與會的新黨員們只是聽過陳克的一些普通講座,入黨之后雖然知道了陳克作為人民黨的發起者,不過此時陳克已經不在上海,去了北京。關于黨更深的理論都是齊會深他們主持講述的。所以這些新黨員們覺得陳克在事情發生的時候不在上海,一回到上海就立刻以絕對主持者的身份召集會議。大家心里面也未必服氣。只是陳克得到了其他老黨員的支持,很多人才不敢把輕視的神色帶出來而已。聽完陳克的分析,新黨員們這才知道為什么陳克能夠作為組織的領導者,為什么齊會深等人對于陳克如此服從。陳克回到上海之后,齊會深他們仿佛有了主心骨一樣,精神都看著大不相同。雙方的理論水平的確是很不一樣的。
看著下面的新同志議論紛紛,陳克看了一圈老黨員們,只見齊會深、游緱、武星辰、柴慶國是若有所思,華雄茂與何足道則是一臉喜色,秦武安目光明亮的微微點頭。看來都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觀點。只要這些正式黨員們能夠接受自己的態度,那么后面的事情就能夠順利進行了。
新黨員們則是滿臉欣喜,竊竊私語,看來他們是第一次聽到對“矛盾論”如此深刻的實際分析。陳克心中暗道,我現在其實也就是這么一個水平了,事后諸葛亮還是容易的多。等到用“矛盾論”來分析未來發展,希望也能夠有今天的清明才好。
看下面的同志們討論的差不多了,陳克高聲說道:“這不過是外圍的因素。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決定性因素在里面。”聽到陳克的話,所有同志都停下了交談,方才的分析解開了大家的疑惑,在同志們看來,最大的兩個敵人滿清和外國人都已經被分析清楚了。還有什么才是“決定性”的因素能夠左右局面呢?所有人都在傾聽。
陳克的聲音鏗鏘有力,“如果只是咱們人民黨的同志,其實按照一般的情況,租界也好,滿清也好,他們是要殺一儆百的。《蘇報》的案子這才過去沒幾年,章炳炎,鄒容哪個不比咱們在座的更有名氣?更有號召力,親朋故舊更多。為什么章炳炎在租界的監獄里面坐滿了兩年牢,鄒容更是被虐待,年紀輕輕竟然被虐待,死在獄中。為什么我們的同志就能出來。”
這話說得深刻,同志們本來覺得一來矛盾不夠激烈,二來背后有人,這樣看,被捕之后能夠出來時自然而然的事情。聽陳克把人民黨與《蘇報》案一比較,按理說蘇報案和人民黨的所圖一比,根本不算啥。結果反倒是《蘇報》案的幾個主要人物或者被關,或者喪命。而且《蘇報》也被勒令停刊。這樣的對比很有代表性。
“因為人民參與了這次行動。人民的力量,只有人民的力量才是決定一切的關鍵。”陳克朗聲說道。
這次會審公廨事件的起因是有一名廣東籍婦女黎黃氏,在四川做官的丈夫去世后,準備將其棺材送回家鄉安葬。黎黃氏及其旅伴三男二女從重慶乘輪船沿長江而下,準備經上海回廣東,由于同行的還有十五名女孩子,途中引起了巡捕房的懷疑。黎黃氏一行人在1905年12月剛剛抵達上海,便被巡捕房以拐帶人口的罪名拘捕,送交會審公廨審理。此案由中方讞員關絅之、襄讞(副讞員)金紹成和英國副領事德為門會審。據黎黃氏供稱,隨行女孩是廣東的親戚來信托買,作為丫鬟或是婢女,都有身價憑據,另外船中還有一百多件隨身行李,顯然不是人販子所為。由此,關絅之認為工部局方面所控拐帶罪名證據不足,決定照章將黎黃氏一行暫押公廨女所聽候發落,先查驗賣身憑據和親戚信件,以搞清事實真相。誰知先是捕房捕頭跳出來說,黎黃氏系拐犯,必須由捕房帶回。接著,德為門也出面幫腔,堅持要捕房將人犯帶回,改押工部局女西牢。
這本是一次純粹官方的事情,得知這個消息后,廣東人在滬的同鄉會組織——廣肇公所首先聲援,召開同鄉大會,提出抗議,接著滬上官紳、商人、店員、學生、洋行職員等社會各階層紛紛集會抗議洋人暴行。上海官民一致強烈要求釋放黎黃氏,撤換德為門,懲辦行兇毆官的捕頭木突生(Gibson),將西牢女犯改押公廨。清政府外務部也向駐北京的外國公使團提出了抗議。
得知這個消息的人民黨黨員,黃埔書社的會員主動全面介入,原本自發的群眾運動在上海黨支部的出謀劃策,以及聯絡奔走的情況下更加有秩序,發動的深度遠勝于以前。上萬人的大游行在上海的歷史上也是第一次。剛剛經歷過抵制美貨運動、愛國主義情緒高漲的上海市民很多都參加了這次大游行。極大的展現了人民的力量。
上海華人商務總會立刻發表聲明,呼吁租界華人商店一律罷市以示抗議。由于罷審、罷市、罷工在繼續,繁華的公共租界幾乎陷于癱瘓,洋人束手無策。不得不和上海官府談判解決這次事件。
人民黨的黨員因為親自參與,以及一定程度的領導了這次行動。在人民的聲望中很高,特別是槍戰事件,更讓人民黨和黃浦書社在民間的口碑很好。為了平息民憤,無論是租界還是滿清官府才不得不釋放了沒有參加槍戰的人民黨黨員和黃浦書社成員。
“同志們,我們不是咱們人民黨這二十幾個人,或者是黃浦書社百十號人在與洋人斗爭。我們不要光看到自己的努力,在我們背后有成千上萬的上海市民,有更多的中國百姓在支持。如果說洋鬼子不敢對我們下手,為什么參加槍戰的那四個同志沒有被放出來?如果滿清朝廷和洋人有矛盾,他們為什么不從洋鬼子手中把那幾個同志要出來,然后釋放?因為他們害怕釋放了這些用武力對抗他們統治的人之后,人民就會前仆后繼的用武器來對抗洋鬼子,乃至于對抗比洋鬼子強不了多少的滿清朝廷。”
所有人都不吭聲了,陳克說得沒錯,這些青年以往都是在自己熟悉的環境里面發發牢騷,罵罵洋人,罵罵朝廷。真的被巡捕和官兵追趕,搜捕,每一個人都有同樣的恐懼,無力。能夠被釋放,已經是他們想不到的結果了。而經過陳克這么一分析,他們一開始覺得自己算是很幸運了,但是并沒有真的恢復原先的銳氣。聽了陳克對人民力量的分析,不少人心中生出了另一種感受。是的,人民的力量。正因為人民的參與,才會讓租界與官府心生顧及。在座的黨員當中,大部分都是親自參加了游行的,那一眼望不到頭的人流組成的長龍,現在想起來依然讓親眼看到的人感覺心潮澎湃。沒有身處其中,沒有領著大家一起呼喊過口號,沒有得到了那么多人的回應,是無法感受到那種力量感的。
“人民,只有人民的力量才是偉大的,這才是能夠改變中國,改變中國命運的唯一力量。”陳克高聲說道,“人民萬歲!”
