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表忠心,這是好事。但是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忠誠心的代價是要陳克給出讓別人忠于陳克的理由。
“說道理么。我平常挺愛給人說道理的。我現在要給大家伙說的道理不多。大家肯定也懂。”陳克的聲音又熱情又開朗。參加會議的同志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瞅著陳克。大家都知道陳旅長是個讀書人。部隊里面有文化課,強制性教授文化知識。說白了就是教認字。而認字的教材卻不是中國傳統的基礎教材《三字經》《千字文》什么的。而是陳克特意編寫的小冊子。
教程針對性極強,基本的內容就是教會大家寫自己的姓名,學會寫同部隊的其他同志們的姓名。稍微高一些的內容就是九九算數表。這些工具性的文化知識之外,其他文化課程的核心內容無外乎幾條,“勞動最光榮”,“按勞分配”,“人民是國家的主人”,“人民是土地的主人”,“團結就是力量”,“人民要解放”。
在學習過程中,同志們自然要詢問文化教員保險團的來歷。身為保險團最高指揮官,同志們對于陳克的出身自然非常關注。在教員充滿敬仰之情的介紹先后,同志們得知陳克是海外歸來的留學生。留學生到底是啥,其實這些連本地都沒有離開過的農民戰士們自然不知道。看著文化教員們用一種仰慕的語氣介紹陳克。在這些普通百姓的印象里面,能教給他們認字的文化教員就是讀書人了。而地位越高的人,這學問就越高。保險團地位最高的陳克旅長還是海外回來的讀書人,自然是有著大學問的。
自己也能懂和陳克旅長一樣的道理,戰士們都覺得很新鮮。不少人臉上都有興奮的笑容。
“肚子吃飽了才能不餓,現在我們種不出來能吃到明年夏收的糧食。到了明年夏收前咱們要么餓死,要么就得逃荒去。”陳克的聲音大到足夠每個戰士都能聽到。
這的確是每個戰士都能明白的道理,聽完這話,所有人的臉色都難看起來。
陳克態度依然熱情洋溢,他根本不管大家的臉色,他大聲說道:“大家都是種地出身的,現在這么一個爛泥地能種出什么來。種什么下去都會泡壞,根本長不出莊稼來。不把水排干凈,咱們肯定種不出能吃到明年夏收的糧食。”以往這些話都給給人民黨內部的同志說的。陳克之所以要對中高層說,有一個很不得以的苦衷。這些黨員同志們大多數都沒有種田的經驗。如果光靠種田,是根本積累不起讓這些人讀書的錢財。所以讓這些同志們理解大規模水利建設的意義很重要。
今天是陳克第一次向基層的同志們闡述繁重工作的理由,不出陳克意料之外,所有的基層同志都聽明白了。
方才站起身表忠心的戰士很明顯明白了陳克的意思,看來他已經早有準備好的問題。陳克話音剛落,這名戰士就接著發問了,“陳旅長,你方才說,以后只收三成租。沒錯吧。”
“沒錯。”陳克朗聲應道。
“你剛才說要分地,沒錯吧。”戰士接著問道。
“沒錯!”
“那這種日子能過多久?”戰士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這位同志,請問怎么稱呼?”
“我叫華文宇。”戰士高聲答道。
“華文宇同志,我想問一下。你覺得是誰不讓大家過這種日子?”陳克反問道。
“嗯!”華文宇一時語塞了。
“是地主,是官府!”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
華文宇牙一咬,心一橫,喊道:“對!是地主,是官府。”
陳克聽了這話,心中一喜。但他臉上依舊平靜,“華文宇同志,你參加保險團多久了?”
“三個月。”
“學會了多少字了?”陳克接著問道。
“二百多個。”華文宇自豪的說道。
“團結就是力量。這六個字會寫么?”