聽到了這樣的話,所有人的情緒都被調動了,最初的那種沮喪已經一掃而空。每個人的臉上都更加有神采。齊會深舉起手來開始鼓掌,一個接一個,所有的同志都開始鼓掌,熱烈的掌聲回響在教室里面。
“人民萬歲!”華雄茂跟著喊了起來。陳克不在的日子里面,華雄茂覺得渾身不自在。現在陳克回來了,華雄茂已經非常高興。聽陳克這樣精到的分析,已經征服了同志們。他自然要推波助瀾。
“人民萬歲!”華雄茂身邊的何足道也喊道。他一直是陳克單純的準隨者。但是這次他這么呼喊是出自真心的。何足道作為聯絡員,負責聯絡上海的各處勢力,看著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這次游行,最后匯成了那樣的洪流,這個單純的孩子可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陳克的話實在是讓何足道起了共鳴。
陳克霍然站起身“同志們,或許是因為我們的參加,才讓這次運動更有規模,但是即便我們沒有參加,難道人民就不會上街?就不會游行了么?不,同志們,人民依然會自發的上街,自發的去游行。革命并不是不存在,革命已經存在了,人民需要革命!而且人民懂得他們的敵人是誰!他們懂得的!他們難道不知道是洋人的欺壓自己么?他們難道不知道會審公廨審理讞員關絅之在反對洋人這樣橫行不法么?人民知道!所以咱們黨的同志們宣傳組織的游行的時候,人民拒絕過么?他們沒有,他們需要表達出自己的不滿,他們雖然面對洋鬼子的槍口,他們停下了呼喊么?沒有!人民并沒有停止呼喊!在座的人民黨的同志們,如果我們不是只有這么幾條槍,這么幾個人。我們有成千上萬的軍隊,裝備精良,當我們面對洋鬼子,面對人民的敵人,你們說人民會站在哪一邊?你們告訴我!”
所有人都在想象陳克描述的這種場景,一種無法言喻的戰栗感不知何時讓大家昂揚起來!是啊!如果不是只有那么幾條槍,如果真的有千軍萬馬,那么人民肯定是站在人民黨這邊的。
“我們的槍從哪里來?我們的軍隊從哪里來。不是天上掉,不是地上長。他們就在那些人民之中!發動人民,讓人民知道我們人民黨的綱領才能夠拯救中國,人民才會加入我們!才會跟隨我們,才會成為我們的同志!中國有四萬萬同胞,哪怕只有一萬萬人相信了我們,百分之一的人加入了我們,那就是百萬大軍!有什么能夠阻止我們去奪取革命勝利呢?同志們。有沒有!”
陳克堅毅銳利的目光掃過了所有人,所有人都在激動,仿佛有什么要說出來,卻又被什么堵在喉嚨中說不出來。
“人民才是偉大的,因為沒有人民的支持,大家現在還都在洋鬼子或者朝廷的監獄里面。如果沒有人民的支持,洋鬼子和官府們就會敢于對我們嚴刑拷打!刑枷示眾。現在我們能夠安安全全的,沒有缺胳膊少腿的坐在這里,都是托了人民的福!人要講良心!你不敢在公開場合說,那么我們自己的同志在一起,我們總敢說了吧!我要求大家跟著我說!感謝人民,人民萬歲!”
“感謝人民!人民萬歲!”齊會深率先喊道。
“感謝人民!人民萬歲!”華雄茂和何足道喊道。
“感謝人民!人民萬歲!”游緱喊道。
“感謝人民!人民萬歲!”最后所有的同志們都開始喊道。
陳克一遍一遍的引領著喊口號,看著同志們從最初的不好意思,逐漸變成了理解,逐漸變成了一種相信,最后變成了一種熱誠!直到最后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發出了同樣的聲音。
這是“人民萬歲”的聲音第一次被呼喊出來!看著同志們那越來越高的熱情,陳克相信,這個口號以后會一次次的喊出,人數會越來越多,地域會越來越廣。直到覆蓋整個中國。
1906年1月9日,擴大后的上海黨支部的全體同志們都默認了陳克的領導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