“會。”
“那你上來,在黑板上給我寫出來。”
陳克的話音一落,華文宇大踏步走了出來,每個連隊都有兩塊大黑板。一塊主要是用來寫各種公告。另一塊主要是用來文化教育。華文宇拿起粉筆,在文化教育黑板上規規矩矩寫下了“團結就是力量”六個大字。
華文宇的字寫得還行,也沒寫錯。陳克指著這幾個大字問道:“同志們,地主們為什么能欺壓咱們老百姓?就是因為咱們不團結。張有良就是個例子。他才幾個人?咱們不少同志都參加了破張有良圍子的戰斗吧。你們自己說說,最后死跟著張有良的才幾個人?誰來說一下。”
“陳旅長,張有良的手下總共九十七個人。我當時負責數數。”人群中站起了一個戰士,他滿臉興奮的喊道。
保險團一個滿編的連就有二百多號人,九十七個人還不到一個連的一半。參加會議的戰士們不少都是新兵,一聽這個數字立刻就哄笑起來。九十幾個人居然敢挑戰保險團數千之眾,這實在是一個大笑話。
“張有良可真有膽子。”有戰士大聲嘲笑道。這樣的嘲笑立刻引起了眾人的哄笑。
“對啊。張有良才九十七個人。咱們打張有良的時候,保險團就有快一千人了。咱們十個打他一個。張有良算個屁啊。可是為什么張有良當時就敢放話,要對我們保險團動手?大家有沒有想過?”
這個問題的確比較深刻一些。陳克的本意是希望大家能夠理解,張有良是靠了威脅恐嚇大家才能夠這么囂張。不過這就牽扯到自我批評的范疇。陳克更希望大家自己站出來提及這個問題。于是等著同志們自己說。
首先回答的是華文宇,“那是因為旅長沖在最前頭。有人帶頭,我們就敢打。”
陳克是在沒想到華文宇居然拍起了馬屁。“你娘!”陳克心里面罵道。如果是以前,陳克只怕就會上這個當。這種中國農民特有的“狡獪”實在是防不勝防。華文宇看著是拍馬屁,但是某種意義上卻是要給陳克“立規矩”呢。陳克如果被這馬屁給拍上了,洋洋得意的認為“勝利是因為自己帶頭沖鋒。”那以后每次戰斗,陳克要不要帶頭沖鋒了?如果打了敗仗,有人說,“這次打了敗仗是因為陳旅長沒有帶頭沖鋒。”或者說起了怪話,“陳旅長帶頭沖鋒我們就能贏。”這以后的工作要怎么做?
“華文宇同志,你這話不對。”陳克斬釘截鐵的予以反駁。“我們打敗了張有良,不是因為我在前面打頭。而是咱們保險團的所有人都在沖鋒。”
什么叫做講原則,講政治。陳克沒有上過黨校,所以還真的沒有官方培訓過。但是就他現在的認識,原則和政治就是組織的理念和制度。既然身為人民黨的領導者,陳克任何時刻都必須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自己的言行絕對不能違背政黨的理念。自己的任何話都不能犯了錯誤。
而同一個問題,面對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對象,又要采用不同的方法。這也是政治工作復雜的地方。但是歸根結底,講原則講政治這是核心。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對于正確的事情,就必須支持。對于錯的東西,就必須反對。而且必須旗幟鮮明。
“我一個人打頭是沒有用的。為什么張有良原先只有九十七個人,就能在岳張集為非作歹,作威作福。因為大家不團結。同志們原先最多能集結幾個人?十幾個,二十幾個?和張有良一比,大家人數上就比不過人家。而且萬一領頭的一被打倒,其他人就怕了。就散了。所以張有良就那么點人。岳張集上萬百姓沒人敢反對他。這就是因為大家不團結。”說到這里,陳克指著黑板上的字大聲念道,“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華文宇同志,我問你,如果讓你帶頭打沖鋒,你怕不怕?”
華文宇方才被陳克當面批評,就被弄得挺沒面子的。原先其他同志透過來的羨慕目光也變成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聽陳克這么一問,他立刻挺直了腰桿,大聲說道:“我不怕?”
“為什么不怕?”陳克追問道。
華文宇一時為之語塞。他總不能說自己是因為現在要爭口氣才說的不怕。
陳克沒有故意刁難華文宇的意思,他接著說道:“我們打張有良是為了讓大家過上好日子。就算你不幸犧牲了。其他的同志不會被嚇得四散奔逃。他們一定會打下去,直到打倒張有良,獲得勝利,獲得這些地。讓大家都有地種。如果你不幸犧牲了,你的家人也能夠看到勝利,得到土地。因為我們團結,因為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樣的。”
華文宇本來有些尷尬的情緒消失了,陳克其實說出了他當時的心情。跟著同志們一起沖向敵人的時候,他真的沒有什么害怕。因為周圍所有人都在沖鋒,所有的同志們都在他身邊吶喊著奔跑著。在這樣的一道洪流當中,華文宇沒有什么畏懼。他當時的情緒完全被一種昂揚,一種莫名的興奮所推動。等到勝利輕易得到之后,華文宇才覺得不可思議。那高高的圍子,那數百的俘虜,如果是自己單獨面對的話,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和大家在一起,這些都如此輕松的完成了。
“團結就是力量!同志們,我們必須團結。”陳克大聲喊道,“但是為什么要團結,我們團結起來要做到什么?我現在要說的是,在未來的三個月內,我們一定要重出能吃到明年的糧食。一個人,或者一家的人,或者一個村的人,是做不到的。大家都是種地出身的。現在這個情形,想種出讓幾萬人吃到明年的糧食,不團結做不到。你們說是不是。”
保險團的戰士里面參加過殲滅張有良的老戰士已經眼睛發亮,陳克的話讓他們回憶起不久前的戰斗。這是大家有生以來第一次把那樣高高在上的地方豪強輕易踩在腳下。這是他們從沒有過的經歷。這是他們為之自豪的經歷。而新戰士們雖然沒有這樣的體會,但是他們也知道陳克說的沒錯,現在水災后的這片爛泥地根本養活不了幾萬人。
“陳旅長,這么辛苦,我們得干到什么時候才行啊。每天都這么干,真的要累死人了。我自己種地也從沒有這么辛苦過。”一個看著有四十歲的戰士起身問道。夜色和火光下看不太清楚他的長相,但是那毫無光澤的枯皺皮膚,還有那暴突的青筋都證明這位戰士是位有過繁重體力勞動的農民。
“這位同志,你為什么要加入我們保險團。”陳克問。
這位中年戰士聽到這話有些欲言又止。
陳克笑道:“這里是士兵委員會的會議,我也是和你一樣的普通士兵。有什么話直說,這里就是讓大家說心里話的地方。”
聽陳克這么一說,中年戰士有些畏縮的答道:“我參加咱們保險團,第一為了是有飯吃,第二,咱們保險團肯定要主持分地。我加入了之后,有咱保險團撐腰,我的地不會被欺負了。”
這話是與會戰士們的心里話,陳克聽了之后微微一笑。這是他希望聽到的。
“這位同志,你說的沒錯。第一,保險團會讓大家都吃上飯。不僅僅是咱們自己的戰士們吃上飯,還會讓咱們鳳臺縣的百姓吃上飯。第二,咱們保險團必然要主持今后的分地。而且我還要把話說在頭里,這次分地,保險團必然要給我們自己留下兩萬畝地。我們保險團不會離開鳳臺縣,我們就要扎根在這里。”
“嗡”的一聲。戰士們當時就沸騰了。畏懼,喜悅,驚恐,種種感情都混雜在一起。兩萬畝地,這個數目讓所有的戰士都感到一陣眩暈。這樣的數目要奪取多少人家的土地,但是這又能讓保險團自己擁有多大的財產。在患得患失之間,戰士們聽到陳克大聲喊道:“同志們靜一靜,很多同志來這里不是一天兩天。同志們和我們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你們見過我們保險團上上下下為了自己拿過百姓的一丁點東西沒有。有沒有。”
這話問的實在,保險團從不為自己拿百姓一丁點東西。這個是保險團老兵新兵的共識。陳克的話有效的暗示了,保險團是不搶百姓的。這讓眾人的情緒平復了不少。
“這兩萬畝地,是我們保險團自己種,自己吃。不會從百姓那里征糧征錢。我們保險團是百姓的隊伍,我們保險團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從百姓那里拿一根針,不會從百姓那里拿一根線,不會從百姓那里拿一粒糧食。那么我們吃什么?就是靠我們自己種地,自己養活自己。現在為什么這么辛苦,就是因為我們要種地,要開荒。不這么辛苦是不行的。我身為旅長,我會和大家一起種地,一起收獲,一起蓋房子,一起住。大家干什么,我也會干什么。我們保險團官兵一體,沒有任何工作是士兵干,當官的就不用干的。沒有什么是當官的能吃,士兵就不能吃的。我們是一個團體,我們都是百姓的軍隊。我們要團結,不然的話,等到以后我們保險團主持分地的時候,是斗不過那些敵人的。”
陳克的話大家都聽明白了,但是這些話描述的都是這些世世代代處于社會松散狀態的百姓們沒有想過的未來。他們無法想象這樣的未來到底該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可是陳克帶領著那支小隊伍抵達鳳臺縣以來,從未做過禍害百姓的事情。在這大災之年,保險團實際上維持了鳳臺縣的秩序,以及百姓的生計。從這個角度來看,陳克這么說也不會有什么別的圖謀。即便有,也是這么農民想象之外的事情了。
大家知道的只有三件事,第一、保險團不會走。第二、保險團將擁有兩萬畝地。第三,這樣的變故將徹底改變鳳臺縣的一切。而這種改變是任何人都無法動搖的。
“陳旅長,我跟著你干。”華文宇率先表態了,“我啥都不怕,我跟著你干。”
有人帶頭,老戰士們也紛紛起身表態。
“陳旅長,我也跟著你干。”
“我也是。”
“我也是”
這就是中國的百姓,在面對不可抵抗的勢力面前,他們就會選擇服從。但這些人卻未必能夠理解到,陳克以及保險團所擁有的力量,卻正是來自這些戰士本身。
大概有一多半的人表示了服從,而剩下的也沒有反對的意思。
“同志們,我知道你們擔心什么。你們擔心自家的地被分走了。地沒有了,就什么都沒有了。這件事你們完全不用擔心,我們要擔心的是這三個月我們能不能種出吃到明年的糧食來。沒有能吃到明年的糧食,什么多余的話都是廢話。而且在最近幾天,我就會告訴大家更詳細的內容。這個地到底要怎么分。”
在同志們或者興奮,或者疑惑的目光中,陳克結束了自己的講話,離開了會場。留下議論紛紛的戰士們。
陳克沒有食言,在接下來的幾天里面,他一面參加了各個部隊的士兵委員會會議。把自己的這番言論廣為傳播一番。另一方面,在各個工地上,都豎起了大幅的海報。
郝鉅是保險團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學習西洋畫的一位,這位本來的公子哥之所以被卷入了人民黨這么一個組織,原因挺簡單的。他參加了在上海的游行,而且不幸被捕。所以就被挾裹兒來。陳克把繪制大幅海報的工作交給了這個一直負責宣傳皮印刷工作的宣傳部干事之后,郝鉅終于得以回歸了老本行。
巨幅海報上繪出的是一個“新農村”的大幅風景畫。連綿的平整土地,銀線一樣的水渠中翻騰水車引來的水流。土地間平整的道路兩邊是兩排美麗的大樹。農民們和保險團的戰士在田里面工作。在遠處,三層樓房掩映在美麗的樹蔭之中。陳克也沒有創造,就是把21世紀的農村風景用鉛筆勾勒出來。上彩的工作就交給了郝鉅來干。
等陳克花了七天的晚上參加了保險團359旅兩個團所有的士兵會議之后。這幅以陳克的眼光看來極為粗糙的巨幅海報終于樹立起來了。陳克終于可以告訴大家,未來到底是什么一個模樣了。
1906年這個時代,因為分散的土地,直接造成了一個結果。就是土地坑洼不平,系統的灌溉體系更是想都不用想。鳳臺縣其實也是如此。而水災的“好處”之一,就是某種程度上平整了土地。
大幅海報問世之后,郝鉅睡了一天才算是緩解了幾天不休不眠引發的極度疲憊。而人民黨的干部們,保險團的干部也能指著海報講述各種設施的建設目的,以及建設完工后帶來的功效。
戰士們也未必喜歡西洋畫的畫風,但是這樣對照著圖來解釋,比起空口說話要有說服力的多。部隊里面一度沸騰的怨氣得到了全面的疏散。
而且最重要的是,最艱苦的土木工作初步完成了。根據地形,部隊完成了第一批排水溝的建設。地表以及淺層的地下水進入排水溝,然后導入了作為蓄水地的低洼地帶。雖然溝渠在浸泡中多處出現了塌陷問題,而且因為沒有良好的測繪工具,其實不少溝渠沒有能夠順利地自行流動。但是這些都是小問題了。簡易的小水車運行起來,通過新挖的淺溝把水排開。濕漉漉的地面開始快速干涸,戰士們都是農民出身,他們知道接下來的耕種會變得容易得多。今年的搶種收成有了新的保障。
就在陳克正在部隊中安撫戰士,指出新道路的時候,安徽新軍的副統領蒲觀水按照約定登上了前往鳳臺縣的船只。
安徽的省府安慶在長江邊上,實際上它是一個軍事據點,而非經濟中心。安慶三面環山,一面臨著長江。肆虐安徽的六十日大雨并沒有影響到安慶,而離開了安慶之后,乘上了前往鳳臺縣的船只,僅僅走出了半天,蒲觀水就仿佛看到了人間地獄。